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张定和在上海学习音乐
1300余张照片,记录了一个大家庭历经五代、跨越一个世纪的发展变化、悲欢离合。这是苏州市九如巷张寰和家庭档案之照片档案。除此之外,张家还保存着《水》、《秋灯忆语》、《定和自叙》、《昆曲日记》、《寰和自撰年谱》、《肥西张公荫谷后裔谱资料汇编》、《顾志成纪念册》、《浪花集》等家庭档案资料。通过这些档案资料,作者惊奇地发现:淹没在“张氏四兰”名声中的张家兄弟们,其实在教育界、音乐界、植物界各有建树,毫不逊色于他们四位兰心蕙质的姐姐。其中,张定和就是在海内外享有盛名的作曲家。
1916年12月27日,教育家张冀牖的三子出生于上海,取名张定和,意为“重定共和”,字锷还,取“蔡锷还中国之意”。第二年张冀牖携全家迁居苏州,其余三个儿子宇和、寰和、宁和相继出世,除四女张充和之外,儿女们均在苏州生活、学习、长大。张定和从幼稚园读到高中一年级,直到九一八事变后才离开苏州到上海求学。
张定和自小就喜欢音乐和摄影,这是受父亲的影响。张冀牖先生购买了很多型号不同的照相机,让孩子们学习摄影,又常带他们到戏院看昆曲等传统戏及电影,这对张家儿女喜欢摄影、昆曲等艺术有着深深的影响。1928年,年仅12岁的张定和与张宇和、高奕鼎(邓岗编辑)成立了以巷名命名的九如社,目的是与哥哥姐姐们组织的水社相抗衡。他们煞有介事地创作了《九如社社歌》:“九如巷之中九如,我等振起精神。前途之广大永无尽,努力努力向前进。”这社歌就由12岁的张定和作曲,十岁的张宇和作词。此时的张定和从未学过作曲,但“初生牛犊不畏虎”,他“狂妄胆大地”为《九如社社歌》写了音乐,也许这注定了张定和与音乐的缘分。自此以后,张定和为父亲、张充和、张宇和及唐诗宋词等谱曲近20首,如《乐益女子学校校歌》、《插秧歌》、《趁着这黄昏》、《春晓》、《深院静》等。
值得一提的是《趁着这黄昏》,这是张充和少年时期的诗作,张定和于1935年作曲。这首哀伤的歌曲充满了对逝去亲人的怀念:“趁着这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苍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离魂……行到那衰草的孤坟。一柱香,一杯水,晚风前长跪招魂,唤到她活,唤到她醒,唤到她一声声回应。”他们的母亲去世时,张定和才六岁,而张充和也仅九岁。母亲是儿女的庇护神,她的早逝是他们心中无法释怀的痛。然后,幸运的是张定和虽然失去了亲生母亲,但有一个胜似母亲的保姆高干干带着他,而他一直以苏州人叫母亲为姆妈的叫法,唤高干干为姆妈。高干干从小告诉他关于张定和母亲聪明能干、待人宽厚的故事。高干干这位普通而伟大的女性一直呵护、关心他的生活起居,及至照顾他的长子多年,他们如亲母子一样保持联系,直到1965年高干干去世。1996年年底,张定和生病住院期间,拿起60多年前的旧作《趁着这黄昏》,重新修改乐曲,1997年1月修改好。在他生日那天唱给儿孙们听,唱着唱着,泪流满面,只因他深深怀念高干干,这黄昏曲尽显了一个孝子的思母情。
战火中断了张定和在东吴大学附中的学业,他转到上海美专附中学习油画、水彩画、铅笔画等各种绘画,学习木雕、泥塑、石膏像等。他还参加美专管弦乐队和校内摄影会,把摄影习作自印、自放、自装帧,并另取一名“张橹”,意为“要用自己的力量划向前进”,胸怀当一名电影摄影师的理想。在学校举办的摄影展览会上,他的作品《归宿》得到当时一位摄影名家陈家枢的夸奖。然而因张定和皮肤缺少黑色素而不能在户外强光下工作的缘故,他最终与电影摄影师职业擦肩而过。值得欣慰的是他后来从事的音乐创作,与电影、戏剧等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
虽然摄影师做不成了,但还有音乐、还有美术可以选择。他一度在学习音乐还是美术之间徘徊,考虑到将来的生存和社会的普遍认识,觉得音乐不如工艺美术容易有饭吃,便选择在上海美专图案系学习深造。他并没有因选择了美术而安下心来,内心仍念念不忘音乐。1933年起,他在课外学习钢琴、大提琴、小提琴、音乐理论和作曲,并在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师从黄自先生学习和声,主攻西洋音乐作曲理论。后来黄自迁居江湾,张定和专门到他家中上课,直至1937年。难以割舍对音乐的热爱,最终张定和从上海美专图案系转到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学音乐,1936年夏毕业。
2000年,张定和在自叙中自嘲:“我学美术,半途而废;我学音乐,半路出家。两个‘半’相加,是一事无成。”其实,张定和在音乐的殿堂里留下众多华美乐章,很多作品成为经典,已载入音乐史册。
1961年,张定和(左一)在山西昔阳与农民歌曲作者研究歌词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张冀牖带领全家回到合肥。局势稍稍安定后,张冀牖、韦均一带着幼子张宁和守在肥西老家,其余儿女先后离皖离京辗转后方。1938年春,张定和孤身来到重庆,住在中央电影制片厂葡萄园小楼。不久张寰和赴重庆,与之会合。初到重庆,张定和、张寰和兄弟联袂,张寰和作词、张定和作曲,创作了六首宣传抗战和抒情的歌曲:《风萧萧》、《抗战建国歌》、《当兵去》、《复仇歌》、《江南梦》和《江南昔日风光好》。这些歌曲寄托游子对沦陷敌手的江南故乡的思念,抒发爱国青年在国难当头誓死抗敌的豪情。难忘的是《江南梦》,作为抗战期间流行歌曲被台湾电视连续剧《几度夕阳红》采用,在剧中歌唱。张定和、张寰和兄弟俩如许多热血的爱国青年一样,背负着国仇家恨。日寇的铁蹄踏破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们的父亲张冀牖身患疟疾因战争得不到医治而不幸身亡,二姐张允和的女儿也因缺医少药失去了年幼的生命,张允和的独子周小平被打穿了肠子险遭不测。面对国破山河在、家破又人亡的惨剧,他们把爱国之情、思亲之心都化在了音乐之中。
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无论是前方浴血奋战的军人,还是后方各司其职的志士,大家同仇敌忾。与敌作战,枪炮是敌我双方的利器,但音乐也是鼓舞士气、振奋精神的利刃。面对日寇的嚣张气焰,张定和激情高昂、才思喷涌,佳作频频问世。他为不少名家编剧、导演的话剧写了大量音乐,有吴祖光编剧的《凤凰城》和《正气歌》、田汉翻译的托尔斯泰的《复活》、郭沫若编剧的《棠棣之花》、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奥塞罗》、曹禺编剧的《正在想》、顾一樵编剧的《岳飞》、余上沅编剧的《从军乐》、李健吾编剧的《以身作则》等15部话剧,还为民乐曲《关山月》、《风云际会》和《胜利狂欢曲》、《圣母颂》及唐诗宋词等谱曲。其成名作是《流亡之歌》,即著名剧作家吴祖光创作的话剧《凤凰城》的主题歌,因其清新婉约、旋律优美、声情并茂而被传唱至今。而由陈济略作词的《青年从军歌》是应征歌曲,为赴缅抗日的青年军而作,在不署作曲者姓名的比赛中,张定和得了第一名。极具历史亮点的是他为郭沫若的话剧《棠棣之花》写音乐。“去吧,兄弟呀!我望你鲜红的血液,鲜红的血液,迸发出自由之花,开遍中华,开遍中华!兄弟呀,去吧!解放的大旗……”68年后,看到这首当时郭沫若作词、张定和作曲的《棠棣之花》主题歌《去吧,兄弟呀》,中华儿女抛头颅洒热血的爱国之情跃然纸上。
1945年2月6日,张定和在成都举行个人音乐会,叶圣陶先生也来听音乐会,并预言张定和“将来深造,必有大发展”。之后,又在重庆、上海举行张定和个人作品演奏会,演奏他抗战以来创作的部分歌曲。1946年8月,张定和在上海举办音乐会时,上海《大公报》曾出了一期《定和特刊》,张充和亲自为刊头题字;三姐夫沈从文则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张定和是个音乐迷》。
在重庆八年,张定和先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任教一年有余,因为工作的需要,他为学校排练话剧、作曲。之后即供职于中央广播电台音乐组,专门从事作曲工作,还当过音乐刊物的编辑,并热心辅导群众音乐活动。巴蜀岁月是张定和音乐生涯中成绩斐然的流金岁月,他创作了100多首脍炙人口的抗日爱国歌曲及抒情艺术歌曲,其中很多歌曲六七十年后在海内外依然传唱。
199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张定和把自己在抗战中写的一些抗日歌曲“自抄、自印、自装帧,订成本子《迢遥的音痕》,寄赠亲友,留作惨痛历史的最后胜利的纪念。”
1949年5月,张定和在上海迎接解放,随即满怀热情投身到新时代的革命工作中去。8月,他来到泰州参加苏北军区政治部的宣传工作,在文艺工作训练班上教乐理。两个月后,因胃疾复发,只得回苏州养病。他边养病,边在苏州国立社教学院教音乐。第二年2月重返北京,3月开始在中央戏剧学院从事教学、研究和创作工作,不久调到中央歌剧舞剧院工作。1951年夏天,随文化部组织的治淮工作团到安徽润河集体验生活、创作、演出,面对工人农民热火朝天的干劲,张定和对新中国新时代的前景充满信心。不久,他又随田汉任团长的土改工作团到广西参加土改。
忙碌的新生活既充实又紧张,张定和开始学习民族传统艺术,先后到华东地区学习婺剧、黄梅戏、苏剧、昆剧,记录了不少折子戏的音乐。他首先为评剧《罗汉钱》、《白蛇传》配了唱腔等音乐。1956年,上海电影制片厂为了将“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昆曲《十五贯》搬上银幕,邀请张定和为电影《十五贯》写音乐。其中有一段音乐被饰演县太爷的朱国梁命名为“带雨梨花”,后来此曲成为他们剧种的一个曲牌,经常用来配其它的戏。1957年冬,张定和又化了一个月时间,在一间狭小昏暗的钢琴房内为卢肃等编剧的歌剧《槐荫记》写音乐。年底公演之时,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因病未能观看,但他用收音机收听了全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在给剧院领导的信中写道:“创作新的歌剧,其中最难解决的两个问题:其一是继承传统和学习西洋,其次是普及与提高的问题。听了《槐荫记》,我觉得你们的路走对了,好像走过了黑森林,前面已是坦途了”。《槐荫记》创下了在国内巡回演出百余场的纪录。1958年,中央实验歌剧院带着《槐荫纪》、《刘胡兰》、《草原之歌》三部歌剧,赴苏联莫斯科、圣彼得堡、新西伯利亚和伊尔库斯克等城市访问演出,均受到热烈欢迎。取得如此成功,张定和认为:“是由于剧院遵守艺术创作规律,组织演职人员去华东、湖北、河北等地向民间戏曲学习的结果。”继承传统,学习西方的艺术,并将两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探索音乐的传承和创新之路,张定和无愧为出色的音乐家。
新中国成立后的17年间,张定和先后为田汉编剧的《文成公主》和《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欧阳予倩编剧的《桃花扇》、丁毅编剧的《打击侵略者》、欧阳予倩和戴爱莲编剧的《和平鸽》等21部话剧、歌剧、舞剧、戏曲、电影写音乐,又为不少歌曲和唐诗宋词及周有光的字母歌作曲。
正当张定和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时,“文革”浩劫打碎了他一展才华报效祖国的的梦想。无休止的批斗,“坐喷气式飞机”的折磨,“集训班”的牛棚生活,使张定和经受着肉体和精神的摧残。1970年他被发配到河北蔚县部队农场劳动改造。塞外三年,做了一年田园和菜园的庄稼汉,做了两年放羊倌。回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张定和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从1966年起,有十二年我没有作曲。茫然若失。”而对当时迫害他的人,他抱着宽容之心,说他们是受了蒙骗。“时过境迁,有些当年把我当敌人看待的人,对我态度很好,使我很感动,有些人甚至成为我的好朋友。”
梦断春回,1978年张定和又拿起笔,为柯岩的诗《假如我是一只鸿雁》作曲。第二年平反后,他为陈白尘编剧的话剧《大风歌》写音乐,此剧演出百余场,又在国庆30周年全国汇演时获得创作一等奖。接着他为《鉴真东渡》、《阿Q正传》、《孙中山伦敦蒙难记》、《天鹅》、《夜袭》、《铜雀伎》等话剧、歌曲写音乐。特别是为《铜雀伎》写音乐历时多年,其间因张定和生病住院,其长子张以达也参与写了部分曲子。1987年,《铜雀伎》作为惟一的舞剧参加中国第一个艺术节,获得创作一等奖,从此成为中国歌剧舞剧院的保留节目。
从1928年为《九如社社歌》作曲到1997年重新修改《趁着这黄昏》,70多年的岁月,张定和的人生道路坎坷曲折,已是耄耋之年的他依然豁达乐观、淡定从容,保持着大家风范。2002年,张定和被授予第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荣誉奖,他并未去领奖,名利于他已如浮云。他多才多艺,一生痴迷音乐,孜孜以求。论起他的音乐作品,离不开自幼接受的良好家庭教育,离不开系统学习西洋音乐,更得益于他自小对摄影、美术、昆曲、文学等的爱好和钻研。他能运用西洋作曲方法表达出中国民族风格,将东西方音乐艺术融会贯通,形成他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作品丰富多彩,风格迥异,有气势磅礴、慷慨沉雄、豪放粗犷的《大风歌》、《满江红》,有情意盎然、缠绵悱恻、婉约纤细的《江南梦》、《嘉陵江水静静流》。他先后为165支歌曲、31支乐曲、29部话剧、10部歌剧、2部舞剧、7部舞蹈、7部戏曲、1部木偶剧、2部歌舞、4部电影、3部广播剧和一个电视节目写音乐。这些是一位音乐家的丰硕成果,也是中国音乐界的宝贵财富。
1994年,留学海外的中国学子在哈佛大学礼堂举行“迎新春音乐晚会”,演唱了张定和的《春晓》、《江南梦》两支歌曲。“白云飘,青烟绕,绿荫深处是我的家。小桥呵,流水呵,梦里的家园路迢迢呵……”表达了远方游子对祖国母亲的思念之情。音乐是陶冶情操的艺术,是用心灵感受的天籁之音,是美的享受,没有时空和国界的限制。张定和谱写的动人乐章穿越了时空,久久地回响着,这是音乐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