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军
(安徽工程科技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安徽芜湖,241000)
建国以后,毛泽东对所有制的认识逐步走入误区,片面追求所有制形式的“一大二公”,使国家经济建设出现了严重的失误。毛泽东这种对所有制认识的偏差,并不是历史的偶然,其中既有深层次的历史根源、理论根源,亦有客观形势和主观因素的影响等。
中国是一个有着数千年小农经济传统的国家,受到农耕文明和土地等资源缺乏的影响,自古就形成了大同和均平的理想,并根植于中国社会的文化心理机制之中。作为信仰马列主义的知识分子,毛泽东虽从总体上超越了绵延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但其对社会主义和理想社会的理解不可能不受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国社会的影响和制约。
大同思想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是千百年来普通百姓对一种美好社会的憧憬和追求,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就是以公有制为核心的“天下为公”。事实上,近代以来,这种以公有制为核心的“天下为公”的大同思想便对中国革命施以强烈的影响,从太平天国主张“人无私财”、“圣库”制度到康有为“去家去国,天下者为天下人共有之天下”,再到孙中山的“集产社会主义”,这种公有原则一直被推崇和宣扬。
毛泽东在年轻时代就特别关注大同思想。1917年8月23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写到:“大同者,吾人之鹄也。”[1]89尤其是他深受康有为《大同书》的影响,为其所描绘的高度公有的社会所感染,并且在新村主义、工读主义的影响下,毛泽东逐步将这种大同理想化为具体的新村计划。他在发表于《湖南教育月刊》的《学生之工作》一文中提出,要建立一种学校、家庭与社会结合为一体的“新村”。在这种新村里,有“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等等[1]454。新村计划显然以公有为核心,但终因其陷入空想、脱离实际而根本无法实现,不久便被毛泽东所遗弃,然而其美好的理想及公有原则却并未被毛泽东忘记。
大同理想作为一种追求绝对善美的乌托邦,由于其与科学社会主义的形似,也使毛泽东易于接受马克思主义。其实,早年毛泽东正是用大同思想来理解社会主义的,“这种世界主义,就是四海同胞主义,就是愿意自己好也愿意别人好的主义,也就是所谓社会主义”[2]。在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后,他未曾忘掉大同理想,而是批评其空想因素,吸收其合理的精华,把中国由来已久的大同思想与共产主义理想联系起来。他深信,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指导下,世界的大同是人类最终将要达到的“境域”。毛泽东说:“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3]换而言之,社会主义才是一条实现大同的路。
平均主义思想也是在小农经济的土壤中生长出的一种思想观念,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庄子认为“富而使人分之”(《庄子·外篇·天地》)。先进的社会主义思想传入中国时是受到这种平均主义思想影响的。毛泽东曾对这种平均主义思想作过尖锐的批判,并将其称为“农业社会主义思想”。但是,这种平均主义思想对于处于小农经济汪洋大海包围之中的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影响不可低估,当人民公社出现之时,毛泽东就不再批判平均主义思想,反而对之表现出热切的向往。
有趣的是,当1958年人民公社出现的时候,毛泽东认为大同世界很快就要实现了。这从毛泽东对人民公社的设计上也可以看出,人民公社的特点是“一大二公”,“大”即规模大,一般一乡一社,一区一社,有的一县一社;“公”即公有化程度高,一是将所有制形式提高,二是实行工资制与供给制相结合的分配制度。从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对人民公社的设计是以完全公有和平均主义为原则的,同早期的新村计划有着很深的联系。薄一波回忆道:“在酝酿思考人民公社的有关问题时,毛主席的头脑里是浮现过西方空想主义者曾经宣扬过的‘新村’模式和中国史籍中描述过的‘大同’思想的。”并且认为“从人民公社的模式中,也可以隐约看到他早年曾考虑过的‘新村’计议的某些轨迹。”[4]逄先知说:“人民公社本是毛泽东想象中的农村乌托邦。”[5]
由此可知,中国传统社会中存在的大同和平均思想对毛泽东影响甚大,而这两种理想的实现都需要所有制形式越公越好,所以,对毛泽东来说,将所有制形式不断升级以达到他心目中的“天下为公”和“社会平等”的理想社会,也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第一,毛泽东误解了经典作家关于过渡时期的论述,提出了“大过渡”论。所谓“大过渡”论,是指把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都看成是过渡时期的理论,这是相对于“小过渡”论而言的。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6]列宁也说:“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时期是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7]显然,马克思和列宁讲的过渡时期是我们讲的“小过渡”,即把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到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视为过渡时期。毛泽东把经典著作中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两个概念混淆了,认为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实现都属于过渡时期。他在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下册)的笔记中曾经写到:“究竟过渡时期包括什么阶段,要好好研究。只包括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也包括从社会主义到共产主义呢?”虽然他没有对这一问题作肯定的回答,但综合同一时期的一些言论,他的认识实质就是“大过渡”论。这一认识混淆了社会主义时期和过渡时期的界限,既然认为整个社会主义都是过渡时期,那么强调这一时期的主要矛盾仍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之间的矛盾也就有了理论依据。出于这种错误认识,毛泽东提出要消灭小生产所有制、不断提高所有制形式以防止新的阶级分化,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毛泽东误解了经典作家关于生产关系与生产力关系的论述。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生产力是社会变革和发展的根本动力。
新中国成立后,当其面临着国内外的各种压力、必须在落后的基础上尽快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国家时,毛泽东逐步改变了对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辩证认识,开始夸大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反作用。毛泽东在1956年12月25日第六次最高国务会议上说:“社会主义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农业和手工业由个体的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私营工商业由资本主义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所有制,必然使生产力大大地获得解放。这样就为大大地发展工业和农业的生产创造了社会条件。”[8]其核心思想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关系的建立,将大大解放和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且1956年前后中国社会的政治状况和经济发展形势良好,似乎都验证了毛泽东的上述预见。所以毛泽东总结道:“先要改变生产关系,然后才有可能大大地发展生产力,这是普遍的规律。”[9]373-374可以说,此时毛泽东对生产关系变革的主要着眼点是以所有制为核心,主要是通过生产关系中生产资料公有制程度的提高,为生产力发展开辟道路。
由此不难看出,毛泽东误解了经典作家关于生产关系与生产力关系的论述,片面夸大了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反作用,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认为用公有制代替私有制必然会解放生产力,把提高公有化程度当成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重要方法。如李锐所说:“当时确实从实践到理论都这样认为:只要不断改变生产关系,提高公有化程度,便可以不断加快速度,大大提高生产力。”[10]
苏共二十大后,中苏两党在如何评价斯大林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此后,两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日益暴露,并最终引起了两国之间关系的紧张。毛泽东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苏联党内没有很好地坚持马克思主义,出现了修正主义,给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与此同时,国内也是多事之秋:1957年整风期间,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利用这次机会,向党进攻,掀起了一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潮;1959年庐山会议上又出现了所谓的“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习惯于用联系国际形势及国内社会矛盾斗争的方法来考虑问题的毛泽东,很自然地将国内的这种不稳定局势与国际社会矛盾斗争相联系,并对这些新的形势作出了不符合客观实际的判断,这些变化的直接后果就是使毛泽东逐步地改变了对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的论断。在1957年召开的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指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就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9]475后来,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正式提出:“整风运动和反右派斗争的经验再一次证明,在整个过渡时期,也就是说,在社会主义建成以前,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社会主义道路同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始终是我国内部的主要矛盾,这个矛盾,在某些范围内表现为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11]288
毛泽东对国内主要矛盾判断的严重失误,使他决意要从经济上消灭资本主义残余、政治上消除“资产阶级法权”来防止资本主义的复辟,那么如何消灭资本主义残余呢?他认为,“应该交出全部自留地,并且将私有的房屋、牲畜、林木等生产资料转为全社公有”[11]386;也就是说,要取消私有制,实行公有制。这主要是由于毛泽东对列宁“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量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这句话深信不疑,担心允许小生产发展会使我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就像毛泽东在1964年2月两次会见外宾时所指出的,“三自一包”的目的是要解散社会主义农业集体经济,要搞垮社会主义制度。这里,毛泽东显然认为,“三自一包”就是要搞私营经济,而搞私营经济就意味着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另一方面,毛泽东认为工资制、按劳分配等都属于“资产阶级法权”,都应该取消,应该实行供给制、公共食堂等办法,而这也需要所有制形式越高越好。因为这些“法权”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复辟的温床。这两种意向的结合,势必带来所有制形式脱离实际情况、出现盲目拔高现象。
什么是社会主义?这是共产党人亟需回答的问题。在毛泽东看来,社会主义作为与资本主义相对立的社会形态,它应该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弊端,应该是一个绝对公平的社会。但从毛泽东的著作和谈话中,我们不难发现,他对公平的理解是存在偏差的,他的理想模式中有着很深的平均主义痕迹。那么,究竟何谓社会主义和怎样才能进入社会主义呢?当时实际上是并不清楚的。其实在苏联模式的影响下,我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也逐渐形成了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特征是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的观念。特别是上个世纪60年代国际共运大论战中所形成的单一公有制、高度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极端化思想,进一步影响了毛泽东对社会主义的判断。其中,公有制又是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因此,社会主义所有制只能是公有制,只有公有制才具有社会主义的性质。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当时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这就是对于公有制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以为公有制越公越纯就越接近共产主义。
这种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与国内国际形势的变化相结合,使得毛泽东要迅速提高所有制形式以求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建国后的一个时期,毛泽东对我国经济建设的速度和发展阶段的认识还是较为清醒的,但随着三大改造的提前完成、“一五”计划的顺利超额实现、“大跃进”的迷雾和国际共运“接力棒”的影响,毛泽东对建设社会主义长期性的认识逐步变化。1957年毛泽东提出15年赶超英国,而在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及其以后,毛泽东认为超过英国只不过是7年、5年和两年,赶上美国也只不过是15年、10年便可实现时,向共产主义过渡就成为一个很迫切的问题。按照传统的赶过美国便可开始向共产主义过渡的观念,那么共产主义的到来已不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不久以后将成为现实的事情。既然建设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实现,既然公有制越公越纯就越接近共产主义,那么,通过提高所有制形式以实现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过渡也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以上的分析说明,建国后毛泽东对所有制的认识走入误区是有其历史因素的,也是多种原因合力作用的结果。当然,毛泽东对所有制的认识并非一错到底,其间也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思想。总的看来,建国后毛泽东对所有制的认识是正误胶着的,当经济形势出现困难时,毛泽东开始强调所有制形式要与生产力相适应;而当经济形势好转时,他又开始强调提高所有制形式。他对所有制产生这种反复的认识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很好地解决“什么是社会主义”这个问题。正如邓小平在新时期提出的那样:“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12]可以说,毛泽东在建国后对这一问题颇有思考却始终未能很好解决,也导致了他在社会主义建设上出现了诸多失误。也正是这种认识的误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国的经济建设。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 毛泽东.毛泽东书信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116.
[3]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 471.
[4] 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800.
[5] 逄先知.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271.
[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14.
[7] 列宁.列宁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57.
[8]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
[9]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10] 李锐.庐山会议实录[M].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4.
[1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十一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
[12]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