林文兴
《钢琴演奏》:再现音乐美的瞬间
林文兴
众所周知,诗乐同源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诗经》的可歌可唱到唐诗宋词对音韵乐律的推敲,再到新月诗派追求诗的音乐美特性,诗歌与音乐可谓孪生姊妹。虽然在中国现代诗歌中,诗歌的吟咏功能被渐渐取消了,但是诗歌内在的音乐性、节奏、旋律等仍流动在字里行间。这里所探讨的并非诗歌与音乐的离合问题,而是如何用诗歌的语言表达音乐的意境和感受。一切美和艺术都存在通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用诗歌的语言文字表达其它艺术才成为可能。在中国漫长的诗歌发展历程中,用诗歌语言来表达音乐感受的诗自古有之。在古典诗歌中,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以及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堪称用诗歌语言描摹音乐及听者感受的至文。在新诗的发展史上,彭燕郊一组用诗歌语言描写音乐感受的诗章也非常别致,其中包括《钢琴演奏》、《小泽征尔》、《听肯尼思吹奏萨克斯》以及《德彪西〈月光〉语译》等,这些诗作通过诗歌语言的媒介,巧妙地再现了音乐表达的情感与意境,开拓了新诗创作的新视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语言文字本身就是抽象的东西,而音乐是比语言文字更加抽象的东西。如何用相对具象的诗歌语言来表达较为抽象的音乐感受,这恰恰体现了诗人鉴赏音乐的水平与驾驭诗歌语言的功力。《德彪西〈月光〉语译》中的“语译”一词,便生动地传达出作者试图用诗歌的语言翻译音乐作品所表达的情境,而《钢琴演奏》则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描写音乐,既与古典诗歌中侧重对音乐声音的摹写不同,又与彭燕郊同期的其它诗作中侧重个人化感受的角度相异,《钢琴演奏》主要通过在大厅里聆听钢琴演奏时的所见所思所想,用诗歌的语言为读者再现了钢琴演奏的现场,展示了别样的艺术效果。
诗的开局显得十分平淡:“大厅里突然寂静下来/接着,响起一阵掌声/掌声里他坐到钢琴面前/寂静继续了短促的片刻”,如果单从开局而言,我们似乎还感受不到全诗的妙趣,我们感觉诗人写得多么平凡,甚至没有任何技巧。然而,正是这种质朴和平淡,使诗歌与读者没有界限,使读者能够从容地进入诗人的角色。这种开局也与诗人描写音乐的角度有关,在上述列举的古典诗歌中,大都以描摹音乐的声音进入正题,如《听颖师弹琴》中的“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在《德彪西〈月光〉语译》中诗人以“我需要,需要水的抚摸”这种较为个人化的感受开始叙述,而在《钢琴演奏》中,诗人则一反常态,从整个演奏的现场角度着手,再层层深入地剖析音乐的形态以及个人的感受,表达音乐的效果也别有一番风味。
《钢琴演奏》在一个十分简短、从容的叙述后开始了,诗人一上来就对钢琴家的动作、神态进行生动、细致的描绘,巧妙地将自己的想象融合在叙述中,使诗人的情感随着音乐的起伏与钢琴演奏的场景融为一体。“他的血已经流进那巨大的乐器/他的神经正在往那里面伸展/他的脉搏正在那里面跳动”,琴也因此而仿佛具有了人的器官,人的表情和反应能力。从诗人的描述中我们似乎感到,钢琴此刻仿佛有了人的心跳,人的思想,而人似乎也不再是那一个人,琴与人达到了惊人的和谐。而读者,似乎也成了音乐厅里的一员,随着钢琴发出的音符而跳跃。演奏者举手投足仿佛“像个小孩子,又好奇又胆怯/正在动手去点燃一个大爆竹”,而当他的手指触动那些琴键,又似乎成了“一只渡河的马”,“用一瞬间的踟蹰试一试水的深浅”,这一段描述既生动活泼又形象逼真,极具现场感。紧接着演奏者时而成为音符的魔术师,将那些琴键巧妙地串连起来;时而又像斗牛士,用火红的布逗弄那些发怒的音符;时而又成为一个绣花女一样细心地抚摸琴键,像照拂自己精美的绣品,最后当音乐结束时,他又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课堂里,等待着观众的裁决。在白居易的《琵琶行》里,也有一段关于琵琶女形态的描述:“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但是诗的重心一下子便转到了对音符的具体描绘,而演奏者的神态和动作只是诗人为表现音乐作品的一个简单过渡。演奏者是音乐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演奏者与音乐作品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不同的演奏者对同一个音乐作品的理解也同样千差万别。在《钢琴演奏》中,诗人对演奏者的细致描写占据了全诗大部分的空间,我们也至始至终跟随着演奏者的一举一动而感受音乐的起伏变化,而诗人神奇的笔触使我们仿佛也置身于现场,身临其境地谛听这天籁之音,整个钢琴演奏的场面也顿时如在目前。
在《钢琴演奏》中,将音乐抽象的听觉形象转化为具体的视觉形象可谓本诗的另一个特色。这首诗更多地倾向于钢琴演奏的外部感受,诗人痴迷于艺术的形象也昭然若揭。虽然我们无从知晓演奏的曲目和内容,但是通过诗人的描述,我们都能够清晰地描画出那些抽象的音符的具体形象。其实在古典诗歌对音乐的描摹中,以声写声,以形写声是描摹音乐的主要方式,在上述列举的三首古典诗歌中,其描写音乐声音的文字已被奉为经典,但在《钢琴演奏》中我们仍然感到这些描绘音符形象的诗句与古典诗词相比有着明显的现代气息,甚而觉得更加可亲近了。如在本诗中间,诗人描写演奏者渐入佳境,似乎不能自已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斗牛士,而那些“成群结队的,摇动着满头乱发的/涨红了脸的、胸脯起伏的音符”却像喝醉了一般,互相追逐,互相碰撞,又在演奏者的指挥下汇成音乐。忽而,音符成了“蒲公英的羽毛”,在整个大厅的高大穹窿下面到处飞翔。在紧接着的一节中,音符又幻化成树上美丽的叶子,有厚的,有薄的,有透明的以及半透明的叶子,变成金片,互相拍打着。在整个钢琴演奏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音符仿佛成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拥有了“七十二变”的本领,一会儿是喝醉了的公牛,一会儿是蒲公英的羽毛,一会儿又成了美丽的叶子。诗人在描写音符的起伏、升降时,却似乎是在描绘他自己的生活一般如数家珍。乐曲原本由各种不同的音高组合而成,不同的音符组成不同的音乐形象,有高低有起伏,或高亢热烈,或柔和曼丽,或婉转低沉。然而,这些音乐形象毕竟过于笼统,诗人则通过一系列视觉形象渗透了诗人对钢琴演奏过程中情感、旋律变化的独特感受,使音乐变得具体可感,也使行文变得饶有趣味。
用文字抒写音乐,用语言描述音乐的情境,无非是描摹音乐的形态,比拟听者的感受。如果说用语言描摹演奏者动作以及音乐的形态属于“曲内境界”,那么比拟听者的感受,则是“曲外境界”,而从全诗着眼,我们似乎觉得作者对钢琴演奏的内容一语不发,又似乎觉得每一句诗里都参透着诗人对音乐的理解和共鸣。在整个钢琴演奏的始终,抒情的主人公是“我们”而不是“我”,这使读者感觉到诗人是始终与读者一起享受这个美的过程,是和大家一起共鸣的。我们时而置身于现实的世界,时而翱游于梦想的宇宙。最后,诗人以及现场的听众一起被卷进了音乐的波浪中,并且永远地渴望留在那光的漩涡中。在诗的末尾,诗人从音乐的世界重新回到现实,历经了音乐的洗礼,诗人更加感到世界的可亲可爱,并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温暖的想象:“呵!活着,劳动着,战斗着/爱着而且被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呵”。这句感慨凝聚了诗人一生的感悟。记得曾经有一位艺术家说过:“因为音乐,痛苦变得可以忍受”,德国哲学家尼采也认为,人生归根结底是一个悲剧,只有艺术,才让痛苦的人生值得一过。从音乐里,从艺术的美的享受中感受到人生的可留恋,结局虽平凡,却又是多么真实的幸福。可以想见,这是诗人一生追求艺术与美的生命体验。能够沉浸在艺术的海洋,能够感受时代的悲喜,能够尽情地抒写胸中块垒,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在这里,没有晦涩的语言,没有深奥的哲学,也没有过多的技巧,而诗人却通过简单的描述直抵听者的内心,令人倍感温暖和鼓舞。
表达同样一个音乐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切入,的确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与古典诗歌中描摹音乐的诗歌作品以及彭燕郊同期的“音乐诗”相比,《钢琴演奏》从演奏者的动作、神态贯穿整个作品的始终,以一种全新的角度描写音乐,使整个作品具有一种惊人的现场效果。我们时常感到,语言在面对一些美得无以附加的场景时显得苍白乏力,而诗人却将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巧妙地融为一炉,以一种新的统一体的感受,用平白晓畅的语言将音乐所体现的“美的瞬间和意念”化为真实可感的艺术形象,再造了钢琴演奏的现场,使我们在诗歌的语言中感受到音乐的无穷张力。
(林文兴,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