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其乐融融的事情,也能弄出不愉快。
小时候在农村,看到过一些婚宴生出的风波,基本上,都是为宴席上的座席位次。婚宴总是忙忙碌碌的,负责安排席次的宾相也未必认得全主人家的全部亲戚,舅舅或者姑爷等重要客人可能没有被安排好,这就容易生出别扭了,拂袖而去,不欢而散,都是可能的。
大概这就是乡村社会里的排名学。婚葬嫁娶,无疑是乡村的重大场合,对很多家庭、很多人来说,唯有这样的时候才得以成为主角。宾客齐集,以至于需要延请宾相来管理,如同治国要专设宰相一般,可见事情之隆重与复杂。宾相所管理的,首在排名,把几十乃至几百个客人排出位次,一个也不能少。
刚刚结束的温哥华冬奥会,中国运动员收获了不少金牌,女子速滑被称梦之队。这是一件其乐融融的事儿,却也生出排序学的问题。运动员周洋夺冠后感谢父母,“让我爸我妈生活得好一点”,很多人觉得感动。近日,在全国政协会上,体育局副局长于再清则表示,运动员得奖感言“说孝敬父母感谢父母都对,心里面也要有国家,要把国家放在前面,别光说父母就完了,这个要把它提出来。”接下来,我们看到,周洋再度接受采访,也合乎于副局长的标准啦,“夺金先谢国家再谢父母”。
感谢的顺序,就这样回到标准格式了。这格式,曾经兴行多年,而且父母都可以不在感谢之列,感谢党和人民培养,感谢领导,感谢教练员,这就够了。这些年,也算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吧,运动员开始感谢父母。现在,是不是又要立起体统,统一格式,安排顺序,转回感谢国家,感谢党和政府的格式?
当然不单是运动员要这样。一个人有了任何一点儿喜事,有了任何一点儿成绩,都得按顺序挨个儿感谢,天地君亲师,一直到食堂师傅,这样的情况有些年不见了。感谢的顺序,于是变化了,感谢父母,感谢妻儿,感谢师长,每个人可以各有说法,格式不再统一。实在地说,是人们的生活开始变得真实一些了,回到本来状态了;上升一点儿说,是人的主体性开始苏醒了,明白自我的意义和自我存在的环境了。
不知道于副局长何以提出“先感谢国家”的问题。国家是民众共同存在的环境,或者不得不接受的一种群体规定性,笼罩着每个人,感谢也好,不感谢也好,怎么能够与父母摆在同列,有什么必要与父母争一个被谢的头名位置?
以重要性来说,人做出任何一种事情,离不开地球,离不开空气,离不开食物,是不是也要感谢呢?以是否有培养之功来说,运动员固然有国家培养,但不是每个运动员都能培养成冠军,那些培养未成的运动员,又该以何其表情面对国家,感到对不起国家,还是抱怨国家培养不力?运动员夺金时荣耀,国家需要感谢,但金牌运动员退役后也可能别无技能,甚至难以就业,只有伤病之躯,又该对国家作何表情呢?
国家介入个人生活和社会事业越深,越能显示其强大的力量。改革之前的中国,没有人、没有任何一种生活不被纳入国家直接管控之下,社会没有空隙,个人没有私生活,布料颜色和头发样式都得以管理,“不给饭吃”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恐惧。那时,深度介入私人生活的国家,确实会在个人生活中排序第一的,感谢也好,怨恨也好。
国家更合适的位置,不是要让人时刻感到它的存在。大至太阳、地球和空气,小至身体上的一个器官、一颗牙齿,最好是运转如常,从而让人忘记其特殊的功能。在感谢排序中可以忽略的国家,比在感谢中不得不“把它提出来”的国家,一定更加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