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帆
“有学”“无学”之辨:20世纪初“科学”标准下的中学自省*
张 帆
20世纪初年,学界曾经发生过一场关于中国是否“有学”的讨论。讨论由梁启超发起,《新世界学报》、《大陆》回应。三方均欲依傍西学的分科概念反省中学,但在模糊的“科学”标准下,梁启超认为中国古代“有学”,近代“无学”,欲以“科学”为榜样,对旧学新之而不弃之;《新世界学报》认为中国古已“有学”,只需复兴古学,保存国粹即可;《大陆》则认为中国根本“无学”,应径取欧美之学以替代中学。中国学人在兴学道路上的分歧实际上是在相同的西学话语中自我体认的差异,折射出他们面对东西学术时自卑而又不甘落后的矛盾心态。
“有学”;“无学”;科学;中学
“科学”一词在中国古已有之,特指“科举之学”①张亚群:《废科举与学术转型——论清末科学教育的发展》,《东南学术》2005年第4期。。近代出现的“科学”与原来的科举之义绝非一事②沈国威:《原创性、学术规范与“躬试亲验”》,《九州学林》2005年冬季3卷4期。,严格而论,它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概念。以往研究多拿“格致”与“科学”对应③如樊洪业:《从“格致”到“科学”》,《自然辩证法通讯》1988年第3期;王果明:《从“格致学”到“科学”——近代中国对于“科学”认识的深化》,《中州学刊》1991年第2期;朱发建:《清末国人科学观的演化:从“格致”到“科学”的词义考辨》,《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不免以偏盖全。现有研究显示,近代“科学”一词来自日本④刘禾著,宋伟杰译:《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67页注92。。日本用“科学”译sciense,因其有“分科之学”的意义⑤金观涛、刘青峰:《“科举”和“科学”:重大社会事件和观念转化的案例研究》,《科学文化评论》2005年第3期。。至19世纪80年代,日本“科学”的含义基本确立,广义而言是具有近代科学特性的分科学术,狭义则指自然科学。关于自然科学的部分本文暂且不论,仅涉及中国学人围绕分科之“科学”的讨论与分歧。
据左玉河的研究表明:自19世纪70—80年代开始,一些先进的中国人逐渐接受西学分科观念,传统的崇尚博通之学,逐渐转变为注重专门之学。这种尝试在19世纪末已经相当普遍⑥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136—151页。。事实上,在“科学”概念进入中国之前,西学分科的形式已为国人知晓,之前出现的“西学”、“格致”、“新学”等学术内容也多体现为分科形式。因此,作为分科之学进入中国的“科学”概念,自然而然地被近代学人所接受。1900年以后,“科学”一词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学人所采用,表达出他们共同的东学方向。
日本“科学”的出现为中国学术的近代转型提供了理论依据与新的典范。但是,对于本来就没有统一认识的“科学”概念,国人也多是雾里看花,在各自原有的学识背景下理解与阐释。1902—1903年间,由梁启超揭橥,《新世界学报》与《大陆》回应的,关于中国是否“有学”的讨论,便是“科学”概念的分歧在中学体认与改造问题上的映射。
国人最初转向东学的确是从日本的成功经验中看到希望。日本的学术改革似乎造就了国家的整体进步,这一现象构成了中国人发动“学战”的基本逻辑。这一时期,各种日人创造的汉语书写形式的新词汇涌入国内,“科学”便是其中一例。“科学”初入时,在自然科学的含义上与“理学”、“理科”、“格致”等词发生纠葛①张帆:《从“格致”到“科学”:晚清学术体系的过渡与别择(1895—1905)》,《学术研究》2009年第12期。。但是,自然科学仅是“科学”概念的其中一义,时人同时也把“科学”理解为分科之学。
“科学”的分科之义最初体现在日本学者的文字中,且他们认为从19世纪以来,自然科学的进步使得科学之法应用于一切学术,影响着一切学术。如论“自然科学发达之影响直及精神科学矣。心理学之能力说积以实验,伦理学则综合归纳法一新面目,美学独不能免科学进步之影响,世之学者亦将以生理学、物理学、心理学研究之”,于是“心理学、伦理学、美学咸自哲学之手,夺而为独立之科学”;而“政治、法律、经济诸学亦蒙科学进步之影响,哲学思想无不排斥为陈腐,而实验之研究凌厉中原矣”②周家树:《19世纪学术史》,《游学译编》1902年第1册。。文字中出现了“自然科学”、“精神科学”、“独立之科学”等字样,“科学”之义显然不局限于自然科学,而是指一个不断扩张的学术范畴,包括了可运用“科学之法”的一切学科,如自然科学、逐步从哲学中分离出来的“精神科学”,以及还没发展成为“独立科学”,却有望成为“科学”的政治、法律、经济等学科。
在各种“科学”中,日本学者认为自然科学是基础,精神科学最为重要。“自然科学之欠乏,是东洋之普遍性也,然以中国为尤甚……彼(中国——引者注)近来虽稍觉悟,略习机械工艺学,然于物理学、生理学等不过初步耳,未见有精密研究之也……又机械工艺之学,属于有形,能目睹之,不难知其重要。唯是伦理学等,中国以其从来之道德为是用而不习之,是其大谬误也。伦理学虽属于无形,然精密研究之,自有正确根据,亦须待自然科学研究之结果也”,“中国今日之衰颓,实由精神之人之败落……彼之学者当以研究哲学、宗教、伦理、教育等为最要”。
而且,“科学”是一个被日本证明了的,可以调和东西两洋的西学范畴。“大西洋之学术无量,其分科甚繁杂,卒而甚难着手……若得日本学者之指导次序,学习固甚遍”,“若只翻译西洋之哲学、伦理、宗教等诸学科,岂遂足供研究乎?故必须参以东洋古来哲学、伦理、宗教,使东西两洋之思想混合调合,不可不经此层之特别研究也……日本学者之苦心惨怛,研究于此已有年,中国人若就而迹之,不独得此学术,更足见日本之先导对此等诸学之方针”③文章录自日本的《东洋报》,见《中国宜改良以图进步》,《清议报》1901年第90册。。
以上文字,体现出日人对于西方学术发展的认知,以及在有形无形之学中间孰轻孰重的选择。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类似的“科学”与“学科”的用法逐渐出现在有东学背景的中国学人的文章中。如1902年,留日学生编辑的《新尔雅》解释“科学”名词为“研究世界之现象与以系统的知识者名曰科学”,其中有自然科学、记述科学、理论科学、规范科学、经验科学、演绎科学、精神科学、普遍科学等种类④汪荣宝、叶澜:《新尔雅》,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4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9年,第59页。。同年,吴汝纶日记中转载了日本教习西山荣久所译的“科学”内容。他列举的“科学”类分有三种:一是按照德国博士翁特、美国博士克丁极司、日本大学教授中岛博士,皆分“科学”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心理科学;此三科外,又分三种,记述科学、发明科学以及规范科学;三种外又分两种,理学与智学①吴汝纶撰,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四,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548—552页。。1905年,《江苏》杂志登载译文《哲学概论》,将“科学”的类分一一列出,记载得最为详实②侯生:《哲学概论》(续),《江苏》1903年第4号。。以上“科学”均出自日本,多是西方“科学”类分的转译。“科学”特指某种系统的学术范畴,但各种“科学”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
同时,由于传统书写方式的影响,近代学人习惯将“科学”或“学科”简称为“学”。当时最常见的是将“学”分为形上与形下,如有人说,“形而下者之学,其基础属于有形事实,以五官观察之,则其所知觉,亦不见有所径庭,其理论亦不见得有所轩轾,而其进步则速疾也”;“若形而上者之学,其基础属于无形智识,用理想考察之,则其理解固不必皆同,其理论亦非能一律,而其进步颇缓漫也”③《那特硁政治学小引》(集录),《选报》1902年第17期。。也有人将“学”三分,如杜亚泉认为,“一切学术,虽科目甚繁,皆可以此(物质、生命、心灵——引者注)统之。何则?学也者,自客观言,乃就宇宙间本有之定理定法研究而发明之,以应用于世之谓。自主观言,乃由所感所知者,进于演绎归纳之谓。宇宙间三者以外,别无现象,则所谓定理定法者,即在此现象之中;所感所知者,亦感知此现象而已。故此三象者,一切学术之根据:其直接研究之记载之者为物理学(包化学博物学言)、生理学(包生物学言)、心理学。以此三科为根据地,应用其材料,而有种种工艺、航海、机械之学,医药、卫生、农林、畜牧之学,伦理、论理、宗教、教育、政法、经济之学;又统合三科,研究其具此现象之实体,而有哲学”④亚泉:《物质进化论》,《东方杂志》1905年第4卷。。亦有以甲乙丙来区分学术类别,如谓“学术范围广泛无垠,故学术部类之种别亦浩如烟海,若欲条分缕析而统一之,古往今来东西学者所难。本栏从便权分为甲乙丙三科。甲科即哲学、伦理、宗教等精神上诸学;乙科即政治、法律、经济、教育等社会上诸学;丙科即理化、博物、工艺、生物、生理、地学、天文,其他自然界及物质界诸学”。此说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人文学科、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别。但无论怎样区分,“学”是分科的,大体不出有形与无形两类,且“形上、形下学合一炉而冶是也”⑤《大陆》1904年第1号。。
有时,单独的学科或以“一科学”、“一种科学”来称呼,或被称为某某之学。如蔡元培译《妖怪学讲义录》,称妖怪学为一科之学,“妖怪学者,有科学之资格者也”,因其“既有妖怪之事实,本此事实,而考究其原理,是不可不谓一种之学。若由今研究之始,而步进一步,则他日现一科独立之学于学界上,盖不难期矣”。他所列的学问全体分科表中将各科之学统称为“学”,包括了理学(自然科学)与哲学两部分,而今天所谓的社会科学也是哲学中的一部分⑥蔡元培译:《妖怪学讲义录》(1906年9月),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9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2页。。
以上种种说明近代学人多将“学”与“科学”混用,其基本形态是分科的,体现出学术的系统性与专门性,但并无一定的分科之规。更有甚者,还将“科学”理解为所有新学的总归,如北洋官报局在1904年增辑学报汇编,“以补教科,保存国粹”。汇编分甲、乙、丙三编,甲编为学术部,多言教育之事,乙编为政艺部,丙编则名为“科学丛录”,目的是“剌取新书新报中的精理名言,分门别类,采西益中,力屏空谭,专重实业”。下分四集:曰杂志、曰学说、曰文编、曰调查⑦《科学丛录二:甲辰学报汇编提要》,《学报汇编》乙巳年(1905)。。事实上,这是一个以“科学”为名的大杂烩,凡泰西学说、中学新说,适合时势或抨击时弊的论学文章都归属之。“科学”已溢出学术部类的范畴,成为所有新理新知的代名词。“学”与“科学”的混淆一方面表明国人对于西学的认识尚且懵懂,同时也说明中国学术的话语方式已逐渐以分科形式为主导。
在各种“科学”的输入中,自然科学多以科普短文的形式传播,但能够引发中国学人更多共鸣的还是其中所谓的“政学”。甲午战争以后,一些爱国之士以日本为楷模,多在政学方向上寻求着救亡图存的良方。梁启超说:“泰西诸国,首重政治学院,其为学也,以公理公法为经,以希腊罗马古史为纬,以近政近事为用,其学成者授之以政,此为立国基第一义。日本效之,变法则独先学校;学校则独重政治,此所以不三十年而崛起于东瀛也。”因此认为中国当以“政学为主义,艺学为附庸”①梁启超:《与林迪臣太守书》,《梁启超全集》一,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45页。。1897年,梁启超在上海创办的大同书局“以东文为主,而辅之以西文,以政学为主,而次以艺学”②梁启超:《大同译书局叙例》,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52页。。次年,张之洞也主张“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③张之洞:《劝学篇·设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41页。。
因此,“科学”进入后,虽然仅被少数人提及,但借以表达的多是社会人文方面的观念。1898年,王国维借用“科学”为中国引入日本实证史学的观念。1900年,章太炎在删改后的《訄书》中运用“科学”反宗教④章炳麟:《訄书详注·忧教五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98页。,批王学⑤章炳麟:《訄书详注·王学第十》,第110页。,以表达他革命的意愿。虽然“科学”从字面上可理解为自然科学,或是以古代名学为基础的分类治学的方法⑥唐文权、罗福惠:《章太炎思想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60页。,但贯穿始终则是实证科学提供的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1901梁启超:《与林迪臣太守书》,《梁启超全集》一,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45页。年,蔡元培在《学堂教科论》中同样运用“科学”来表示分科治学,不过他借鉴的却是日人井上圆了的学术分科体系,欲以哲学来统一其他各学,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色彩。据后藤延子研究,蔡元培之所以对井上圆了的思想产生兴趣,主要是因为当时蔡元培正在为中国寻找行之有效的宗教资源,以作为团结国民的精神纽带。井上提供的佛学思想是建立在自然科学与哲学基础上的新宗教⑦后藤延子:《蔡元培〈佛教护国论〉探源》,丁石孙等著,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研究集纪念蔡元培先生诞辰13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49—461页。,宗教与“科学”并行不悖。同年,杜亚泉表现出对于“政学为要”的担忧。他说,“今世界之公言曰,20世纪者,工艺时代”,政治的发达与进步皆藉“艺术”以成,如今国人嚣嚣然争于政治,而忽略了“争存于万国之实”⑧杜亚泉:《〈亚泉杂志〉序》,许纪霖、田建业编:《杜亚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0页。。杜亚泉的“艺术”是指可以转化为生产力的科学技术,而“艺术”的根底则是“格致算化农商工艺诸科学”。其说虽与以上各家有别,但着眼点同样不在“学”,而在于新思想的传播。蔡元培回忆说,杜亚泉在绍兴中西学堂任教时,一边传授科学知识,一边提倡新思想,提倡“物竞争存之进化论”,并因此与思想守旧的教员发生冲突⑨蔡元培:《书杜亚泉先生遗事》,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6页。。这也表明杜亚泉的“科学”理解虽不体现为“政学”,但亦有为政治服务的倾向。当时的情况恰如王国维所说:“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⑩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第3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41页。由此可见,日本“科学”虽然包含了自然科学的意义,但产生的影响其实直指精神领域,这恰恰也应和了日本学人提倡的精神科学至为重要的观点。
20世纪初,“科学”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还只是一个生僻的词汇,运用者也多是将其作为新思想摭拾,表达的是共同的却也是朦胧的东学方向。但是,当概念简化为一个“学”字,不知不觉中也模糊了“科学”的本质,本有与新进的两种学术便在一个混沌的“学”的范畴里交汇,言说者则各自寻找着他们思想的落点。
从现有资料来看,梁启超最早使用“科学”一词是在《新民丛报》上。1902年该报的第一、二号上分别发表文章《论教育当定宗旨》与《地理与文明之关系》,文章中出现“科学”一词:“故(雅典——引者注)务使国民有高尚之理想,有严重之品格,有该博之科学”①中国之新民:《论教育当定宗旨》,《新民丛报》1902年第1号。;“宗教之发达速于科学(成一科之学者谓之科学,如格致诸学是也)”②中国之新民:《地理与文明之关系》,《新民丛报》1902年第2号。。此“科学”的意义相当模糊,或许可作分科之学解。不过,有研究表明文章的创作是受到日本政治学者浮田和民的影响③郑匡民:《梁启超启蒙思想的东学背景》,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198页。。
但是,梁启超对于“科学”的认识应当早于1902年。若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是最早出现“科学”的文本的假说成立④近代中国第一个使用“科学”一词的人究竟为谁,目前学界尚无定论,主要集中于康有为、严复、王国维等人的考辨。分别可见樊洪业:《从“格致”到“科学”》,《自然辩证法通讯》1988年第3期;汪晖:《“赛先生”在中国的命运——中国近代思想中的“科学”概念及其运用》,陈平原、王守常、汪晖主编:《学人》第1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64页;朱发建:《最早引进“科学”一词的中国人辨析》,《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1897年,梁启超作《读〈日本书目志〉后》一文,应对于“科学”一词有所目睹。戊戌变法以后,梁启超亡命日本,创办《清议报》。1899年,《清议报》上录日人文章,出现“科学”一词的有多篇。其中有泛论者⑤如“(万国争夺)其动机所起,有两个现象:一曰科学之进步,一曰列强之均势是也”。载《论太平洋之未来与日本国策》,《清议报》1899年第13册。,也有专业文章,如录有日本哲学家井上哲次郎的文章,他清晰地论述了欧洲科学的发展次第⑥井上哲次郎:《心理新说序》,《清议报》1899年第18册。;1901年录有讨论学术分科的文章,认为中国学术落后不仅在自然科学,以开发精神为目的的无形学科尤为急务⑦《论中国宜改良以图进步》,《清议报》1901年第90册。。梁氏作为该报主编,对此不会不知。在1899—1901年间,国内外都有学者,如王国维、章太炎、严复等,主动使用“科学”一词,虽然意义不相一致,但较康有为时期更为清晰,梁启超对此亦不会熟视无睹。因此,基本可以推测,虽然1902年之前,梁启超没有使用“科学”一词,但不会没有觉察,之所以在1902年反复出现,当是伴随梁启超对于中国学术的整体检讨而显著。
当时梁启超对于“科学”概念没有明确的解释,对于“科学”的理解多表现在文字的只言片语中。《新民丛报》从第3号开始连载梁启超的《新史学》。文章内容主要来源于浮田和民的《史学通论》,但对译本有刻意的取舍和别择⑧参见蒋俊:《梁启超早期史学思想与浮田和民的〈史学通论〉》,《文史哲》1993年第5期;邬国义:《梁启超新史学思想探源》,《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将梁启超的“史学之界说”与原本进行对照,可见其对于“科学”的认识大貌。
梁启超在文章通篇未有言及“史学”是“科学”,但在《史学通论》的原本中,浮田则明确称之为“科学”。浮田在第二章《历史之定义》中定义史学为现象科学中的一种,是“考究人类进化之顺序及法则”,但罗列了三个“历史为科学”的疑义:一,人类有自由意志,欲历史达到科学地位甚难;二,以人类过去现在的事实证明,其间有不完全者;三,历史事实为无限之进步,较诸他学,为不完全之科学。虽然他将这些疑问一一驳回,但至少展现了史学界对于史学能否成为“科学”的疑虑,浮田亦承认这一定义是“以史学之目的及理想而下”的⑨浮田和民著,罗大维译:《史学通论》,上海:进化译社,光绪二十九年(1903)九月,第18—20,17—18页。。梁启超在《新史学》中直接援引了浮田的“科学”史学的定义,但将其称之为“学”。不过,他省略了中间关于史学是否是“科学”的讨论过程,将史学的局限性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说此学“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⑩中国之新民:《新史学》,《新民丛报》1902年第3号。。
文中关于史学的范畴,梁启超也有不同表述。在浮田的叙述中,历史学有二义,广义而言有“天然之历史”与“人类之历史”,狭义有“人类之历史”,是为独立学科⑪浮田和民著,罗大维译:《史学通论》,上海:进化译社,光绪二十九年(1903)九月,第18—20,17—18页。。梁启超则将其分别称为“天然界之学”与“历史界之学”。他明确把“天然界之学”称为“天然诸科学”,而把“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只称之为“学”①中国之新民:《新史学》,《新民丛报》1902年第3号。。很难断定梁启超“科学”与“学”的差异,但可以肯定凡属于“历史界之学”都具有了与历史学一样的特质。梁启超通过《新史学》一文,事实上展现的是与自然科学相对的、来自于西方的社会人文学科的模糊的、整体的样貌,它们是专门的、进化的、有实效的,是与中国旧学全然不同的学术体系。有学者认为梁启超在这一广义上的“科学”认识,事实上已经触摸到贯穿整个西方近代科学领域的共同因素②类似的见解见高柳信夫《1900年代中国关于“科学”的言论的几个侧面》,作者未见原文,其主要观点载于黄克武:《欧洲思想与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的精英文化》,《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台湾)1996年第21期,第41页。。
从《新民丛报》第6号起,梁启超开始将“科学”对应于中国的“格致学”,与哲学相对③中国之新民:《泰西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2年第6号。,明确指自然科学。在《格致学沿革考略》中,梁启超对此有了较为清晰的解释。其范围所指是所谓的“形而下学”,包括“质学、化学、天文学、地质学、全体学、动物学、植物学等是也。吾因近人通行各义,举凡属于形而下学皆谓之格致”④中国之新民:《格致学沿革考略》,《新民丛报》1902年第10号。,有时也称“天然科学”、“有形科学”、“格致科学”或是“物理实学”。而且,“格致之学,必当以实验为基础”,“一切科学,皆以数学为其根”⑤中国之新民:《格致学沿革考略》,《新民丛报》1902年第10号。。
此后,梁启超明确指出与宗教相对的是狭义“科学”⑥中国之新民:《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8号。。既然有狭义“科学”,便说明确有广义“科学”的存在,应指之前所说的专科之学。至此,在梁启超的文章中,“科学”有了广狭二义。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除了这篇《格致学沿革考略》涉及到自然科学外,更多关注的是西方社会人文学科的特点与应用。据统计,《新民丛报》在1902年的一百八十多篇评介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文稿中,属于社会科学方面的约占67%⑦何炳然:《新民丛报》,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页。。因此,他更多的应该是在广义上理解以及运用“科学”。
同年末,《新民丛报》开始连载《加藤博士天则百话》,其首篇即论学术。认为“科学”虽然有“有形”与“无形”之别,但均是“实学”。“如机器制造、矿学、电学工程等应用科学,最有益于实业者,谓之实学。其他物理学、化学者,虽纯正科学,然以其为应用学之根抵,故亦谓之实学。”若哲学、心学、群学,“在今日思想勃兴,治此等学科者,必非以空构揣测而自满足,往往依严格的科学法式以求其是”。今日欧洲“非徒峙有形之物质也,而更赖无形之精神,无形有形,相需为用,而始得完全圆满之真文明”⑧《加藤博士天则百话》,《新民丛报》1902年第21号。。无独有偶,在梁启超此文发表的前后,《译书汇编》⑨《实学空理之辩》,《译书汇编》1902年第2期。、《大陆》⑩《再论中国不能文明之原因并改良之方法》(续),《大陆》1904年第5号。等杂志也都发表了类似的言论。这也说明近代学人对于所谓“无形学科”有着特别的关注。
1902年梁启超的“科学”认识尚无系统,多是转述东学中的只言片语,“学”与“科学”往往混用,并没有明显界限,不过仍旧可以确定广义“科学”的用法客观存在。而他也知道自己的认识未必妥帖,见地极浅,尚有未尽未安之处。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用“科学”的法眼重新审视中国旧学。同年,梁启超就开始用这不太妥帖的“科学”观对中国学术进行了全面检讨,不仅开创了中国“科学史学”的历程⑪此说见王晴佳的《中国史学的科学化——专科化与跨学科》,收入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下,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86—587页;朱发建:《中国近代史学科学化进程研究(1902—1949)》,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实为中国学术整体“科学化”的肇端⑫潘光哲认为《新民丛报》时期的梁启超以科学建构了新的知识体系,科学主义在近代中国的兴盛,梁启超自有启沃之功。见潘文《画定“国族精神”的疆界:关于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的大势〉的思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集刊》2006年第53期,第20—21页。。
梁启超认为中国古代并非无学,中国在上世史时代与中世史时代,学术均为世界第一,只是缺乏进化之机缘,未能如欧西日进一日。“吾中国之哲学、政治学、生计学、群学、心理学、伦理学、史学、文学等,自二三百年以前皆无以远逊于欧西”,“惟近世史时代,则相形之下,吾汗颜矣”①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2年第3号。。其“汗颜之处”大多说明于1902年的《新民丛报》中,如他说中国最缺格致学,“朱子之释《大学》也……其论精透圆满,不让倍根。但朱子虽能略言其理,然倍根乃能详言其法。倍根自言之而自实行之,朱子则虽言之,而其所下功夫,仍是心性空谈,倚虚而不征诸实。此所以格致新学不兴于中国而兴于欧西也”②中国之新民:《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号。;中国无史学,“于今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但中国史学却有四弊、二病、三恶果,不合“科学”之标准③中国之新民:《新史学》,《新民丛报》1902年第3号。;中国无生计学,“我中国人非惟不知研此学理,且并不知有此学科”④中国之新民:《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新民丛报》1902年第7号。;中国无论理学,希腊论理学蔚为一科,“中国虽有邓析、惠施、公孙龙等名家之言,然不过播弄诡辩,非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其后亦无继者”⑤中国之新民:《泰西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2年第7号。;连中国的伦理学也不敷使用,“今者中国旧有之道德,既不足以范围天下之人心。将有决而去之之势。苟无新道德以辅佐之,则将并旧此之善美者亦不能自存,而横流之祸,不忍言矣”⑥中国之新民:《东籍月旦》,《新民丛报》1902年第9号。。总而言之,即是中国近代“无学”,中国不但要倡史界革命,更要倡学界革命。
以上言论显示出梁启超的论学标准。他强调了学术的系统性、实用性以及进化性,衡量之后的中学几乎无一可以称之为“学”,即便惟一可以称之为“学”的史学,也只是具有了系统性,而缺乏最为关键的进化特质,否则便不会有“新史学”的思想出现。不过,梁启超虽然立下中/西界域,且对中学多有批评,但并没有放弃中学本位,他曾经说:“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⑦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4年第58号。在梁启超看来,旧学是不可或缺的学术资源,只要注入新的思想即可。
梁启超的论学之语犹如投水之石,震惊中国学术界。严复说《新史学》以及《论中国学术变迁》为其所尤爱,“皆非囿习拘虚者所能道其单词片义者也”⑧严复:《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新民丛报》1902年第7号。。孙宝瑄赞梁启超为“奇人”,其“于我国文字之中,辟无穷新世界”⑨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63页。。亦有后人回忆说,梁启超对于当时学术界之影响,“殆可与卢梭、福禄特尔、玛志尼诸人相颉颃而无愧”⑩胡先骕:《文学之标准》,《学衡》1924年第31期。。
在梁启超“分科之学”的标准下,中国学术似乎已是华屋秋墟,急于破竹建瓴。但是,梁启超学术论说仅是时下学人众多言说中的一种,而非惟一标准,当其以一己之见非议他人学说时,就难免发生口舌之争。
梁启超先是对《新世界学报》(以下简称学报)发表议论,赞其文章锐达,思想斓斑,多似得力于谭嗣同之学。但认为学报的学术分类颇欠妥惬,如设心理学门,但言哲学,两者范围截然不同,仅是因为研究主体都为人之吾心,便定此名实为不妥。因为一切有形无形之学皆是以吾心研究,由此一来学科反而不可分。按照东译,心理学为哲学之一端,应立哲学门,以心理伦理从之。另外,梁启超亦对各篇文章的归属表示不满,认为《劝女子不缠足启》一篇入政治学为无理,《论英日联盟保护中韩》一篇入法律门更是名实混淆①《新世界学报一、二、三号》,《新民丛报》1902年第18号。该文未被收入《饮冰室合集》与《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但估为梁启超所作。。
对于梁启超的褒奖,学报颇为不屑,认为自己的学术类出多门,非某学某派之流衍,古今之分,人我之别,只不过是论理家之弊病,且易为学术专制者之嚆矢②《答新民丛报社员书》,《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8期。。
对于梁启超的批评,学报亦有所回应。先是承认分类名义确实未当,但言并非不知哲学本义,“然我谓人群进化之渐,即从人人神经已有之物徐引入所未知之途,故陈义不嫌其过高,而名词必其所习”,因此不敢随从东译,用哲学一名,只亦不欲人人废古书。曾想设理学代哲学,暨东西哲学尽入之,又因世人误解宋儒即理学日久,未易理会理学范围之大,现暂以心理学定名之。此名词虽不妥惬,但认为梁启超提议的设哲学门,以伦理心理入之,亦太过狭隘,因为一切有形无形之学,无一不以哲学研究之③《答新民丛报社员书》,《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8期。。学报的辩白一方面体现出与梁启超所取“哲学”概念的范畴不同;另一方面,他们表现出来的困惑,实际上是相当一部分以学东洋学术技艺为不齿的中国人所共有,但他们不取的仅是“哲学”之名,采纳的仍然是西方分科之实。
从表面上看,梁启超与学报的分歧在于学科的设置,但稍加辨认,便可感觉到二者在学术概念上取舍的异同。
相同的是,二者对于西学均表达了向往之情。梁启超的态度自不待言,学报也在其创刊序例上开宗明义,欲“通过内外之邮,汇古今之全”,“将舍我所短,效人所长,与列强诸巨子相驰骋上下于竞争场中”,对于西学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学报涉学十八门:经学、史学、心理学、伦理学、政治学、法律学、地理学、物理学、理财学、农学、工学、商学、兵学、医学、算学、群学、教育学、宗教学④《新世界学报序例》,《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除了经学、史学为中国旧有,其他学科的设置完全体现了西学的分科概念⑤《新世界学报序例》,《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学报序例中亦高标以“新学”为主义,但强调“世界学连续,新字断与世界不连续”,似取梁启超之绪余,但相较之下,学报立意似乎更高一筹。其主旨不仅仅在于以西学“新”中学,亦暗含了中学能够有益西学的自信,认为在中学与西学竞争中,世界学终将趋向大同。
学报的自信来自于“中国有学”的基本判断。仅以概念言,学报对于“学”的认识与梁启超并无大异。学报同样没有明确的“科学”定义,其认识散见于不同的文章之中。综而言之,“科学者,考究现象之法则”⑥杜士珍:《日本藤井氏之伦理学研究法》,《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4期。,有有形无形之别⑦汤调鼎:《论中国当兴地理教育》,《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3期。;“科学”不赅哲学,哲学为“研究物之实在之本质”⑧杜士珍:《日本藤井氏之伦理学研究法》,《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4期。。其实,他们所说的“学”即是分科之学。但是,在梁启超与学报看似相同的分科概念的衡量下,中国旧学却出现了“有学”与“无学”之大别。
如以史学论,“中国历史之学,自昔大盛,三代以上无征已,太史公之史记贯注以一家之精神。中国何尝无史,然而末流无术,蹈袭故常”⑨杜士珍:《班史正谬》,《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4期。。以政学论,“政治思想今日泰西之士言之辨矣,然我禹内亦未尝无发达时代”,周末学术思想以易天下为皇古所创⑩杜士珍:《政治思想篇》,《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以法学论,“我国数千年来具此(法律)思想者盖寡。太史公八书备列律例分门,其言曰六律为万事根本,达人哉”⑪黄群:《法学约言》,《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中国亦有理财学,“自有生以来,莫不有一生计之目的以存乎其中……太史望行直而齐治,范蠡用其术而三致千金,白圭计然猗顿之流,滥觞于当时,而后进之传其学者代不乏人,此皆中国人闻见之所及,载之典册,传之裨史,昭然而不可诬者,即所欲齐其事于亚丹斯密之列,吾知其必无愧色矣”⑫黄群:《公利》,《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但西学仍与中学有不同,论史东西邻之史优在于“民事独详”,“今欧各强国作统计之册和调查之史,由可知社会之进退、国家政治之良否”①陈黻宸:《独史》,《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法学之不同在于“泰西民智大开,人人各有其自尽于法律之义务,其法亦得力也”②陈怀:《辨法》,《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3期。,等等。
综上可见学报观点之荦荦大端:一是中国有“学”。虽然无学之名,却有学之实。二是各学蕴于史中。司马迁、郑樵之史不仅是中国史学之大成,亦为千百年后各新学之先声,惟“司马氏、郑氏,盖亦深于科学者也”,“颇能汇众流为一家,约群言而成要”③陈黻宸:《京师大学堂中国史讲义》,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676,675页。。三是为学宜用统计、比较等方法,以明社会进化之公例。四是学虽有专门,但贵在博通。“治一科学,不赅种种学术方面归并之,而后发挥之,而自限于一圈之中者,其言必不能发人之神智。”④汤调鼎:《论中国当兴地理教育》,《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5期。1904年陈黻宸对此有总结性的表述:“(中国)科学之不讲久矣……夫彼族之所以强且智者,亦以人各有学,学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毕贯,一事之具,颠末必详,而我国固非无学也,然乃古古相承,迁流失实,一切但存形式,人鲜折衷,故有学而往往不能成科。即列而为科矣,亦但有科之名而究无科之义。”⑤陈黻宸:《京师大学堂中国史讲义》,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676,675页。
其实,当时学界在此思路上行进者不乏其人,只不过找到的“科学”源头不完全一致,看到的“科学”类别也不尽相同。如蔡元培说:六艺即道学,其中《书》为历史学,《春秋》为政治学,《礼》为伦理学,《乐》为美术学,《诗》亦美术学,《易》为纯正哲学;道家者,亦近世哲学之类,其中名、法诸家,多祖述之;农家者流,于今为计学;墨家者流,于今为宗教学;阴阳家者流,出于灵台之官,于今为星学,其旁涉宗教为术数;纵横家者流,于今为外交学;杂家者流,于今为政学;其他名家、法家、兵家、方技(即医学),则与今同名⑥蔡元培:《学堂教科论》,《蔡元培全集》第1卷,第337页。。孙宝瑄说:“《周易》,哲学也;《尚书》、《三礼》、《春秋》,史学也;《论语》入《孝经》,修身伦理学也;《毛诗》,美术学也;《尔雅》,博物学也”;而我国十三经,可称三代以前普通学⑦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第529页。。《政艺通报》载文说:“盖尝综而论之:易经者,高级理科(哲学)也;书经者,列朝史也;诗经春秋左氏传公谷国语国策者,列国史及列国宪法与列邦会盟记也;三礼、论孟、孝经者,教育史也。”⑧樵隐:《论中国亟宜编民史以开民智》,《政艺通报》1902年第17期。宋恕则表达出不同意见,他认为:“汉前经、子中虽有可入哲学之篇章句,而宜入科学者殆居十之六七”;十三经中的《易》、《诗》入“总科之社会学”,《书》、《春秋》经传入“别科之时史学”,《孝经》入“别科之伦理学”,《语》、《孟》入“别科之伦理、政治、教育诸学”,《尔雅》入“别科之原语学”。其所谓“别科”即日本通名“科学”⑨宋恕:《代拟瑞安演说会章程》,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50—351页。。
《科学一斑》的创办者则认为诸子学为中国“科学”之始。其在发刊词中将学术分为“文学”与“科学”,“我国文学自豪于世界。经学、理学、老学、佛学、考据学、词章学,罔不光芒万丈”;“我国劣败在于科学衰落。科学于我国而千年前已大发达。若管子之发明政治学,孙子吴子之发明兵家学,周髀之发明天文学、数学,墨子之发明格致学,老子之发明哲学、卫生学,商鞅韩非之发明法律学,公孙龙子之发明论理学,鬼谷子之发明交涉学,夫孰非今日泰西所尊为专门学,而吾党所亟宜从事者。我先民学术发达亦概可见矣”。科学败落之因在于,“泰西之政治常随学术思想为转移,中国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此我国文学史上之污点无可讳言。定儒学为一尊,而思想狭,学术界从此有退步无进步”⑩《发刊辞》,《科学一斑》1907年第1期。。《科学一斑》中的学术二分,基本是按照中学与西学的双轨进行,中国旧学归属于“文学”,拿其中的诸子学比附西方“科学”。
尽管持论者对于中学的分科认识有所不同,但思想如出一辙,即认为中国曾经有“科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说者对于近代“科学”的特质毫不知情。如黄节一边倡“光复吾国学”,一边在三段论的基础之上,认定“吾国犹图腾也,科学不明,域于无知”,“吾学犹未至于逻辑”,“凡欲举东西诸国之学,以为客观,而吾为主观,以研究之,期光复乎吾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而已。然又慕乎科学之用宏,意将以研究为实施之因,而以保存为将来之果”①黄节:《国粹学报叙》,《国粹学报》1905年第3册。。“科学”的进化性与实用性一目了然。
亦如邓实,一边认为“分科之学”古已有之,“考察吾国周秦之际实为学术极盛之时代,百家诸子争以其术自鸣,如墨荀之名学,管商之法学,老庄之神学,白圭之计学,扁鹊之医学,孙吴之兵学,皆卓然自成一家,可与西儒并驾齐驱”②邓实:《古学复兴论》,《国粹学报》1905年第9册。;一边又在强调“科学”对于政治的影响,认为由日本转贩而来的泰西学术仅为“政论”不为“科学”,“科学重实验不重理想,其学说皆万枝万叶,寻其根干非可由外袭也。故其风潮入少年脑筋也难。故学人之好为政论者多,好为科学者鲜。政论为轰山之药料,科学为筑路之材料,吾中国今日惟有破坏时代之燃料而无建设时代之材料”③邓实:《政治于科学之关系》,《政艺通报》1903年第23期。。近代科学的客观性、实验性亦已昭示。因此,持“有学”论者清楚地知道旧学中的“科学”与近代“科学”并非一事,而如此用力地论证中国“有学”显然别有深意。
可见,“有学”派与梁启超思想的根本差异不在论今之“科学”,而在于中国旧学。梁启超认为中国古代有学,但非“科学”,需要在思想与方法上进行革命;而拥趸古代有学者则认为古学即“科学”,只是“未流无术,蹈袭故常”④杜士珍:《班史正谬》,《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4期。,今日学术之兴,“不在新旧之争,而在是非之辨”。同样是要“新”中国学术,梁启超取道西学,与学报同流者则希望中西、新旧、古今兼而融之,即陈黻宸所说:“曰昔旧之弊者,吾推而覆之;今弊在新,又将翼之匡之,必衡国情,必准故习。”⑤沈渭滨、杨立强:《新世界学报》,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2集,第104页。当时有学人评价说,时下“求中学者病西学,求西学者病中学”,学报则概括中西之学为新学而浑融之度⑥《新世界学报序例书后》,《选报》1902年第20期。,为学界开一新风气。
学报所说的“今弊”即以梁启超为首的所谓“新学者”,一味崇拜西学,落入主出奴之境地而不自知。中国学术“欲言变,今必从复古始”,而不能“风俗笑颦,渺不知由来,不知善恶,一一而摹之,惟恐不肖,而遭流俗野蛮之诟”⑦陈黻宸:《地理原理》,《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5期。。事实上,学报之立意早在第1期陈黻宸的《经术大同说》中就有揭示。他认为中国之六经实与希腊古代先哲之学说同,蕴涵天下公例,今“欲言变,今必从复古始”。而且,“天下必以异而致同”,欧洲学术至今日就“几望大同之域”了⑧陈黻宸:《经术大同说》,《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学术竞争的最后结果终为天下之大同。因此,当梁启超循进化之例,倡优胜劣汰之理,欲重整旧学,努力向前追赶西方的步伐时,学报则以复兴古学为振兴之机,以世界大同为学术理想,欲在旧学中开出新花。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行进。学报初创,陈黻宸的近交宋恕、孙宝瑄都有评语。宋恕赞陈黻宸为文可入神品之列,与章炳麟、蒋智由、梁启超、夏曾佑四子同名,汤、杜诸青年之论说亦别具眼,入情入理,脱尽现时学界、报界习气奴性⑨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612页。。孙宝瑄则谓“其中议论多袭梁饮冰之绪余,惟陈介石文章当有可观”⑩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第573页。。虽然两人见解看似不同,但均具慧眼,可谓准确地辨认出二者的异同。
学报“复兴古学”的态度虽早有昭示,但在初期阐述的并不充分,更多的是在“新”字上着墨。反倒是4期以后,逐渐明确了自身的立场,复兴旧学的指向更加清晰,与梁启超的“中国无学论”也更加地针锋相对。马叙伦讥梁启超为“通人”,却“如乡曲愚夫妇之信佛说”,拾东学之唾余,而不识西学之精旨。梁“欣欣得意自以为他日中国之兴皆若辈之功矣”,实则“杀我民之大蠹,亡我国之蟊贼”⑪马叙伦:《中国无史辨》,《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9期。。马世杰斥梁启超之学为“无根底之学”,所谓开化者“皆读数小册子之新民报而以为天下学问”,而“不复致力于古来固有之学,则其所得必不实,而终且流为学术之奴隶”。学报第九期马叙伦首揭国粹主义旗帜①马世杰:《与陈君逸庵论杭州宜兴教育会书》,《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2期。,其后陈黻宸亦表示赞成②陈黻宸:《经术大同说》,《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1期。,其复古思想已然确立。虽然,学报因陈黻宸的离去而停刊,但他们后期的言论实为国粹派之先声。
梁启超对于学报的转变是有觉察的,最初还称其为报界进步之征,思想界、文界变迁之征③《新世界学报一、二、三号》,《新民丛报》1902年第18号。,但是,在1903年再论学报时,口气大变,认为报中颇有能文之人,然大段亦涉空衍,且多外行语,为方家所笑,在众多丛报中品质不高④《丛报之进步》,《新民丛报》1903年第26号。该文未被收入《饮冰室合集》与《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但估为梁启超所作。。二者的对立昭然若揭。
在《新民丛报》中,被梁启超批评的还有《大陆》报,认为该报无甚外行语,但文不逮之,敷衍篇幅居全册之半,在众多丛报中品质最差⑤《新世界学报序例书后》,《选报》1902年第20期。。对此《大陆》的反应甚为激烈,态度也颇为恶劣。但是撇开派系之争,意气之语,还是可见二者在学术上的差别。
《大陆》指责梁启超责人而不自知,于中西学术更多无知之谈,于科学外行,于西文外行,于西学精粹外行,于天下之学亦为外行。揣测梁启超之所以恨《大陆》,是因为他们曾经在《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一文中讽刺梁启超自命为通人,不过剽窃东籍一二空论,未有根底之学,梁启超实为打击报复⑥《敬告中国之新民》,《大陆》1903年第6号。。
事实是否如《大陆》所言,姑且不论。参照《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一文与《大陆》的反驳,则可见《大陆》的学术态度。一是认为今日中国无“科学”,文学亦日衰一日。感叹支那之士夫,盖不足以语学。“其始以为天下之学尽在中国,而他国非其伦也;其继以为我得形上之学,彼得形下之学,而优劣非其比也;其后知己国既无文学更无科学,然既畏其科学之难,而欲就其文学之易,而不知文学、科学固无所谓难易也。”以上三者,实为今日士夫之通习。梁启超之误即在于此,尊自抑人,而不知天下学术各有短长,如今中国学术均不如人。
二是文学与“科学”,互相为用,未有舍“科学”而言文学者。“西人形而上学之进步,皆形而下学之进步有以致之也。今欲学其形上之学,而舍其形下之学,是无本之学也,而何学之与有?而何文学之与有!!”而支那人之性质,就虚而避实,畏难而乐易,喜言文学,对科学不乐道,无有根底之学⑦《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大陆》1903年第3号。,梁启超所谓通人尤其如此。
《大陆》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留日学生的共识,他们鼓吹游学,下定决心学西学,弃中学,正是由于“今泰西之各科学术,何一不长于我。况日新而月不同,学术之进步实超前而轶古。其学之精,匪独我所承认,谅诸少年亦无不公认之”,因此“吾人当以无学为可耻,不当以变夷为可耻,学术者,世界公共之文明也,非白晰人所专有,亦非我中国人所私有。学术变之不足耻,至言语变之、文字变之、地图之颜色变之,则大可耻”⑧转引自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第478页。。
《大陆》此文中的“科学”定义与梁启超的狭义“科学”相当,且叙述得更为准确。“科学者何,所谓形下之学也,科学二字,为吾国向所未有,盖译自英文之沙恩斯Science,英文之沙恩斯又出于拉丁之沙倭Scio,沙倭云者,知之谓也。自十六世纪,沙恩斯一字乃与阿尔德Art一字相对峙,盖沙恩斯为学,而阿尔德为术也。至十七世纪,沙恩斯一字又与律多来久Literature一词相对峙,盖沙思斯为科学,而律多来久则文学也。兹义实传至今日,传至东方,传至我国,此科学二字所由来也。”①《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大陆》1903年第3号。“科学”即指自然科学,“文学”则包括哲学、史学、诗歌、传奇等在内的社会人文学科。
需要说明的是,“科学”的狭义用法在《大陆》中的使用并不绝对,亦有在广义上运用②《最近经济学》,《大陆》1902年第1号。,此处的强调或许是为了凸显“科学”与“文学”的差别,其主鹄在于批评国人不识自然科学之价值,而斤斤于所谓的文学,实为舍本逐末,其所拾文学也为无根底之学。其实,在这个问题上,近代学人观念差别并不大,如前所论,梁启超说过中国无“格致学”,邓实亦强调实验科学对于政治的作用,也认识到中国无自然科学,以及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社会科学,这基本上已经是近代学人的公认。而且,他们从日本的译本了解到,自然科学与社会人文学科在“科学”的程度上是有差距的,往往用“完全科学”与“独立科学”区分之。所谓“独立科学”就是可以列为专门,但尚未发展完善的学科,一般是指社会人文学科,如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教育学、地理学、法学、史学等。所谓“完全科学”,就是首尾相接,已有不变之定则的学科,一般指自然科学。
事实上,《大陆》对于梁启超的评价不失准确,却稍显苛刻。如前所述,梁启超本人对于所谓的“格致学”的确外行,于此落笔并不多。他虽然觉察到了西方社会人文学科在自然科学浸染下的变化,但囿于自身知识的限制,这种认识非常表浅,更谈不上应用。《大陆》的作者与梁启超不同,他们多是留日学生,接受了系统化的西学教育,虽然其中大多数人并不以自然科学为专业,但是他们对于自然科学的认识显然比梁启超精深,学术视野也更为开阔。他们批评梁启超的立足点在于西学程度,而这也的确是梁启超的弱点。但是,《大陆》的作者们自己也只是西学的译述者,而非研究者,他们只不过比梁启超向“科学”方向多迈进了一步。
《大陆》强调“科学”是文学的基础,可见他们熟知西方科学发展的历程。在他们看来,“科学”固然是分业的,也必须是有系统的、进化的、实用的,但所有一切特性则来源于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达。自然科学是其他一切近代学术的基础,而中国独缺,因此在中国本土根本无法生长出“科学”以及以“科学”为基础的文学。
由于二者的知识结构不同,认识西学的程度亦有深浅,因此对于中学的评价亦有不同。梁启超虽然不满中国学术现状,但依然对于祖国的学术历史无限自豪,对于未来充满希望。他赞誉我中华学术思想在上世纪时代、中世纪时代为世界第一,且望在未艾之近世纪能执牛耳于全世界③中国之新民:《论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1902年第3号。。《大陆》则斥梁启超这一评断尊己抑人,自视太高。中国古代学术至多与其他文明之国互有短长,但绝不及希腊学术,因其于形上形下之学两有所得④《敬告中国之新民》,《大陆》1903年第6号。,而中国仅有文学,无所谓科学,“今日之学,由西而东,支那文学科学之大革命,意在斯乎”⑤《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大陆》1903年第3号。。显然,《大陆》对于西学东来寄予了更大的希望,认为如果要振兴中国学术,弃中学,兴西学则是必由之路。杂志在第6期以后增设一答疑栏,规定所论之事“必与新学界有关系者”,“凡以我国之旧学质问者谢绝之”⑥《敬告读者诸君》,《大陆》1903年第5号。。
《大陆》此举表达了一部分留日学生的心态,梁启超对此亦表达了不满,认为他们于中国普通学未有完全学力,虽博极外学而欲输之以福祖国鲜矣,能有贡献于我学界者,惟严复一人而已,因有国学与无国学之异。为补之不足,梁启超欲在日本设立国学图书馆,开国学研究会,以世界新知识合并于祖国旧知识①《游学生与国学》,《新民丛报》1903年第26号。。
此外,被梁启超论及的丛报还有《译书汇编》,其程度最优,《浙江潮》次之,两湖之《游学译编》、《湖北学生界》又次之。并说到丛报虽层出不穷,但多名实不称,各报不过一普通丛报,却冠以某省之名,“非论理的科学的也”。办报应以学科分,必较切实而无泛衍②《丛报之进步》,《新民丛报》1903年第26号。。从中亦可见梁启超对于“科学”的认知与渴望。不过,以上各报对于梁启超的评论并无直接回应。
以上三方基本代表了三种不同的西学取径。学报用“科学”证明了中国“有学”,欲复兴古学,保存国粹。《大陆》认为中国无“科学”,也无“文学”,直接取欧美之学以改造中国学术。梁启超则尝试走中间道路,以中国学术为载体引进西学,对于旧学新之而不弃之。其中,梁启超的地位颇为尴尬,学报与《大陆》都斥责其学术无根底,而他们所谓的根底之学却又完全不同,一个指旧学,一个言西学,换言之,梁启超既是一个入主出奴的西学崇拜者,同时也是一个根本不懂西学的盲瞽,反差如此之大的形象统一于梁启超一身,这大概就是所谓启蒙者的悲哀吧。
抛开近代学人对于“科学”理解的差异,他们的思想其实体现出逻辑上的同一性。既然日本的“分科之学”为中学提供了“科学”的可能性,既然当下中国学术是不“科学”的,又既然有“科学”民族才能强盛,那么摆在中国学人面前的道路其实只有一种,那就是努力使得中学成为“科学”,这也意味着他们在“新”中国学的方向上是同一的。但是,“科学”意义撷取上的差异,也表明他们的政治理想以及学术取径必然是多元的。
1905年王国维评价中国学术界时道出其中真意。他说:“庚辛以还,各种杂志接踵而起,其执笔者,非喜事之学生,则亡命之逋臣也。此等杂志,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虽时有学术上之议论,不但剽窃灭裂而已。”③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文集》第3卷,第37页。如上述各家,论学旨趣虽有不同,责人话语却颇为一致。学报斥梁启超东施效颦,深于忘我,而不识西学精旨。梁启超指责留日学生“窃欧美新名词之新美,却不解思想之精髓”④《游学生与国学》,《新民丛报》1903年第26号。。《大陆》亦嘲笑梁启超拾东学之牙秽,于西学无根底,而他们每个人都自以为比别人更接近所谓的“思想精髓”。于是,当新名词悬于众人之口,而其掩盖下的西学究竟为何,竟无人能解。当然,西学面目模糊本属于学术初入时的正常现象,当时日本学者论日本“跻身列强之间,俨然为文明国,而与欧洲相抗衡,然而其所为文明不过以短少时间由欧美输入者,则光备形式而后及实质,此新进国不能避之程级,而同时又为其所短也”⑤法学博士岸本辰雄著,梁建章译:《论中等教育学科及于法制经济》,《法政杂志》(东京)1906年第1卷第2号。,中国学术亦然。而他们的互相攻讦,显然深意不在学术,而在政治。
正如王国维所言,强烈的政治目的使得学问的择取充满了实用理性,这恰恰是“科学”呈现出不同面目的原因之一。梁启超、《新世界学报》以及《大陆》报援引了看似相同的“科学”概念,但对于“科学”的运用或多或少都搀杂了主观色彩,如果“科学”以分科作为其基本底色,那么“科学”的范围、方法以及意义就是分科之上的附加颜色,如何取舍全依说者的政治立场而定,具体的比较辨别当另文详述之。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K203
A
1000-9639(2010)04-0072-13
2010—04—06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近代中国的知识和制度转型”(05JZD00011)
张 帆(1971—),女,四川广安人,历史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讲师(杭州31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