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
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的文献问题考论*
张伯伟
朝鲜时代的女性汉诗文创作并不兴盛,流传至今的诗文集,共计39种。但存世量的不多,并不意味着其问题的尠少。近年来,关于女性文学的研究,从西方到东方,成为一个颇为诱人的研究课题。而作为其前提,就是首先奠定一个较为坚实的文献基础。去伪存真是学术工作的起点,这是不言而喻的。关于作者生平的考察,是我们“知人论世”的凭藉。而补遗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能够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前人的作品,而且有助于我们提出新问题,作更为深入的研究。因此,综合韩国和中国的资料,对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中所涉及到的作品真伪、作者生平以及佚作补遗等问题作一整体考察,可为学术界的进一步研究扫除其文献障碍。
朝鲜;女性;诗文集;文献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24云:“明闺秀诗类多伪作,转相附会,久假不归,如‘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吴中范昌朝《题老妓卷》也,诗载《皇明珠玉》,而谬云铁氏二女。‘寒气逼人眠不得,钟声催月下回廊’,三泉王佐《宫词》也,诗载《石仓诗选》,而假称宫人媚兰。‘泉流不归山’,罗文毅作,而谓甄节妇诗。‘谁言妾有夫’,高侍郎作,而谓章恭毅母。它若‘忽闻天外玉箫声’,宁献王权之咏权妃,即指为权贵妃作。‘风吹金锁夜声多’,罗翰林璟之咏秋怨,遂诬为王庄妃词。甚至析情字为小青,吊青冢者,过孤山而流连,托联句于薛涛。刻涛集者,缀卷尾而剞劂,助谈小说,贻笑通人。吾于许景樊之诗,见其篇章句法,宛然嘉靖七子之体裁,未应风教之讫,符合如是,不能无赝鼎之疑也。”此由明代闺秀诗中多混杂伪作,引申及朝鲜时代女诗人许兰雪轩(1563—1589)的作品,认为亦“不能无赝鼎之疑”。朝鲜时代李圭景(1788—?)《诗家点灯》卷1“闺秀诗多讹难信”引其说云:“此说果是明鉴,兰雪诗竟为钱牧斋姬河东君柳如是之手真赃绽露。今世传闺诗,每多浪传,令人可笑。”则由兰雪轩诗中的伪作之被柳如是揭穿,引申到浪传当世的其他闺秀诗。20世纪20年代,安往居辑评《洌上闺藻》,揭于朝鲜《中外日报》,其序云:“《洌上闺藻》,朝鲜妇人氏词藻也。自古东华妇人诗类多赝作,在中华尤甚,以其诗界博而赝界亦博也。然而在朝鲜,亦不无赝弊。先破其赝,评乃归正。”①转引自[韩]李能和:《朝鲜解语花史》,汉城:新韩书林,1968年,第230页。亦仅对个别作品有所辨证。由此可见,朝鲜时代的女性诗文集中,其文献问题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然而迄今为止,这些问题却尚未得到全面的清理。
朝鲜时代的女性多以谚文通音讯,或创作时调以抒情愫,汉诗文创作并不兴盛,流传至今的女性诗文集,据许米子教授《韩国女性诗文全集》(国学资料院,2003年),共收27种,即《林碧堂遗稿》、《玉峰集》、《兰雪轩集》、《景兰集》、《梅窗集》、《张氏实记》、《宇珍》、《浩然斋诗文集》、《允挚堂遗稿》、《芙蓉诗选》、《令寿阁稿》、《三宜堂稿》、《静一堂遗稿》、《幽闲集》、《宜言室卷》、《云楚堂诗稿》、《竹西诗集》、《湖东西洛记》、《琴仙诗》、《贞一轩诗集》、《情静堂遗稿》、《清闲堂散稿》、《松雪堂集》、《小坡女史诗集》、《姑妇奇谭》、《李朝香奁诗》和《东洋历代女史诗选》。这是韩国学者目前收集的朝鲜时代女性诗文最多的总集。近年来,我编辑整理《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在其基础上又补充以下12种,即《德峰集》、《光州金氏逸稿》、《安东世稿》、《联珠录》、《杏堂殇姊冤稿》、《只在堂稿》、《蓝田诗稿》、《小蓝诗》、《凤仙花》;附编又收入了《御制内训》、《胎教新记》和《洌上闺藻》,总计39种,成为汇集朝鲜时代女性汉文著述最为完备之书①《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将于2011年由凤凰出版社出版。。但存世量的不多,并不意味着其问题的尠少。从明代晚期开始,朝鲜女性诗文陆续传入中国,并引起中国文坛的关注,在一些选集中加以采录。这些选集在传播朝鲜女性作品在中国流传的同时,也增添了新的文献问题。近年来,关于女性文学的研究,从西方到东方,成为一个颇为诱人的研究课题。而要想把握东亚女性文学的特征,仅仅作中西比较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对东亚女性诗文作深入的比较研究,才能真正把握东亚地区各国女性文学的区域特征和整体特征。而作为研究的前提,就是首先奠定一个较为坚实的文献基础。因此,综合韩国和中国的资料,对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的文献问题作一整体考察,是非常必要的。
本文将重点考察三个问题:作品的真伪、作者的生平和佚篇的补遗。
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中的真伪问题,以许兰雪轩最为引人瞩目,这首先是由于其得名太甚。相对而言,其他女性诗文集中的类似问题,注意者就不多。兹考索如下:
(一)《林碧堂遗集》
作者为林碧堂金氏,乃义城金寿千之女,俞汝舟(1501—?)之妻。生活于16世纪初叶,生卒年不详。此书由俞氏七世孙世基所编,共收金氏之作七篇,其中三篇见于《列朝诗集》所选,二篇出于家人所录(其中一篇又见许筠所编之《国朝诗删》),又二篇出于家藏金氏自笔自绣之枕面。其《跋》云:“去岁之冬,友人金子昂斗明以书状赴燕,购得钱牧斋谦益氏所辑《列朝诗集》归以视余。是集也,盖裒取洪武以后诸家诗编为一帙,吾东圃(隐郑梦周)、牧(隐李穑)以下百余家亦得与焉。金氏三篇弁诸闺什之首……今因钱公之所撰,始得家乘所不载、世间所不传之三篇,并如前所有四篇为七篇,其亦多矣。”据《同文汇考补编》卷7《使行录》,金斗明作为书状官赴燕日期为朝鲜肃宗八年(康熙二十一年,1682)十月二十九日,此行购得钱谦益《列朝诗集》东归,并见示于俞世基,世基从中受到激励,乃增益家传及见于东国选本所存之篇汇为七首,由此亦能推断其编成《林碧堂遗集》之时间乃在肃宗九年(1683)。编成后除自撰跋文外,又遍请当代名流显宦如赵持谦(1639—1685)、尹拯(1629—1714)、赵仁寿、韩泰东(1646—1687)、南龙翼(1628—1692)、南九万(1629—1711)等作跋,并在俞氏家族内部流传。在诸人跋文中,尤其令他们共同惊喜赞叹的是,金氏为“家乘所不载、世间所不传之三篇”作品,能够入选钱谦益之《列朝诗集》。如俞世基云:“地之相距不啻数千余里,而华夷之所不同也;世之相后几乎二百余年,而风声之所不及也,抑未知钱牧斋何从而得之欤?”赵持谦云:“今世代垂二百年,吾东所不传之什,至于所不知何人,乃复得之于数千里之地外、风尘扫荡之后、文物灰烬之余,此殆遣还也,实我文苑异事。”尹拯云:“三篇得载于钱牧斋所编《列朝诗选》者甚奇。”韩泰东云:“东人之所遗,裔孙之所未睹,而中州之士独得以裒次之,掇取余馥,揽撷遗英,列之文艺之林者,抑何奇欤?”南龙翼更是感慨金氏诗之入选于钱编:“岂非事尤奇而遇尤幸?”就此而言,诚可谓东亚汉诗流传史上之奇事。但以将近二百年中,家人所不知,东国亦无传,忽然于钱氏《列朝诗集》中睹之,其文献来源如何,可信与否,实堪质疑。
《列朝诗集》所选三诗为《别赠》、《贫女吟》、《贾客词》,我们可以对这三首诗的来源作一考察。
《列朝诗集》闺秀诗多出于柳如是之选,朝鲜部分当以吴明济《朝鲜诗选》为主,其不足者,复以他选补充。以上三诗,五律《别赠》以俞汝舟妻之名见载于《朝鲜诗选》。吴选文献皆来自于朝鲜,其中得许筠兄弟之助尤多,或有所依据。而《贫女吟》和《贾客词》二诗,则不见于吴选。在明末女性选集中,最早将此二诗归于俞汝舟妻名下的是托名锺惺的《名媛诗归》,除此二诗外,尚有《别赠》和《杨柳词二首》,共四题。此后,如《名媛汇诗》、《古今女史》等书皆承袭之,《列朝诗集》也不例外,只是将《杨柳词二首》分别归到成氏和兰雪轩名下。实际上,《列朝诗集》选入的金氏三诗,《别赠》一篇可案而不断,而另外两诗实为许兰雪轩之作,见《兰雪轩集》。其中《贫女吟》更刊载于许筠(1569—1618)《国朝诗删》卷末“许门世稿”中,俞世基曾从《国朝诗删》中辑得金氏诗一首,而对《贫女吟》则失之眉睫,视若无睹,其误遂沿袭至今。
其实这一问题在俞世基编成《林碧堂遗稿》后,立刻就为人发现。上文指出,俞氏编就此书后,曾邀请名流为之撰跋,并将六篇跋附在集后,最末一篇为南九万所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跋文实为南九万所撰之另一文《金夫人枕角绣诗序》,而他真正为此集所撰写的跋文《题林碧堂七首稿后》,则被俞氏替换了。其原因何在,只要一读南氏以下文字即可清楚:“牧斋所编三首,声响稍促,辞采稍浮。且《贫女吟》、《贾客词》皆蹈袭古人之陈语,其视《枕角诗》即事赋怀、悠然自得者,不啻径庭矣。且余曾入燕馆,得《名媛诗归》一帙,其中亦载夫人《杨柳词》二首,流于巧丽,殊乏风雅本色,固已疑之矣。更考《列朝诗集》,《词》之其一‘条妒纤腰叶妬眉’,则以为朝鲜妇人成氏之作;其二‘不解迎人解送人’,则以为兰雪轩许氏之作,而又讥其偷取裴说之词。据此则其非出于夫人决矣。未知编《诗归》者从何得之,有此错置也。”(《题林碧堂七首稿后》,《药泉集》卷27)南氏曾于肃宗十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二年(1686)两次作为正使赴燕,得《名媛诗归》,故能发现问题所在。因此,尽管此跋乃应邀而作,尽管他还委婉其辞云:“《胡笳十八拍》古人以为六朝人拟作,幸得托名文姬,乃入《楚辞后语》。今此诸诗,无或亦类于是耶?然则毋论其诗之真赝,夫人以海外偏邦林居寒士之妻,乃为上国文苑诸公所称道,编录传于天下后世,是为盛也。”俞世基仍以此文颇煞风景,故弃而不用。南氏仅仅指出《贫女吟》、《贾客词》与《枕角诗》风格大相径庭而有疑,今则将其作者落实到许兰雪轩,可了结此一公案。
(二)《玉峰集》
作者李氏(?—1592),号玉峰,为宗室李逢之之庶女,云江公赵瑗(1544—1595)之妾。赵氏后裔正万(1656—1739)于肃宗三十年(康熙四十三年,1704)编《嘉林世稿》,录其家族三代进士高祖云江公赵瑗、曾祖竹阴公赵希逸(1575—1638)及祖父近水轩公赵锡馨诗文,以《玉峰集》附于卷末。
今传《玉峰集》有两本,一为《嘉林世稿》附录本,凡三十二篇;一为抄本,凡十四篇,实际上是十二篇(最末两篇题金絿《次李子云》,实为金玏之作,见《栢岩集》卷2)。《世稿》本有二十篇不见于抄本。其诗真伪,亦不无问题。
《世稿》本三十二篇中,十一篇见选于钱谦益《列朝诗集》,正万编辑其诗已指出:“《宝泉滩诗》载于《占毕斋集》;《斑竹怨》、《采莲曲》两诗载于李达诗集中,未详孰是。”案而未断。李德懋(1741—1793)《清脾录》卷2“云江小室”条又补充云:“《秋恨诗》‘梦觉罗衾一半空’句,载于《兰雪集》……‘妾身非织女,郎岂是牵牛’载于《诗学大成》。闺人志虑甚浅,闻见未广,故往往以古人诗集为枕宝帐秘,毕竟败露于慧眼。兰雪许氏,为钱虞山、柳如是所摘发真赃,狼藉几无余地,可谓剽窃者之炯戒。”(《青庄馆全书》卷33)则直指其为剽窃。
《列朝诗集》所选玉峰十一篇诗,皆有其文献来源。《登楼》(“小白梅逾耿”)、《谩兴赠郎》、《登楼》(“红栏六曲压银河”)、《自适》、《秋思》、《宝泉滩即事》、《咏雪次韵》七篇出于吴明济《朝鲜诗选》,《斑竹怨》、《采莲曲》、《归来亭》出于旧题锺惺《名媛诗归》,《秋恨》或出于汪伯英之《朝鲜诗选》①原书未见,此据徐火勃《笔精》卷5“外夷·朝鲜诗”所引,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其中真伪问题,实不止于赵正万和李德懋所述四首。如《归来亭》实为李堬(1469—1517)之《题归来亭》,见其《松斋集续集》卷1;《登楼》(“小白梅逾耿”)实为林亿龄(1496—1568)《登官楼》之后四句,见《石川诗集》卷3;《登楼》(“红栏六曲压银河”)末二句“明月不知沧海暮,九疑山下白云多”见许筠《鹤山樵谈》,乃郑百炼之作。《自适》为申光汉(1484—1555)同题之作,见《企斋集·别集》卷5。此类问题,当为后人误记所致,吴明济不察,编入《朝鲜诗选》,钱谦益《列朝诗集》本之,复传入朝鲜,为朝鲜人所珍视,故据以编集,贻误至今。
《世稿》本三十二篇,除十一篇出于《列朝诗集》外,其余二十一篇之真伪亦非全无问题。如《咏梨花》,实为李湜(1458—1488)之《吴慎孙所画咏物·梨花》,见《四雨亭集》卷下;《七夕》,实为申光汉《七夕咏女牛》,见《企斋集·别集》卷4;《春日有怀》曾入选南龙翼《箕雅》卷10,署作李媛,洪万宗(1643—1725)已直斥该书“于作者名姓,亦多错录”,并作辨证云:“所谓闺秀赵瑗妾李氏《春日有怀》诗,即兰雪轩许氏诗也,载于本集。”(《诗话丛林证正》)总之,《世稿》本三十二首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为他人作品混入者。
玉峰诗入选中国诗选最多者乃《名媛诗归》,总计十三篇,即《斑竹怨》、《采莲曲》(“南湖采莲女”)、《古别离》、《归来亭》、《春日有怀》、《青楼怨》、《梦作》、《咏燕》、《采莲曲》(“莲叶裁成幄”)、《谩兴赠郎》、《自适》、《秋思》、《七夕》。除上文已考者六篇外,复有四篇为他人之作。如《古别离》实为郑(1309—1345)之《怨别离》,见《东文选》卷7;《梦作》实为许兰雪轩同题之作,见《兰雪轩集》;《青楼怨》实据李达(1539—1618)之《无题》而稍加改窜,原诗见《荪谷诗集》卷4;《咏燕》实为李承召(1422—1484)之《燕》,见《东文选》卷7;惟《采莲曲》(“莲叶裁成幄”)不知为何人所作,待考。
(三)《兰雪轩集》
兰雪轩素有海东第一女诗人之称,但围绕其人其诗却问题丛生,重心乃在作品之真伪混杂。兰雪轩辞世不久,许筠即着手整理编辑其集,并于次年(1590)编成。据许筠万历三十六年(1608)所作《跋》文,谓姊氏“平生著述甚富,遗命茶毗之,所传至尠,俱出于筠臆记”。可知兰雪轩大量诗文皆已焚毁,故文集之编纂俱出于许筠记忆。尽管其记忆力之强颇为时人称许,如李瀷云:“记性之慧,近世以许筠为最。”(《星湖僿说》卷12“许筠记性”)但经其手编就之《兰雪轩集》,掺入大量他人之作,亦为事实。此在当时即有人指出,文献所见最早指出者为金时让(1581—1643),他在光海君四年(1612)谪锺城,撰《涪溪纪闻》云:“金著作诚立之妻,许筠之姊也。能文章,早死,筠裒集遗稿,目为《兰雪轩集》,至受跋语于华人,以侈其传。或言其多剽窃他作,而余固不信也。及余谪锺城,求得《明诗鼓吹》于人,则许集中‘瑶琴振雪春云暖,环佩鸣风夜月寒’一律八句载在《鼓吹》,乃永乐诗人吴世忠之作也。余于是始信或者之言。呜呼!取华人之作而欲瞒华人之目,是何异盗人之物而还卖于其人乎?”其后如李睟光(1563—1628)《芝峰类说》卷14云:“齐僧宝月作《估客词》曰:‘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今《兰雪轩集》中窃取全文,可笑。”又云:“《兰雪轩集》中,《金凤花染指歌》全取明人‘拂镜火星流日月,画眉红雨过青山’之句而点化之。《游仙词》中两篇,即唐曹唐诗。《送宫人入道》一律,则乃明人唐震诗也。其他乐府宫词等作,多窃取古诗。故洪参议庆臣、许正郎乃其一家人,常言兰雪轩诗二三篇外,皆是伪作。而其《白玉楼上梁文》,亦许筠与李再荣所撰云。”申钦(1566—1628)《晴窗软谈》云:“集中所载,如《游仙诗》太半古人全篇。尝见其近体二句:‘新妆满面犹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此乃古人诗。或言其男弟筠,剽窃世间未见诗篇,窜入以扬其名云,近之矣。”金万重(1637—1692)《西浦漫笔》卷下云:“兰雪轩许氏诗出自李荪谷及其仲荷谷……海东闺秀,惟此一人。独恨其弟筠,颇采元明人佳句丽什人所罕见者,添入于集中,以张声势。”洪万宗(1643—1725)《诗话丛林证正》云:“余见许氏兰雪送其兄荷谷谪甲山诗五言律,颈联‘河水平秋岸,关云欲夕阳’,即是唐人全句,无一字异同。此可谓活剥生吞者也。”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卷46“景樊堂辨证说”云:“金诚立裔孙金正言秀臣,家住广州。或问《兰雪轩集》刊本外或有巾箱秘本,则以为有兰雪手钞者数十叶,而其诗与刻本大异。且言今世传刻,本非尽出于兰雪,乃筠赝本云。其后孙之言乃如此,则想必其家世传之口实也。”
吴明济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编纂《朝鲜诗选》,得许筠之助尤多,其书所收作品亦以其姊氏许兰雪轩为冠,达五十八首之多(其次为郑梦周,仅十七首)。据吴氏序文,此前一年,长安缙绅先生闻其书,“皆愿见东海诗人咏及许妹氏游仙诸篇”。七年后朱之蕃出使朝鲜,自许筠处“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列朝诗集》闰集)。李宜显(1669—1745)曾出使中国,归后著《陶峡丛说》(1736年撰),其中述及“明人绝喜我东之诗,尤奖许景樊诗,选诗者无不载景樊诗”(《陶谷集》卷28),考诸《亘史》、《名媛诗归》、《名媛汇诗》、《古今女史》、《列朝诗集》、《明诗综》等书,可证此言不虚。因此,当柳如是奉钱谦益之命,校雠《列朝诗集》中的女性作品,发现脍炙人口的兰雪轩诗中竟多搀杂他人作品时,便毫不客气地予以揭露,在朝鲜文坛上引起很大反响。
与《兰雪轩集》中颇多因袭中国诗句相对,中国诗选中题名许氏而不见于《兰雪轩集》者,则多为东国诗人之作。以《名媛诗归》为例,如《望仙谣》之出于崔庆昌《感遇》,《山岚》之出于郑希良《潇湘八景》,《弄潮曲》之出于许篈《荡桨词》等①相关研究参见[韩]朴现圭《明末清初文献所录朝鲜兰雪轩作品之实况》(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俞士玲《明末中国典籍误题兰雪轩诗及其原因考论》(张伯伟编:《风起云扬——首届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四)《梅窗集》
作者桂生(1573—1610),字天香,号梅窗,县吏李汤从女。善吟咏,好弹琴,与当时文人多有交往,诗书往返,赠答酬唱,堪称朝鲜时代第一诗妓。
《梅窗集》一卷,存作品五十八首,其中五绝二十首,七绝二十八首,五律六首,七律四首。惟其中七绝《尹公碑》作者乃李元亨,非梅窗。许筠《惺叟诗话》纪其本事颇详:“扶安倡桂生工诗,善讴弹。有一太守狎之。去后,邑人立碑思之。一夕佳月生,弹琴于碑石上,遡而长歌。李元亨者过而见之,作诗曰:‘一曲瑶琴怨鹧鸪,荒碑无语月轮孤。岘山当日征南石,亦有佳人堕泪无。’时人谓之绝倡。李,余馆客也,自少与余及李汝仁同处,故能为诗。”(《惺所覆瓿稿》卷25)梅窗为许筠情人,筠为此又有书信责难梅窗:“娘望月揳瑟而讴《山鹧鸪》,胡不于闲处密地,乃于尹碑前被凿齿所覵,污诗于三尺去思石。此娘之过也。”(《惺所覆瓿稿》卷21)由此亦可确证此诗之写作虽与梅窗有关,但作者实非其人。
以上作品真伪问题存在两种情况:
一是见于朝鲜人所编诗文集,二是入选于中国的各种总集;也有交错二者的情况,就显得更为复杂。
纯粹出于朝鲜人所编者如《梅窗集》,其中虽混入李元亨之作,但梅窗与该诗本事有着密切关系。问题最严重的当然是许筠所编《兰雪轩集》。许氏兄妹篈(荷谷,1551—1588)、筠和兰雪轩为一母所生,故感情极深。许篈有《寄妹氏》、《送笔妹氏》、《题杜律卷后奉呈妹氏兰雪轩》等诗文,兰雪轩有《寄荷谷》、《送荷谷谪甲山》、《次仲氏见星庵韵》二首、《次仲氏高原望高台韵》四首等。故在兰雪轩身后,许筠即着手编辑其集,并在《惺叟诗话》、《鹤山樵谈》中高度评价其作,亦多引用许篈评语。朱之蕃序文中称“许门多才,昆弟皆以文学重于东国,以手足之谊,辑其稿之仅存者以传”,颇能洞见此举所蕴涵之深情。许筠表彰其姊为“天仙之才”,对其“生而不合于琴瑟,死则不免于绝祀”深感痛惜,故在编辑之际,有意无意将他人之作混入,或捉刀代笔,以大其声势,实或难免。且许筠多有类似行为,如洪万宗《诗话丛林证正》即云:“许筠《国朝诗删》,泽堂诸公皆称善拣,《诗删》之盛行于世,盖以此也。然其中所为鬼作两首伽倻仙女诗及李显郁诗,皆古人所作。故余表而出之,以破其虚妄。”并加以质疑道:“筠乃假设名姓,欲瞒后人眼目,何哉?”统合观之,筠编《兰雪轩集》,似难免文人狡狯,故伎重演。如传兰雪轩八岁作《白玉楼上梁文》,骈四骊六,典故对偶,无不得心应手,绝非其龄所能。李睟光已谓乃许筠、李再荣所撰,成海应(1760—1839)更直斥“二人皆轻薄无实”(《草榭谈献》3,《研经斋全集》卷56)。又《梦游广桑山诗序》,文末有许筠附记谓:“姊氏于己丑春捐世,时年二十七,其‘三九红堕’之语乃验。”亦似身后伪作,以显其谶。且此文开首“乙酉春,余丁忧,寓居于外舅家”数句,即启人疑窦。兰雪轩身为女性,何外舅(即岳父)之可言?乙酉为宣祖十八年(明万历十三年,1585),其父卒于庚辰(1580),其母卒于甲午(1594),此年又何忧可丁?又诚立之父瞻卒于壬辰倭乱后,岂诚立之母丧于此年?暂未能考,聊存所疑。
至于仅见于或首见于中国选集的朝鲜女性诗文,则多不可信。其原因多出于编者态度之草率,如《名媛诗归》。编者又往往欲以多取胜,如柳如是所指责者:“此邦文士,徒见出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核其从来。”(《列朝诗集》闰集)其实非但女性作品如此,如《列朝诗集》闰集载许篈《感遇》“君好堤边柳”,编者借题发挥道:“篈女弟适金成立,贤而不爱,以此而发乎?”后人编纂《荷谷先生诗集续补遗》虽据以收入,但编者云“不见于遗稿中,姑未可考信”,堪称审慎。实则此诗为明朱诚泳之《古意》,见《小鸣稿》卷1。以此类推,可见一般。此类讹谬当属明人之误题,不得视作佚诗处理。
朝鲜时代从事创作的女性,有些人的生平资料较少,或缺乏明确记录,其中尤以妓女为突出,需要旁稽博考,方得其实。
(一)金泠泠
金泠泠有《琴仙诗》,存抄本一册。首页首行下似有“壬辰十月”字,许米子《韩国女性诗文全集·解题》据此推测此卷作年,或为纯祖三十二年(道光十二年,1832),或为李太王二十九年(光绪十八年, 1892),如此,则作者当生活于19世纪。考《琴仙诗》中有《西警胜捷后宴芙蓉堂》云:“中华吾东邦,捷书报箕城。千官呼万岁,春台玉烛明。”此中所含重要信息有:战胜一方为中国援朝军队,战事发生场所在平壤(箕城),其中所透露出对中国王朝的亲切(“中华吾东邦”)而又尊崇(“千官呼万岁”),不可能在清代出现,其情其事,似与壬辰(1592)倭乱相关。据史载,日军四月十三日于釜山登陆,六月十九日陷平壤。明军援朝,于癸巳(1593)正月初八日获平壤大捷,各道屯结之倭亦闻风而逃。《宣祖实录》二十六年癸巳正月记载:“中和、黄州一路连营之贼,闻平壤炮声,先已卷遁。”又据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卷5载:“中和、黄州、剑水、凤山诸郡倭奴闻风逃回。”中和在平安道平壤之南,与黄海道接壤,黄州、剑水、凤山则均在黄海道境内。琴仙乃黄海道海州人,平壤大捷,日军溃逃,乃当时大事。又据《东国舆地胜览》卷43“海州”条,其地著名之楼亭即有“芙蓉堂”,“堂在莲池中,极有清致”。大捷后群官欢宴于此,实为适得其所。据此可推,琴仙乃朝鲜宣祖朝人。此卷所收为琴仙十三岁之作,书名下已注明。其《敬次碧城客戏赠韵》九首中,既云“行年今十三,不识人间缘”,又云“年当十三岁,迷劣薄文质”。而碧城客之赠诗,亦有“十三吐绮语,才比苏与薛”之句。如此,则琴仙之生年当在宣祖十四年(万历九年,1581),卒年不详。
(二)黄氏
黄氏有《情静堂遗稿》一卷,《平海黄氏世谱》载其卒年为正祖十七年(乾隆五十八年,1793)。考黄氏曾向玉山县县宰李氏(李退溪后人)请得“情静堂”三字,遂以名堂。李氏妇又为印李退溪《陶山六曲歌》以赠之。此事见载于李汇宁(1788—1861)《情静堂逸稿序》,谓其事“忽忽已五十年沧桑矣”。又李汇载《情静堂记》亦载其事,同样云“五十年前”。此二文分别撰于己酉(1849)和戊午(1858),又并以此为五十年前事,若黄氏卒于1793年,时间颇有不合。姑志此以俟考。
(三)金锦园
金锦园有《湖东西洛记》,乃长篇游记。前半所述为其十四岁时女扮男装,游览国内大山名川之事;后半所记乃其成为奎堂学士金德喜(一作熙)小室后之事。但文中未作明确交代,颇能使人误以为锦园于此行结束后即为金氏之妾。如李能和《朝鲜女俗考》即谓:“其金刚山游览之时,乃纯祖三十年庚寅(1830)春三月也,芳年十四岁时。与奎堂学士结婚,亦同年也。”此后韩国学者多沿袭其说,至今不改。考申纬(1769—1845)《金渊泉八十七叟以席上三女史诗属和》诗,其三为《和锦园校书韵》,有“春风十二街杨柳,拣遍高枝不肯栖”(《警修堂全稿》册27《覆瓿稿》5)之句,金履阳八十七岁为朝鲜朝宪宗七年(1841),锦园二十五岁,身为妓女,尚未有所属。又李裕元(1814—1888)《林下笔记》卷33《华东玉糁编》1“诸女史”条云:“金渊泉八十七,以三女史消遣。云楚女史名芙蓉,成都人;琼山女史名洛仙,碧城人;锦园校书名锦莺,蟾江人。未久皆散,锦园归于金侍郎德喜,诗文俱丽。”可知锦园归金德喜乃在其任龙湾伯(1845年)前数年间,卒年不详。但据郑万朝(1858—1936)《榕灯诗话》,自谓曾见过锦莺,“年已七十余”,则可推知其卒于高宗二十四年(1887)之后。
(四)朴竹西
朴竹西有《竹西集》一卷,其生年不详,韩国学者多定于纯祖十七年(嘉庆二十二年,1817)。案朴氏诗友金锦园生于此年,她在《竹西集跋》中云:“竹西少余几岁,少小同乡。”似可据信,故拟定其生年为纯祖二十年(1820)。
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中,一方面是混入了其他作品,另一方面也有若干不见于文集之中,而确为该作者佚文的情况,应予补遗。
(一)《玉峰集》
尹国馨(1543—1611)《闻韶漫录》载己丑年(1589)与赵瑗同酌于玉峰寓处,赵劝李作诗赠尹,“李即席口占,倩笔伯玉,曰:‘洛阳才子何迟召,作赋湘潭吊屈原。手扮逆鳞危此道,淮阳高卧亦君恩。’吟咏构思之际,手麾白迭扇,时或掩唇。其声清婉凄绝,似非人世间人”。由口占之作录为文字,则汉语“原”、“恩”不押韵,但谚文中“原”、“恩”韵母相同,故口诵时自押韵。此诗不载于其集。洪万宗《诗评补遗》下编云:“玉峰李氏《春日即事》诗:‘数村桑梓暮烟笼,林外清湍石窦舂。半世人穷诗句里,一年春尽鸟声中。颠狂柳絮飘香雪,轻薄桃花逐乱风。草绿王孙归不得,子规啼血恨无穷。’极有晚唐调格。”亦其佚作。又柳成龙(1542—1607)《杂著》“女子能诗”条载:“李题竹西楼诗,有‘江吞鸥梦阔,天入雁愁长’之语,好事者多传诵云。”(《西厓集·别集》卷4)申钦《晴窗软谈》亦举此联(“吞”作“涵”),推之为“古今诗人未有及此者”。亦其佚句。而洪万宗《诗话丛林证正》则云:“余见唐人项斯诗曰:‘水涵萍势远,天入雁愁长。’李氏此句全出于此,象村(即申钦)岂不见项斯诗耶?”又抄本《玉峰集》所录《送人往骊江》断句“神勒烟波寺,清心雪月楼”,见于李睟光《芝峰类说》卷14引,当可据信。
(二)《兰雪轩集》
《芝峰类说》卷14载其《采莲曲》云:“秋净长湖碧玉流,荷花深处系兰舟。逢郎隔水投莲子,恐被人知半日羞。”又载其寄赠金诚立之作云:“燕掠斜檐两飞飞,落花撩乱扑罗衣。洞房极目伤春意,草绿江南人未归。”并评论道:“此两作近于流荡,故不载集中云。”前诗已被南龙翼选入《箕雅》,又有朝鲜书法家姜世晃(1713—1791)书于绿锦(见《藫庭遗稿》卷6)。《鹤山樵谈》载其《渔家傲》词一阕云:“庭院东风恻恻,墙头一树梨花白。斜倚玉栏思故国。归不得,连天芳草萋萋色。罗幙绮窗扃寂寞,双行粉泪沾朱臆。江北江南烟树隔。情何极,山长水远无消息。”①以上三篇补遗已有人指出,见[韩]林贤珠:《兰雪轩文学研究》,全南大学校大学院国语国文学系硕士论文(1987年5月);俞士玲:《明末中国典籍误题兰雪轩诗及其原因考论》之5“《兰雪轩诗集》补遗”。郑泰齐(1612—1669)《菊堂排语》录申钦语云:“余少时与金诚立及他友僦屋同做举业,友人造飞语以为金好游倡楼,婢辈闻之,密告于许氏。一日,许氏备妙馔盛酒于大白瓶,书一句于瓶腹以送曰:‘郎君自是无情者,同接何人纵半间。’余于其时始知许氏能诗气豪也。”似可据补。又李圭景《诗家点灯》卷2谓“世传兰雪许氏作《剪刀诗》,其意太亵……是岂闺壸女郎所可道哉?虽咏物极工,乃是一部《金瓶梅》中语也,果非士夫夫人之作。”《芝峰类说》卷14即谓此诗乃“近世妇人不知谁氏”作,绝非许氏之作。
(三)《浩然斋集》
金浩然斋(1681—1722)为金盛达(1642—1696)与延安李氏(?—1690)之季女,其作品为金氏家族女性作品流传至今为数最多者,有诗两百余篇。
其逸出于本集之外的作品,除见于《联珠录》,还须提及的有谚文本《曾祖姑诗稿》。此稿由浩然斋曾孙宋启来之配青松沈氏(1747—1814)抄录,实为浩然斋汉诗之谚译。全稿分上下两栏,上栏为韩文音读,下栏为谚文翻译,共计二百三十五首,超过现存的汉诗。从现存汉诗中可以发现浩然斋诗各体皆备,有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古诗、律诗、绝句,但在谚译汉诗中,还有十字诗,即从一字句依次至十字句,此诗在目前汉诗文集中所无。如有精通汉诗格律又熟谙韩文的学者,实可将此稿译回汉文。
(四)《云楚堂诗稿》
成川妓女金芙蓉(约1790—1860)撰。氏号云楚,有诗集行世,而抄本颇多。许米子《韩国女性诗文全集》共收录四种,分别为:1.陈洪藏抄本《云楚堂诗稿》,共一百三十九题一百八十九首;2.藏书阁藏抄本《云楚集》,除文字略有异同,内容与陈本同;3.奎章阁藏抄本《云楚堂诗稿》,内容与上两本同,个别文字有异同;4.李家源藏抄本《芙蓉集》,共收二百二十六题三百一十五首,卷末为桐坞主人《芙蓉集题跋》三首。除此四种抄本外,许氏还附录了抄本《玉版宣纸锦谱》卷之鳏所载云楚之一文一诗。然而在各种抄本中,收诗最多、题目及保留题下注文字最长者为岸曙金亿所藏写本,闵丙焘《朝鲜历代女流文集》曾据以录入,自《春宵应仲父命韵》至《挽》诗,共二百四十题三百二十七首,实当以此为底本校勘。除了可作补遗,其题中文字还有助于考证。如《往昔辛卯,妾从七十七岁渊泉老爷礼奉巾栉,光阴荏苒,今为十三年于兹矣……》,由此可知其为金履阳侧室之年为辛卯(1831)。又如《哭渊泉老爷乙巳五月》中有“十五年来今日泪”,则可知金履阳殁于乙巳(1845),两人同居十五年。
云楚复有一集,多未引起今日学界注意,此即金镐信经多年寻访,于上世纪30年代初在成川郡三德面大洞里一寒村吴氏家中发现一写卷,并以《古代名妓芙蓉集》为题公开印行。共十一题,多与人共赋联句之作,其中除层诗《相思诗》亦见载于《玉版宣纸锦谱》卷之鳏及《韩中故人男女诗词文》外,皆不见于他本。虽然其中真伪尚有待进一步考证,但此本之值得注意乃毫无疑问者。兹仅录其《相思诗》(他本或作《赠别诗》,文字择善而从)一首,以作脔肉之品:
别,
思。
路远,
信迟。
念在彼,
身有兹。
纱巾有泪,
纨扇无期。
香阁钟鸣夜,
练亭月上时。
倚孤枕惊残梦,
望归云怅远离。
日待佳期数屈指,
晨开情札空支颐。
容貌憔悴把镜下泪,
歌声呜咽令人含悲。
挈银刀断弱肠非难事,
摄珠履送远眸更多疑。
昨不来今不来郎何无情,
朝远望暮远望妾独见欺。
浿江成平陆后鞭马其来否,
长林变大海初乘船欲渡之。
逢时少别时多世情无人可测,
好缘断恶缘回天意有谁能知。
一段香云楚台夜神女之梦在某,
数声良箫秦楼月弄玉之情属谁。
不思自思悲倚牡丹峰可惜红颜老,
欲忘难忘强登浮碧楼每叹绿鬓衰。
孤处深闺肠能若雪三生佳约宁有变,
独宿空房泪终如雨百年芳心自不移。
罢春梦开竹窗迎花柳少年总是无情客,
揽香衣推玉枕送歌舞游子莫非可憎儿。
千里待人难待人难甚矣君子薄情诚如是,
三时出门望出门望哀哉贱妾孤怀果何其。
惟愿宽仁大丈夫决意渡江旧情烛下笑共对,
勿使软弱儿女子含泪归泉孤魂月中泣相随。
(五)《姑妇奇谭》
郑氏、吴氏姑妇有《姑妇奇谭》唱和稿,其下卷已佚,而李能和《朝鲜女俗考》节录《鹤丁轩姑妇唱和稿》,其内容皆在《姑妇奇谭》之外,或即其下卷之片段。兹略举数例如下:
《金刚木兰》
郑秋斋游金刚山,得《金刚经》一部,献于姑母。
佩金刚石枕金刚木入金刚山读《金刚经》。(姑唱)
折木兰花乘木兰舟访木兰寺读《木兰词》。(妇和)
《乌骓赤龙》
姑妇阅《楚汉演义》,至项王不渡乌江,写曰:
乌骓不渡乌江水,八年威风,乌有先生。(姑唱)
赤龙能挥赤霄剑,一统山河,赤帝之子。(妇和)
《蜀都词》
姑妇阅蜀中地图,题曰:
春雨人耕杨子宅。(姑唱) 秋风鹤唳武侯祠。(妇和)
苍苔绿草黄牛峡。(妇唱) 紫蟹红鲜白马江。(姑和)
又安往居《洌上闺藻》引用姑妇诗评数则,亦颇为珍贵。
《相思梦》 黄真伊(安之亭翻其歌)
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
鹤丁轩评曰:结联是绝调。
《秋思》 南翠仙
洞天如水月苍苍,树叶萧萧夜有霜。十二湘帘人独宿,玉屏还羡绣鸳鸯。
鹤丁轩评曰:此藻置之唐元不让一步,不可以闺房诗看待。
《采莲曲》 无名氏
秋净长湖碧玉流,荷花深处系兰舟。逢郎隔水投莲子,又被人知半日羞。
鹤丁轩评曰:说者以此诗近于游冶,则不近人情也。木瓜、琼琚所怀相赠,况我之之子乎?投之而被人知,半日羞涩,乃贞静幽闲者也,复何预于作者?上下联团束无罅漏处。或问篇内用“荷”字“莲”字,不嫌字犯否?对曰:荷与莲不同,东坡诗“荷背风翻白,莲腮雨退红”,荷是叶,而莲是花也。原本第四“又”字作“恐”,非也。既曰“恐被”,则初不投莲子。
而《朝鲜女俗考》所引《鹤丁轩姑妇唱和稿》中,亦有一则涉及文学批评:
《小佩嘲》 鹤丁轩姑
郑秋斋向余言:鹤丁轩小婢名小佩,慧悟出伦,受《古文真宝》于鹤丁轩吴氏,教以欧阳修《醉翁亭记》。小佩问曰:“此篇有‘射者中,奕者胜’,射者中,人人穿叶则或然矣,而若奕者皆胜,则未知负局者是谁?”吴氏不能对,姑母曰:“小佩真天才也。”遂提粉笔题于板曰:
射者皆中奕者胜,奕秋李广未曾饶。欧翁自言饮少醉,醉说今为小佩嘲。
奕秋、李广,善棋善射者也。《醉翁亭记》,欧阳修所作,有“饮少辄醉”之语。盖“射者中,奕者胜”近于醉说,为小婢所嘲也。又曰:古人评此文,曰如八迭屏风,美人出来。然篇末“太守为谁?庐陵欧阳修也”等语,无过山村老学究,逞其腐才也,如韩昌黎决不为是也。又欧老《鸣蝉赋》又用此圈套,结尾“其名曰蝉”是也。
朝鲜女性所作诗文批评极为罕见,故以上数则评语弥足珍贵。
文献问题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基础,因此,去伪存真是学术工作的起点,这是不言而喻的。关于作者生平的考察,是我们“知人论世”的基础,而补遗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能够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前人的作品,而且有助于我们提出新问题,作更为深入的研究。比如,女性文学的家族性特征,在中国颇为常见,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自序》中,曾经指出“名父之女”、“才士之妻”和“令子之母”为女性文学成立的三要素。这一情形在东亚地区是否带有普遍性?从日本的闺秀诗看来,似亦如此。如梁川景婉(1804—1879)为梁川星岩(1789—1858)之妻,有《红兰小集》二卷;江马细香(1787—1861)为江马兰斋(1747—1838)之女,又从学于赖襄(号山阳,1780—1832),有《湘梦遗稿》二卷;西泽松涛为土井德人之妻;龟井小琴(1798—1857)为龟井昭阳(1773—1836)之女;金英为金老山之妻;太田兰香为太田锦城(1765—1825)之女;大沼芳树为大沼枕山(1818—1891)之女;津田桂(号兰蝶)为横山致堂(1788—1836)之妻,俞樾云:“兰蝶为横山元配,横山继配兰畹亦能诗,其长女琼翘自幼即娴诗画,一门风雅,望之如神仙中人。”(《东瀛诗选》卷40)而我们通过对《浩然斋集》的补遗,或者结合《宇珍》、《联珠录》作进一步考察,就可以对金氏女性家族文学展开更深入的研究,并进而归纳出东亚女性家族文学共有的以及中、韩、日三国女性家族文学独有的特征所在。再如对金芙蓉游戏之作的补遗,也有助于我们对朝鲜时代的诗歌形式作进一步探讨。又朝鲜时代女性所撰诗文评极少,李圭景《诗家点灯》卷10曾记录岭南星州朴宜永妇“尝潜评夫诗稿”,而其翁乃云:“妇女目无一丁者,何敢乃已?”可谓轻视至极。故本文所辑录之女性诗文评语也就更显珍贵。这些问题当然已经轶出本文的范围,兹在篇末略缀数语,以作结束。
庚寅年初一稿于返乡省亲时
暮春三月修改于百一砚斋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I109.4
A
1000-9639(2010)06-0022-09
2010—04—20
张伯伟(1959—),男,上海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