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时代最重大的历史变化,后人称之为“六王毕,四海一”①杜牧:《阿房宫赋》,《樊川集 》卷1。、“六王失国四海归”②莫济:《次韵梁尉秦碑》,《宋诗纪事》卷47。。其实,秦始皇实现的统一,并不仅仅限于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原战国七雄统治的地域,亦包括对岭南的征服。战争的结局,是《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和卷113《南越列传》所记载的桂林、南海、象郡的设立。按照贾谊《过秦论》的表述,即“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正是自“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③《史记》卷113《南越列传》。起始。秦帝国的国土规模,于是也远远超越了秦本土与“六王”故地。然而,岭南地区在秦末至西汉前期又曾经出现割据政权。当地经济文化与黄河流域先进地区相互隔闭,有相当明显的差距。淮南王刘安反对汉武帝用兵南越,曾说:“越,方外之地,劗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除指出文化传统的界隔之外,又以所谓越地没有城郭邑里,百姓居处于溪谷之间,篁竹之中,“地深昧而多水险”,描述了这一地区文化形态的原始性④《汉书》卷64上《严助传》。。
岭南地区真正与中原实现一统,是汉武帝时代的事。此后,汉朝统一的文化共同体的南界又进一步向南推进,真正至于所谓“北向户”①《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北向户”,裴骃《集解》引《吴都赋》:“开北户以向日。”应是指北回归线以南地区。地区。政治文化的统一,便利了经济交往。不过,在汉武帝时代汉王朝直接控制了南越地区之后,当地与中央政权的关系,仍然并非十分紧密。大约在两汉之际中原战乱频仍时,大量北人南迁,许多人行迹又南至于岭南,中原文化的影响于是又一次南下,从而开创了南越地区文化进步的新纪元。
秦汉时期,中原王朝对岭南多次发动远征。这样的军事行为在一定意义上促成了文化重心地区的扩张性影响。有学者称这一现象为“汉文化的强势传入”,以为曾经导致“移入的强势的汉文化完全主导南越社会”的形势②夏增民:《由广州南越王墓所见文化遗存透视岭南文化变迁》,《南越国史迹研讨会论文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 ,2005年 ,第70页。。
《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所谓“陆梁地”,张守节《正义》:“岭南人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曰‘陆梁’。”关于“以適遣戍”,注家亦有解说。裴骃《集解》:“徐广曰:‘五十万人守五岭。’”张守节《正义》:“適音直革反。戍,守也。《广州记》云:‘五岭者,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舆地志》云:‘一曰台岭,亦名塞上,今名大庾;二曰骑田;三曰都庞;四曰萌诸;五曰越岭。’”关于“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至“南越地”事,张守节《正义》:“谓戍五岭,是南方越地。”这是军事远征带动了移民的史例。不过这是以“適”即“谪”为标志的强制性的移民。所谓“以適遣戍”,体现这些移民承担部分军事责任的身份。《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记载,伍被与淮南王谋反时,曾经说到秦时史事:“(秦皇帝)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有的学者认为,秦远征军与当地居民都存在的性比例失调现象,影响到岭南地区政治文化形态的历史变化③高凯:《从性比例失调看南越国的建立和巩固》,《佗城开基客安家:客家先民首批南迁与赵佗建龙川2212年纪念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年,第168—179页。。对于《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中伍被所谓“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一事,有学者以为可疑④如梁玉绳《史记志疑》卷34。又引陈氏《测议》:“求女事《史》不见,伍被欲伪作请书徙豪朔方以惊汉民,岂即本此策耶?”,有的学者以为可信,并看作“妇女从军之创举”⑤马非百:《秦集史》,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下册第700页。。但是,西汉时期策士以此作为分析政治形势的辩词,或许反映了秦时远征岭南的历史真实⑥参看王子今:《中国女子从军史》,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1998年,第59—60页。。求中原独身女子“以为士卒衣补”事,暗示远征军成员定居岭南的史实。考古学者关于岭南秦式墓葬发现的判断,如广州淘金坑秦墓、华侨新村秦墓,广西灌阳、兴安、平乐秦墓等⑦麦英豪:《广州华侨新村西汉墓》,《考古学报》1958年第2期;广州市文物管理处:《广州淘金坑的西汉墓》,《考古学报》1974年第1期;王克荣:《建国以来广西文物考古工作的主要收获》,《文物》1978年第9期。,以为“说明了秦人足迹所至和文化所及,反映了秦文化在更大区域内和中原以及其他文化的融合”,“两广秦墓当是和秦始皇统一岭南,‘以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与越杂处’的历史背景有关”⑧叶小燕:《秦墓初探》,《考古》1982年第1期。今按:“以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语见《通志》卷4《秦纪》,原文作“以適徙民”;“与越杂处”,语见《史记》卷113《南越列传》。。这样的意见是可信的。
在高后专制的时代,“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赵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史记》卷113《南越列传》记述:“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①司马贞《索隐 》:“韦昭曰:‘姓周。’”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岁余,高后崩,即罢兵。”因为气候条件的不适应,汉军不能逾岭,两军事实上在南岭一线相持了一年之久。吕后去世方才罢兵,于是出现了司马迁所谓“隆虑离湿疫,(赵)佗得以益骄”的局面。
西汉王朝对南越的成功的远征,发生在汉武帝时代,亦即《史记》卷113《南越列传》所记载:“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南越已平矣。遂为九郡。”
中原王朝对岭南地方另一次用兵,是《后汉书》卷1下《光武帝纪下》记载汉光武帝建武十八年(42)四月“遣伏波将军马援率楼船将军段志等击交阯贼征侧等”。据《后汉书》卷24《马援传》:“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条奏越律与汉律驳者十余事,与越人申明旧制以约束之,自后骆越奉行马将军故事。”军事征服过程似乎同时又是先进制度的推广过程和地方经济的开发过程。当然,这是掌握了全面的话语权的征服者的历史记录。这一历史变化的实现,亦应与相当数量的远征军人定居当地有关。
汉代对岭南的军事远征,尽管提供了汉文化扩张的可能,却似乎并没有直接牵动移民热潮。大规模的移民运动,是在和平条件下发生的。这与黄河流域居民往江南方向迁移的情形②参看王子今:《“和合”思想主导下的汉代江南经济开发与社会进步》,《石家庄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大体是一致的。
东汉末年,因为黄河流域严重的战乱和灾荒,又一次掀起了在历史上留下深刻记忆的移民浪潮。许多中原人在北方社会动乱激烈的背景下“避乱交州”。甚至北方军阀刘备也曾经准备南下投靠苍梧(郡治在今广西梧州)太守吴巨③《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备传》注引《江表传》。;孙权也曾卑辞致书于曹魏,称“若罪在难除,必不见置,当奉还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以终余年”④《三国志》卷47《吴书·吴主权传》。。
我们以《续汉书·郡国志五》提供的汉顺帝永和五年(140)户口数字和《汉书》卷2《地理志下》提供的汉平帝元始二年(2)户口数字相比较,可以看到岭南户口增长的情形:
在永和五年缺郁林、交阯郡户口数的情况下,岭南户数增长25.67%,口数则下降了18.79%。
以其余五郡户口增长平均数户144.8%以及口100.8%计,估算永和五年(2)二郡户口数当分别为:郁林郡,30,392户,142,893口;交阯郡,226,293户,1,498,444口。按照这一估算数合计的岭南七郡户口,增长率则分别为户144.8%,口100.8%。根据有的学者的分析,实际总增长率一定还要超过这一估算。《后汉书集解》引陈景云曰:“交趾、郁林二郡,皆阙户口之数。建武中,马援平交趾,请分西于县为封溪、望海二县。时西于一县,户已有三万二千。合余数县计之,户口之繁,必甲岭表诸郡矣。”
我们应当注意到,汉顺帝永和五年(140)全国户口数与汉平帝元始二年(2)相比,呈负增长形势,分别为 -20.7%与 -17.5%。以岭南地区公元2年和公元140年全国户口数字比较,显然,在全国户口呈负增长趋势的情况下,这样的增长幅度是十分惊人的。户数增长超过口数增长,体现移民是实现这种增长的主要形式。
我们以为更值得注意的,是西于县的户数。
弘农郡,9城,户46,815;
京兆尹,10城,户53,299;
左冯翊,13城,户37,090;
右扶风,15城,户17,352。
据《续汉书·郡国志一》,永和五年(2)时,文化中枢地区三河三辅郡级行政区的户数,都十分有限。例如:“西于县户有三万二千”,与马援家乡右扶风相比悬殊。右扶风这一位列三辅、拥有15县的郡级行政单位,只有“户万七千三百五十二”,仅仅只相当于“西于”一个县户数的 54.22%①右扶风15县,每县平均只有1156.8户。。
“西于”曾经存在有一定独立性的政权,执政者称“王”。《史记》卷20《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下郦。以故瓯骆左将斩西于王功侯。元年四月丁酉,侯左将黄同元年。”②“下郦”,《汉书》作“下鄜”。《汉书》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下鄜侯左将黄同,以故瓯骆左将斩西于王功侯,七百户。”《汉书》卷95《闽粵传》:“故瓯骆将左黄同斩西于王,封为下鄜侯。”《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记载:
交趾郡,武帝元鼎六年开,属交州。户九万二千四百四十,口七十四万六千二百三十七。县十:
《后汉书》卷24《马援传》记载:“援奏言西于县户有三万二千,远界去庭千余里,请分为封溪、望海二县,许之。”李贤注:“西于县属交阯郡,故城在今交州龙编县东也。”“封溪、望海,县,并属交阯郡。”
顾炎武《日知录》卷8《州县税赋》引此以为“远县之害”一例。《续汉书·郡国志五》列“交趾郡”所属“十二城”:“西于”很可能是10县之中户数较多的县。所谓“西于王”的历史存在,以及其他地方发现“西于”器物所反映的这一地区文化辐射的强势③广西合浦风门岭西汉晚期墓出土铜钅焦壶有刻划文字“西于”。黄启善:《合浦县风门岭、望牛岭汉墓》,《中国考古学年鉴1986》,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广东德庆新圩大桥村大辽山东汉墓出土铜洗有“元初五年七月中西于造谢著胨”铭文,出土铜壶有“元初五年七月中西于李文山治谢著有”铭文。广东省博物馆:《广东肇庆大辽山发现东汉文物》,《考古》1981年第4期。容庚《秦汉金文录》著录传世铜釜有“汉安二年十月十三日交趾西于作”铭文。有学者以为,这些资料证实了“西于王及西于国的存在”。蓝日勇、蒋廷瑜:《广西汉墓的发掘与南越国史研究》,《南越国史迹研讨会论文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241页。我们以为,这些资料可以理解为当时“西于”具有较强文化辐射能力的证明。,也暗示“西于”地位的重要。
《晋书》卷15《地理志下》“交阯郡”条云:“汉置,统县十四,户一万二千。”“统县十四”中,有“望海”县和“西于”县,无“封溪”县。《宋书》卷38《州郡志四》“交阯太守”条下则说:“领县十二,户四千二百三十三。”“领县十二”中,同样有“望海”县和“西于”县,无“封溪”县。《南齐书》卷14《州郡志上》“交阯郡”条列有10县,同样有“望海”县和“西于”县,无“封溪”县。《后汉书》卷24《马援传》将“西于县”“分为封溪、望海二县”的情形,也许后来又有变化,事实上可能只是从“西于”析出“封溪”县和“望海”县。后来“封溪”县是否又重新归并入“西于”县,已经不得而知。交阯郡户数明显下降的事实,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西于县户数,可以作为我们考察汉代岭南开发程度的重要信息。我们当然不能忽略户口显著增长有当地土著部族归附汉王朝管理之因素的可能性①黎明钊在“广州考古五十年暨南越王墓发现二十年学术讨论会”(广州,2003年11月)上的评议意见中指出,“西于”县户口数的增长,不能排除山区人口为政府控制而导致急剧增加的可能。,这种归附也是开发成功的重要标志。即使户口增长有可能部分出自当地人附籍,人口密度竟然超过中原富足地区的情形,依然值得重视。
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西于,在今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河内市东英西;封溪,在永富省福安;望海,在河北省北宁西北②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北京: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2册第63—64页。。在西于、封溪方向,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应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的邀请,与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组成中越联合考古队,在2006年至2007年进行过考古发掘。工作重点在于揭示越南青铜时代早期文化冯原文化的面貌,但是对于两汉时期这一地区文化进程的认识,依然是有意义的③参见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域外考古工作的主要收获》,《考古与文物》2008年第6期。。日本早稻田大学考古学者在邻近地区进行的汉代考古的收获,也许更值得考察汉代岭南文化进步的学者们重视。
《史记》卷113《南越列传》记载,汉军出南越,韩千秋的部队击破若干居民点,其后不断从当地取得军粮补充。又元鼎六年(前111)冬,楼船将军将精卒攻破石门,缴获“越船粟”,于是占据了军事上的绝对优势。这说明越地农业发展,已有剩余谷物可以积蓄。不过,这一地区农耕事业取得更为突出的成就,是在与汉地地界隔离已基本打破、中原经济文化的影响更为显著之后。
关于岭南地区水稻一年两熟制的最早记载,始于东汉时期④《初学记》卷27引杨孚《异物志》:“交趾冬又熟,农者一岁再种。”《太平御览》卷839引《异物志》作:“交趾稻夏冬又熟,农者一岁再种。”《隋书》卷33《经籍志二》:“《异物志》一卷,后汉议郎杨孚撰。”又写道:“《交州异物志》一卷,杨孚撰。”。在广东佛山澜石东汉墓出土的一件陶制水田模型中,附有表现农田劳作的陶俑,有的犁地,有的插秧,有的收割,有的脱粒,展现出在不同田垄中抢种双季稻紧张的劳动场面。“第五方地上有表示秧苗的篦点纹和一个直腰休息的插秧俑。”可见当时已经另有育秧田,采用了适应水稻一年两熟连作需要的育秧移栽技术。陶制水田模型还表现了备耕田中的粪肥堆,体现出当地水稻田已经普遍施用基肥⑤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广东佛山市郊澜石东汉墓发掘报告》,《考古》1964年第9期。。这件文物,可以说明东汉时期岭南某些地区的农业技术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后汉书》卷76《循吏列传·任延》记载,南阳宛人任延任九真太守,当地传统民俗以射猎为业,不知牛耕,任延于是令铸作铁制农具,教之垦辟,于是田畴岁岁开广,百姓充给,一时“风雨顺节,谷稼丰衍”。先进的农耕技术的引入,是当地经济文化进步的主要因素之一,而大规模南下的移民,可以直接把黄河流域的先进农耕技术推广到岭南。
长期以来岭南移民中集中了许多身份低下的劳动者,据《三国志》卷53《吴书·薛综传》:“其南海、苍梧、郁林、珠官四郡界未绥,依作寇盗,专为亡叛逋逃之薮。”南海(郡治在今广东广州)、苍梧(郡治在今广西梧州)、郁林(郡治在今广西桂平西南)、珠官(郡治在今广东徐闻南)四郡,长期成为亡人叛逆避祸藏身的地方。其中未可排除来自“中土”的流亡人口。这种移民数量的大量增加,直接促进了当地经济文化的发展,而逃离北方的动乱社会之后,他们更珍视和平安定的生活环境,于是一时出现了“商旅平行,民无疾疫,田稼丰稔”的局面①《三国志》卷61《吴书·陆胤传》。。
广西贵县罗泊湾1号汉墓出土自题“从器志”的木牍(M1:161),可见与“越服矢”、“越筑”对应的“中土瓿卅”、“中土食物五笥”等,在物质生活方式方面保留了对“中土”传统的记忆。据发掘报告,出土木牍M1:163有如下文字:
东阳田器志
□□十八其九在中
两汉时期涌向岭南的移民流,促成了中原先进农耕技术的南播。大致以往被看作“山川长远,习俗不齐”、“重译乃通,民如禽兽”的南边地区⑨《三国志》卷53《吴书·薛综传》。,经先进农耕经验的影响,其经济状况在许多方面可能已经与“中土”农业经济区相当接近了。
由移民迁入导致的中原先进经济形式对岭南地区的积极影响,当然可以显著推动当地文化的进步。有学者指出,广西平乐银山岭的瓯越人墓的遗存,反映他们还保留了自己的丧葬习俗。“在南越国后期尤其是西汉中期的墓中,这种现象完全消失了。表明这时汉越的民族与文化已经融合在一起。”广东地区“在已发现的南越国时期墓群中,还未见有单独的越人墓地”①麦英豪:《广州地区秦汉考古的发现与收获》,《秦汉史论丛》第7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0、12页。。有学者认为:“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当地土著越人已经不同程度上接受了汉族文化,或者说汉越文化的融合已经初见成效。”②王健:《南越国百年史的精神文化寻踪》,《南越国史迹研讨会论文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62页。有学者总结这一历史过程,以为“大量中原人移居岭南”,使得“南越人逐渐融合在汉族里”,从文化发展的总历程考察,可以肯定这一变化的“划时代的意义”③张荣芳:《秦汉时期岭南地区社会发展的划时代意义》,《秦汉史论丛》第7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 ,第5、1页。。
《后汉书》卷76《循吏列传·卫飒》说,交州地方有“不知礼则”的文化特征。中原士人桓晔重视修养、志行高洁,“初平中,天下乱,避地会稽,遂浮海客交址,越人化其节,至闾里不争讼”④《后汉书》卷37《桓晔传》。。这应当是北人南下使中原礼仪文明影响南越地区的史例之一。《三国志》卷53《吴书·薛综传》记载交阯太守薛综上疏,又说到这种文化浸渍的漫长历程:“汉武帝诛吕嘉,开九郡,设交阯刺史以镇监之。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重译乃通,民如禽兽,长幼无别。”发型、服饰都与中原不同,地方官吏的设置,虽有若无。此后多有中原移民南下,逐步推广文化知识,“自斯以来,颇徙中国罪人杂居其间,稍使学书,粗知言语,使驿往来,观见礼化。及后锡光为交阯,任延为九真太守,乃教其耕犁,使之冠履;为设媒官,始知聘娶;建立学校,导之经义。由此已降,四百余年,颇有似类”。所谓“教其耕犁,使之冠履”,体现出了经济进步和文化进步之间的内在关系。
然而,薛综以中原传统文化的尺度比量当地的民间风习,仍然以为“易以为乱,难使从治”。他说到当地保留有若干原始遗风的婚俗:“人民集会之时,男女自相可适,乃为夫妻,父母不能止。交阯糜泠、九真都庞二县,皆兄死弟妻其嫂,世以此为俗,长吏恣听,不能禁制。日南郡男女倮体,不以为羞。”他认为,要实现所谓“章明王纲,威加万里,大小承风”,真正完成文化的一统,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不过,薛综虽然是沛郡竹邑(今安徽宿州北)人,但是“少依族人避地交州”,是少时就在当地就学,终于成为天下名儒的。他虽然客居岭南,“困于蛮垂”,仍然“光华益隆”,在文化史上多有创获。当时以文才丰富当地文化创造的学人,还有许多。马雍曾经指出:汉末士燮治理交阯时,当地的儒学是很盛的⑤马雍:《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考》,《西域史地文物丛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46—59页。。有的学者讨论苍梧一郡的文化贡献,所列举汉时出避交阯的中原士人,除上述诸位外,还有士燮七世祖、胡刚、袁徽、许慈、许劭、袁忠等;又指出:“当时苍梧籍经学家的学术思想早已突破岭南的地域限制,在全国经学论坛上占据了重要的一席。”“在全国范围而言,苍梧郡亦跻身文化先进地区之列。尤其是越到汉朝后期,这种文化兴盛的表现就越为明显。”⑥张荣芳:《两汉时期苍梧郡文化述论》,《秦汉史论集(外三篇)》,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80、185页。这样的见解,是符合历史事实的。通过两汉户口数字比较可以看到,苍梧郡是东汉时期岭南户口增长亦即移民收纳最突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