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厦门大学 历史系,福建 厦门 361005)
有关近代华侨投资的研究成果,主要以20世纪80年代林金枝的论文和著作为代表,此后也有一些[注]主要研究成果有:林金枝:《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的几个问题》,《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1、2期;《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史资料选辑·上海卷》,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年;林金枝、庄为玑编:《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史资料选辑·福建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史资料选辑·广东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王荣林:《略论近代华侨投资对东南沿海经济的作用》,《运城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第3期;魏明枢:《晚清时期客家华侨在国内的经济投资》,《史学月刊》,2003年第6期;戴鞍钢:《海外华侨华人与清末民初东南地区社会变革》,《历史教学问题》2004年第1期;吴妙娴、唐孝祥:《近代华侨投资与潮汕侨乡建筑的发展》,《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5年第1期;黄美缘:《清末和民国时期华侨在厦门的投资》,《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6年第3期。。然而,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多局限于华侨投资的区域经济行为,没有把此行为置于“大历史”中研究近代华侨投资所引起的社会经济变迁。本文以闽南为切入点,研究近代华侨投资对东南沿海地区社会经济变迁所产生的影响。
中国最先与海外接触的地方是南洋一带。华侨移居于南洋,可远溯至秦汉。东南沿海一带主要是福建、广东的人民,由于经济的窘迫和自然环境的便利,为生存而不断向外移殖,“遍于太平洋区域,这是国际关系各方面的一个重要事实。激动世界的政变尽管发生,但是向外移民却依旧埋头进行,这种移民,比地图易色,领土更改尤其重要。”[1]132扼闽南咽喉的厦门因优越的地理位置,开埠前就成为移民海外的交通要孔。开埠后,“从厦门前往英属海峡殖民地的移民劳工人流从未间断”。[2]5121939年华侨总人数8,321,343人中34%为闽籍,南洋各属(台湾地区、日本除外)闽侨占华侨总数超过36%;而闽侨总人数2,829,921人中,有95%以上散居南洋各地。[3]12由此可见闽侨与南洋的密切关系。
19世纪中叶以来形成的福建南部向东南亚的移民潮,基本上是由青壮年男子组成的。他们在移居地安定后,通常都会汇款回家乡。已有的研究表明,经由厦门进入福建南部的,来自东南亚各地的侨汇数量是相当可观的。据历年华侨汇款数额估计表(1905—1938年)计算,侨汇额厦门占福建全省93.2%,占全国12.4%。[3]97侨汇的用途主要包含非生产性投入和生产性投资。非生产性投入包括赡养家眷、支持革命、兴办学校等,涉及范围相当广泛。生产性投资系指海外华侨为获取经济效益而垫付货币或其他资源于某些事业的经济活动。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总额约7亿元(人民币),平均每年约700多万元。[4]627在福建投资金额近1亿4千万元,其地区分布为:厦门8 700万元,占63%;漳州950万元,占6.8%;泉州800万元,占5.74%;福州670万元,占4.6%;晋江680万元,占4.8%;南安、永春各300万元,占2.2%;其余为安溪、莆田等地。[5]101-102下面两表直观地反映了近代华侨在国内及厦门投资的概貌。
表1 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投资数额统计表(单位:人民币元)[6]4
表2 近代华侨在厦门投资数量统计表(单位:人民币元)[4]628
从以上两表可以看出,近代华侨投资大体经历了四个时期:初兴期(1862—1919年)、发展期(1919—1927年)、高峰期(1927—1937年)、低谷期(1937—1945年)。中国民族资本主义近代工业始于1872年,厦门的华侨投资也始于同一时期,但是当时的投资数量是很少的。甲午战争后由于外国资本的涌入、中华民国的建立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客观上刺激了中国经济的发展,形成20世纪初华侨投资的初兴期。“五四运动”后至大革命时期,华侨投资呈上升趋势。从全国来看,每年平均投资数全国为200余万元,比初兴期每年平均20余万元,增加了10倍。厦门每年平均投资数20余万元,比初兴期每年平均1.8余万元,增加了11倍。1927年至抗战全面爆发前,是世界经济危机和中华民族危机逐渐深入的时期,也是中国民族资本和华侨投资的高峰。无论从投资企业数、投资金额和年平均投资额都是跳跃式增长,在整个近代时期处于波峰之巅。但这一时期的投资并不是直线上升的。在世界经济危机冲击下,华侨投资在1932年左右就开始减少。抗日战争是中国社会经济严重受挫时期,也是华侨投资跌入低谷的时期。华侨投资数量急剧下降。华侨在全国的年平均投资35万元,仅为1919—1927年间的每年平均投资数额1/5强。厦门每年平均只有5万元投资,还不及发展期202万元的1/40。
华侨在生产性投资方面与非生产性投入相比,资金要小得多。据有关方面材料的综合推算,从1862年到1945年的八十多年历史中,全国华侨汇款总数为331 000万美元,投资总数为12 137万美元,投资占侨汇3.67%。[7]根据厦门的材料推算,从1905—1938年的三十四年中,厦门华侨汇款461 260 000美元,投资总数为11 581 218美元,投资占侨汇的2.51%。[8]155虽然华侨生产性投资是很有限的,但客观上在一定范围内却对东南沿海的社会经济变迁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首先,华侨投资的经济行为推动了东南沿海外向型工业的进程。据估计,近代华侨资本约占广东民族资本的40%,占福建民族资本的60%。[9]60在中国迈向近代工业化的过程中,资金短缺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华侨将在海外积累的资本投资于国内企业,无疑增加了生产要素的投入,对扩大再生产具有推动作用。这种投资供给和投资需求造成的投资运动,虽说数量并非很大,但还是引起了中国尤其是东南沿海经济在局部由封建、半封建向资本主义性质的悄然转变。根据《1904—1931年海外华侨投资厦门工业一览表》[8],华侨资本约占资金总额的80—90%。东南沿海地区和内地的近代工业相比较,具有鲜明的外向型特点。如厦门近代唯一用电力作为动力的裕昌米粉厂,每月出产十余万斤米粉,除行销本市外,大批配运南洋各地。厦门二十余家酒厂每月产量为五六千斤以上,销路除厦门和鼓浪屿之外,多配运台湾、香港、广东、南洋群岛。[10] 102—104抗战爆发前,握华南罐头业之牛耳的厦门淘化大同酱油厂,产品优良,销售之广,远及国内各大都市以及南洋群岛,甚至扩展到英、美以及丹麦、挪威等国,年盈利9万银元,产品“宝塔牌酱油”曾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8] 191
其次,华侨投资促进了东南沿海城市的近代化程度。就厦门来说,市政建设(主要集中于1927—1932年)是华侨投资所取得的最引人注目的成就。厦门“自马路的兴建,堤岸的建筑,以至公园的开辟,一变旧日污垢的面貌,打开市厦港及禾山的交通阻隔,成为闽南第一个现代化的城市。”[11]125据统计,整个城市建设工程耗资约1 330余万元,其中华侨的投资占60—70%,[12] 173以房地产业为最多,约占投资总额的65.17%。[13]厦门的商业情形,“可以从汇款方面的资料中,得到解释,而且只有从汇款方面加以解释。地产事业的活跃正与投资汇款激增的资料相适应”。[1]139抗战前10年中,厦门华侨汇款,以1931为最多,曾达7 200万元,嗣后逐年低减,至1935年为4 400万元[注]在《福建省统计年鉴》一书中,战前华侨汇款1931年为最多,高达8 000万元,1932年急剧跌落到4 780万元,至1934年为4 330万元,1935年为5 123万元。福建省政府统计处编印:《福建省统计年鉴》,1937年,第1033页。。[14]14巨额的华资给了厦门地产投机相当的刺激。1908—1938年,共有2 145户华侨在厦门建置房产,资金总额约计银洋8 000万元。1927—1931年的5年间,华侨在厦门开设的房地产公司,资本超过20万元的有36家,资金总额达3 000万银元。当时厦门市区私有楼宇计7 000余户、1万多幢,其中属于华侨所有的占50%以上,近140万平方米。[8]171大量侨汇的流动,在东南沿海地区编织成一张特殊的资金流通网络。支撑这一网络动作的主要中介组织,是被称为“信局”的一种特殊华人民间金融机构。“信局此种商业,纯为华侨汇款机关,在国内仅闽、粤两省特有。”[14]16信局最盛时,福建共185家,在厦门规模大的有153家。[12] 89据估计,1905—1938年厦门侨汇每年约在2 000万——6 000万元之间。[3] 30-31巨量侨汇涌入刺激了银行业的繁盛。1921—1930年间有6家新的银行开张,1931—1936年则有10家新的银行开张。而厦门银行总数也1920年的6家,增加到1936年的16家,增长了1倍。[15]261-270这些银行中,纯由华侨开办的有4家,即:中南银行、中兴银行、华侨银行、厦门商业银行。“厦门金融业是靠了华侨存款汇款才能支持。一旦华侨经济力量退出了厦门,厦门只留下一个荒凉的外壳了。”[3]21虽然现代的金融通汇机关——银行在侨汇的浇灌下发芽成长,但在侨款收汇上旧式的金融机构——民信局仍不失其重要地位。华侨汇款“十之八九还是由民信局汇回。”[3] 71
第三,近代华侨投资的社会效益在一定层面上拉动了商业消费的物质生活。19世纪60年代后,东南沿海地区的各业多有华侨的投资,在一定范围引发了人们谋生观念和生活方式的转变。在华侨社区,“商业的空气弥漫于民间。无论老幼,如提到生计的出路问题,视线的焦点,立刻集中在商业上头。”[12] 76-77民国时期大抵越靠近厦门的县区,第三产业人口比例较其他地区高。据1937年省政府统计,同安、金门、禾山三县男性商业人口比例分别是31.8%、39.7%及31.8%。距离厦门较远的石码、晋江、惠安的比例分别是38%、20.2%和21%,位于闽南经济腹地边缘的莆田县比例是13%。至于闽南以外县份的男性商业人口比例,除永定县达21.2%外,普遍较闽南各地为低。如闽东的长乐、连江、罗源、闽清四县分别是0%、0%、3.1%、9.1%,闽北的尤溪、建阳分别是3.6%和9.1%。[16] 115经济网络创造的巨额财富积聚到商人手中。按照近代西方工业国家发展过程,商人资本积累将演化成工业资本,刺激工业演进。但近代闽南侨商的资本却大多流向了物质消费领域。一侨居菲律宾的闽籍华侨在通信中写到,“予于昔年,走过大江南北,且沿津浦路入北京,折往山西,所见乡村其人烟之稠密,建筑之壮丽,用度之奢侈,诚未有若闽南者。就晋江一县言,计八百余乡,皆聚族而居。大乡者万余人数见不鲜;小乡亦百人以上。其生活皆藉南洋为挹注。各乡红砖白垩之建筑物,弥望皆是。婚嫁之费,普通人家皆在千金以上。”[17] 474-475此外,近代厦门的对外贸易总额虽不大,但人均贸易额却相当可观。如1912年人均贸易额为295元,1927年为553元,远远超过全国最大的贸易口岸上海而列居榜首。[18] 25其中以洋货的进口为主,“几乎全是为了满足本地区的需求。”[19] 386自1903年(自该年始有统计)以来,就贸易总数言,厦门无时不为入超(进出口贸易值的比例保持在11:1[3] 29),堪为“洋货倾销之尾闾”。[3] 30近代中国沿海通商口岸的社会生活或多或少具有消费型的特征,但厦门表现得最为突出、最为典型。
受华侨投资影响的近代东南沿海地区的社会经济变迁是极其脆弱的。华侨资本的大量涌入,可使东南沿海地区金融宽松,贸易活跃,市面繁荣;反之则金融奇紧,贸易疲弱,商业萧条。尤以靠着侨汇以滋荣经济的厦门受这种影响更大。这种脆弱性的根源是变迁不是建立在社会自身内部经济结构良性发展的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受多种因素左右的侨资上。华侨投资增减的因素概其大端主要有:(1)侨民在海外的收益能力;(2)海外的经济形势;(3)投资利得大小;(4)投资去路;(5)国内外政治安定与否;(6)利率的高低;(7)通货管理政策;(8)汇兑率;(9)季节变动。虽然这种变迁是脆弱的,但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广阔土壤中它如破土而出的奇葩,散发出清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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