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奇岭
摘要:邵洵美是三十年代上海文坛知名人物,以他为代表的唯美派是当时诗坛的有机组成部分。本文深入分析了邵洵美诗歌创作的历程,从史的角度考察了邵氏诗歌的选本情况及影响,阐述了邵洵美诗歌与西方唯美主义的关系,并进而探讨了邵氏所代表的“颓加荡”诗风不受欢迎的原因。
关键词: 邵洵美; 唯美主义; 颓加荡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邵洵美(1906-1968),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文坛上影响很大的人物,一生赢得了很多名声——诗人、小说家、翻译家、散文家、出版家、文化活动家、邮学家等等。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巨万家产,支持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成就了他的出版事业,为他赢来慷慨好施的美名。同时,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使他可以随意转换兴趣,而不必顾虑谋生,因此使他并不专注于一事,也限制了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成就。在大陆,1949年后,“富家赘婿”邵洵美是一个被遮蔽的人物,新时期到来后,才打破了沉寂,贾植芳说:“多年来,在‘左的文艺思潮和路线的统治下,他的名字和作品久已从文学史和出版物中消失了,被遗忘了。”[1]这种状况不仅在大陆学界,在港台学界也类似。查阅台湾以史料著称的《传记文学》,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创刊到一九八八年都没有关于邵洵美的专文报道,只是在介绍谢寿康、刘纪文、徐悲鸿等人的时候顺带提及他。到一九八九年,《传记文学》才转载了盛佩玉的《我和邵洵美》专文和其他补充材料的文章,也在此年该刊的《民国人物小传》中登载了邵洵美的传记材料。
邵洵美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文坛,无疑是唯美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围绕他隐隐有一个唯美主义宣传和创作阵地。邵氏一生中参与筹办和独资创办的刊物近二十种,后期《狮吼》和《金屋月刊》就是由他出资和管理的,这也是公认的唯美主义气氛浓厚的刊物。滕固、章克标、曾虚白、朱维基、方信等人都是唯美主义的信徒,也都是邵洵美身边的友朋。滕固在1930年出版了中国第一部研究欧洲唯美主义的小书——《唯美派的文学》,在《自记》中,他说:“我本身不是一个英国文学的专攻者,只是一个起码的爱好者。六年前在东京,和方曙先兄共读Walter Pater的论著,才启示我对于英国近代文学的爱好。近来和邵洵美兄时时谈论先拉飞尔派的诗歌,使我不间断夙昔的爱好。”[2]邵洵美正是凭着他对唯美主义的强烈兴趣,加之他个人的财力条件,确实成了这个松散的、若有若无的唯美主义小圈子的核心人物。近来,邵洵美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对他的文学和出版事业展开了较深入的研究,王京芳的博士论文《邵洵美和他的出版事业》就是一篇扎实的学位论文,在史料的发掘上有很大成绩,不仅对邵洵美在出版事业上的来龙去脉有详细的考证,也对他的文学创作上的点点滴滴有细致的勾画。总体上看,对邵洵美的研究还基本停留在表层的人物行状上,对于深层的文艺思想方面的探讨还不够。下面,笔者将集中讨论与邵洵美诗歌有关的问题。
一
邵洵美最先的文学活动就是诗歌,他对诗歌艺术情有独钟。在《诗二十五首》的自序中,他说:“十五年来虽然因了干着吉诃德先生式的工作,以至不能一心一意去侍奉诗神,可是龛前的供奉却从没有分秒的间断,这是我最诚恳最骄傲的自白。”[3]1-2他在诗中给自己定位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综观邵洵美的诗歌创作,从发表作品的时间上判断大概持续了十二年左右(1923年-1934年),共发表了三个诗集:1927年《天堂与五月》,1928年《花一般的罪恶》,1936年《诗二十五首》。从他17岁在《申报》发表第一首诗《白绒线马甲》到28岁这段时间是他从事诗歌创作的时段,以后虽然依然对诗歌保持着兴趣,但几乎很少创作了。他的诗歌创作道路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一)尝试阶段(欧洲留学之前)。关于邵洵美发表的第一诗是什么,有不同说法。一是王京芳的说法,在1923年,“邵洵美作诗《白绒线马甲》,表达对舅舅的女儿——表姐盛佩玉的情意,载《申报》”[4]。另一个是邵绡红的说法,“他最早发表的诗,题为‘二月十四日,刊于上海《妇女杂志》第11卷第5期,那是1925年。”[5]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有明显的摹仿痕迹,多以短诗为主,对爱情的浪漫追求是这个阶段诗歌的主要内容。诗人自己后来总结说:“说来惭愧,他们都是些英国名诗的节译或改作,间或有自己的创制,也无非是些琐碎的灵感。”[3]5事实上,尝试阶段的诗保存下来的很少,从上面提到的两首来看,对爱的表达还是含蓄的,抒情的,纯真的,没有染上颓废情调,没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欲意象。
(二)唯美颓废阶段(大致在留欧期间和归国初期)。邵洵美在意大利博物院和莎弗像的结缘开启了他唯美颓废的追求。他在自述中说:“这块Fresco直不过二尺横不过一尺余,但是那画着的美妇却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眼光对吾说道:走向我处来吧,我的洵美!——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诱惑了!”[6]他也便从研究莎弗开始进入了整个欧洲唯美主义文学的谱系——“从莎弗发见了他的崇拜者史文朋,从史文朋认识了先拉斐尔派的一群,又从他们那里接触到波特莱尔、凡尔仑。”[3]5邵洵美在一首诗中充满欣悦的描述这个时期他诗歌艺术的向往和追求:
“你是莎弗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
我们的父母是造维纳斯的上帝——”
“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又喜欢你;
我们又都喜欢爱喜欢爱的神秘;
我们喜欢血和肉的纯洁的结合;
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的甜味。”
——(To Swinburne)
这个时期,邵洵美像从蛹里孵出的蝴蝶一样,欣喜地发现了一片大花园,沉迷忘返。他摆脱了早期遮遮掩掩的对爱与美的浪漫情调,从西方唯美颓废的诗风里找到了自己衷心沉醉的肉感意象,这些意象震荡起来的音符正和青春肉体的节拍形成共振。在他的莎弗、史文朋波特莱尔、魏尔伦的蛊惑下,采撷了妖艳有毒的花儿载在自己的诗歌园地里,他撕去了早期诗歌害羞的面纱,直接在诗里裸露自己青春的肉欲骚动。他真是完完全全的“以情欲的眼关照宇宙一切”[7]157的:
啊,这时的花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春》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五月》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
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
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
能使多少灵魂日夜迷醉。——《花一般的罪恶》
啊和这一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颓加荡的爱》
这个时段,邵洵美还是摆脱不了摹仿,他并没有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语汇,西方唯美颓废诗人笔下的“红唇”、“舌尖”、“乳壕”、“蛇腰”也在他的笔下频频出现,染上了唯美、唯感官、唯我的浓重色彩。缠绵的情话、赤裸裸的感官欲望和生命本能的宣泄成为《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两个集子的主要特点。沈从文评论说:“邵洵美以官能的颂歌那样感情写成他的诗作,赞美生,赞美爱,然而显出唯美派人生的享乐,对于现世的夸张的贪恋,对于现世又仍然看到空虚”[8]。邵洵美自己后来总结说:“当时只求艳丽的字眼,新奇的词句,铿锵的音节,竟忽略了更重要的还有诗的意象。”[3]5,“我五年前的诗,大都是雕琢得最精致的东西;除了给人眼睛及耳朵的满足以外,便只有字面上所露示的意义。”[3]6虽然邵洵美本人并不满意这个阶段的诗歌创作,但他诗歌的颓废恶名也是在这里被贴上了标签,并成为描述他整个诗歌创作特色的名词。
(三)成熟阶段(三十年代初)。邵洵美认为,他真的结束了摹仿阶段,告别了“少壮的炫耀”,是在写了《洵美的梦》之后。他抱怨说:“听说徐志摩当时在我的背后对一位朋友说:‘中国有个新诗人,是一百分的凡尔仑。这几句话要是他亲口对我说了,我决不会到了五年前方才明白我自己的错误。”[3]6。《诗二十五首》是这个时期的总结,也是他的代表性诗集。正如卞之琳的观察:“这些诗也多少不同于他自己的早期作,已有点结束铅华的意思。”[9]这个时期,他开始了注意从“肌理”上用工夫,在词藻上,韵节上,意象上,寻求和谐统一的效果。在诗格上有种种尝试,“五步无韵诗”、“四步无韵诗”、“十四行诗”他都尝试过,他说:“《声音》和《自然的命令》是‘五步无韵诗的尝试,《天和地》是‘十四行诗的尝试,Undisputed Faith是‘四步无韵诗的尝试。”[3]6-7这个集子里的二十五首诗歌,发表于1931年后的诗作基本结束了第二个阶段单纯摹仿的唯美颓废倾向,诗歌的境界上有扩大、思想上更深刻、情感上更深邃、表达上更自如。苏雪林认为《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两个集子“虽然表现了颓废的特色,而造句累赘,用字亦多生硬,实为艺术上莫大缺憾。”,而《蛇》、《女人》、《季候》、《洵美的梦》等后来的创作“进步很多”,“更显出他惊人的诗才”[7]160。以诗歌艺术而言,《诗二十五首》的确是邵洵美诗歌创作的顶峰,词藻、韵节、意象和谐统一,在青春期将尽的时候他收获了艺术的成熟:
季候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热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邵洵美真正的好诗是这个时候写下的,摘引的时候你根本无法从中摘录其中单节,因为整首诗歌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如同一朵完美的莲花,摘取其中的一瓣,就破坏了最完美的印象。这些诗行基本脱离了炽热得化不开的情欲,有种沉静和深思的气质打动你。1934年后他基本就很少写诗了,他的诗歌创作生涯其实已经宣告结束。
从以上的描述可以看出,邵洵美的诗歌创作集中在青春期(17-28岁),是他青春情绪的表达,因此容易被西方唯美颓废主义诗风中肉的冲动蛊惑,摹仿着以“爱”与“美”的名义表达肉体的需要,这构成了他颓废主义的诗风。也应该看到,邵洵美的诗歌艺术本身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他那本摹仿波特莱尔《恶之花》,命名为《花一般的罪恶》的集子,只是他创作的一个阶段,随着阅历增多,唯美的痕迹也一天天褪色。他自己认为真正代表了他诗歌成就的是摆脱了摹仿后的诗作,也就是在《诗二十五首》里的作品。但在给人们的印象上,却一直无法摆脱“颓加荡”的名声。
二
邵洵美的诗歌创作,在他的时代已经产生影响,查阅史料,至少有近十本诗歌选本选了邵洵美的诗作,选本主要出现在1931-1936年间。下面以贾植芳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为主要参照,列举如下:
1、陈梦家编《新月诗选》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9月出版。选邵洵美诗五首:《洵美的梦》、《蛇》、《女人》、《季候》、《神光》。
2、沈仲文编选《现代诗杰作选》,上海青年书店1932年12出版,选了邵洵美的《蛇》、《女神》。
3、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上海亚细亚书局1933年出版,选了邵洵美《洵美的梦》,后来这本书又在1936年上海的中国文化服务社再版。
4、东华编辑部编选的《当代诗歌戏剧读本》,上海乐华图书公司印行,1933年3月出版。选入了他三首诗:《洵美的梦》、《蛇》、《女人》。(总书目里没有)
5、赵景深编《现代诗选》,北新书局发行,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出版,选了邵洵美一首诗《Z的笑》。
6、王梅痕编《中华现代文学选》(第二册),中华书局1935年3月发行,收了邵洵美《洵美的梦》。
7、王梅痕编《注释现代诗歌选》,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6月发行,选了《洵美的梦》。
8、朱自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出版。独具眼光的选了他的《昨日的园子》、《来吧》、《我是只小羊》。
9、笑我编《现代新诗选》,上海仿古书店1936年9月出版。在第三期上选了邵洵美的《洵美的梦》、《Z的笑》。
10、林琅编辑,淑娟选评《现代创作新诗选》,上海中央书店1936年9月再版。第二辑中收邵洵美《季候》,第四辑收了他的《上海的灵魂》。
以上列举的选本情况,说明邵洵美的诗作在当时已经发生影响,被不同的编选者选入诗集中。邵洵美诗歌在当时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呢?苏雪林是把邵洵美和李金发一块评述的,她说:“邵洵美和李金发在徐志摩、闻一多诸大家之间,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即以名望论也不及郭沫若。但邵代表中国颓加荡派的诗,李代表中国象征派的诗,在新诗中别树一帜,不论好坏,总该注意他们一下。”[7]153这是一句比较中肯的评断。其实,我们也可以通过不同选本编选的篇数窥知一二。以最有权威性、代表性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为例,邵洵美是被选诗人的最后一位,有三首诗入选,与其他以诗著称的入选者相比,要少很多,如徐志摩26首,闻一多29首,郭沫若25首,李金发19首,汪静之14首。选入他作品最多的是陈梦家编选的《新月诗选》,选了5首,而同时被选的徐志摩的诗有8首,陈梦家自己有7首。以此观之,在同时代人看来,他还无法列入一流诗人行列。换一个角度,从各个选本选入的篇目分析,统观这些选本,编选最多的是《洵美的梦》,其次是《蛇》、《女人》。这几首诗出现在邵洵美诗歌创作的第二、第三阶段的过渡时期,是他努力摆脱模仿,开拓自己诗歌天地的过渡时期的作品。这么多编选者都不约而同选了同一首诗,代表了编选者对于邵洵美诗歌特色的公共认识,强调突出华丽的词藻、朦胧的肉感、倩巧的构思,而那些更露骨的带有色情、放纵感官的“颓加荡”的唯美颓废诗作并没有入选。编入什么诗歌,内在地包含了编选者的审美原则和褒贬态度,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文坛对于诗歌的审美要求,我们能感觉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古典诗歌原则顽强地在起作用。
三
邵洵美的诗风与西方唯美主义有直接的渊源,他显然受到了西方唯美主义一些代表人物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影响,因此,通过考察西方唯美主义的情况可以更好理解邵洵美的诗歌风格。
唯美主义是西方的一个文学思潮,在十九世纪中叶后曾经是“弥漫欧洲的思潮”。它的源头在法国,由戈蒂叶、波特莱尔先在法国造成很大影响,十九世纪下半期这一思潮渗透到英国,惠斯勒、史文朋、佩特、王尔德、乔治·摩尔在英国掀起了很大的波澜。这一运动的核心口号是戈蒂叶提出的“为艺术而艺术”。冈特解释说,唯美主义认为“道德的目的、深刻的思想、审慎精密的思考,所有这些陈腐体面的创作装饰物跟无拘无束的创作实践毫不相干,实际上,它们显然妨害了创作精神。”[10]10因此,他们要求艺术的绝对自由,把“艺术”送上了神坛,甚至认为“只有一条法律,一个道德,一种信仰,那就是艺术”[10]5,“粗俗邪恶的事物也好,野蛮残暴的事物也好,都可以用来转化为美;为了这个目的,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是天经地义的。主动去作罪孽的必然殉葬品,这种选择甚至可以与宗教殉道媲美;探索罪恶的行为也包含着圣徒般的勇气;就是向宗教戒律挑战也是在含蓄地表现着一种宗教般的信仰。”[10]9
唯美主义和颓废之间天然有着联系,唯美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最鲜明的特征就是颓废取向,马太·克利内斯库说:“颓废的唯美主义(decadent aestheticism)才是真正的唯美主义,而真正的颓废主义也必然会趋于唯美化。”[11]174而颓废倾向的本质内容是感官刺激的追求与摹写,肯定肉体,肯定欲望,并公开表达对肉体与欲望的赞美。滕固对此有过很好的描述,他引述勃莱克的观点说:“人除了肉体以外,别无灵魂的可言,灵魂寄托在肉体中;从肉体而来的精力,是唯一的生命,是永久的欢欣,亦即是灵魂。他(勃莱克)对于冰冷的经传上,一切抑制人的肉体的话,斥为谬妄。他这么大胆的爽利的判断,是握了铁棍在掘开近代精神的宝藏。”[2]22从具体的个人看,英国的史文朋和西蒙·所罗门,法国的保罗·魏尔伦和兰波等人都是些极端的唯美主义者,听任自己滑向堕落,酗酒、同性恋,写胆大包天的诗歌,成为以艺术去反抗社会的人,能够体现他们价值的只有创造美的能力——即从卑污生活里提炼出美的能力。冈特在分析这种特殊类型的美的时候,是这样归纳的:“它是这样一种观念:美的核心里将会找到某种带着罪恶意味的东西,作家不但不应该回避它,反而应该领会它、从智能上和想象中享受它。”[10]71他们宣称艺术要摆脱社会意义,在高度实验性的生涯里反抗社会道德、行为狂放不羁,渴望探索禁区,他们的行为和艺术是合为一体的。他们美的追求成为了“美的历险”,他们中很多人付出了沉重代价,“惠勒斯在唯美主义运动之末成了一个性情乖戾的老头子,没完没了地沉溺在无聊的争执中;犯有前科的王尔德已经丧失了写作能力;史文朋变成了洗心革面的人物,变得无足轻重。在其他许多人里,不惜一切代价的感官探索变成了自作自受的苦修,带来的只是凄凉和疾苦。”[10]306威廉·冈特在总结这场“美的历险”的时候认为,“为艺术而艺术”产生了“审美的人”,这些人是以自私为出发点的,“审美的人”不承认任何义务也不追求任何利益,对宗教、道德、教育、政治原则和社会改革漠不关心,“这场运动缺乏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情感”[10]305,因此,“在这场运动的全部结果中,艺术家们得到了一颗美的结晶。但这是得不偿失,因为它的份量和价值都无法跟艺术家们毫无意义的生命消耗收支相抵。”[10]306
欧洲的唯美颓废思潮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达到高潮后就很快衰落了。唯美主义在中国被人们当作流派来认识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如何界定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显然有不同的理解,解志熙的《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对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的研究具有开创意义,材料广博,观点独到,但他显然把唯美-颓废主义泛化了,包括了南北整个文坛,包容了不同个人和流派,有把整个现代文学的审美特性都归纳进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之中的嫌疑。
严格以西方唯美主义来衡量中国现代文学的状况,是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唯美主义的,只存在一些受到西方唯美主义影响并起而摹仿的作家。二十世纪初英法等国的唯美-颓废主义文学的余波仍在,日本受欧洲文化影响很深,在欧洲唯美主义盛行的时候已经影响到了日本,中国留学欧洲和日本的青年自然接受了这方面的熏陶,但毕竟这些思潮在欧洲和日本已经是昨日黄花,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欧日都没有合宜的现实土壤可以维持。二十世纪初唯美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是契合“五四”新文化运动强调个性解放,强调“自由”“民主”的时代空气的,因而是属于启蒙思潮的一部分。在唯美主义阵地粗具雏形的二十年代后期正值“大革命”失败,社会思想急剧左倾之际,外患内忧构成了对个人自由和解放的强大压力,集体主义思潮取代了个人主义思潮在社会上占了优势,启蒙实际处于退潮期,民粹主义思潮在涌涨,作为五四启蒙思潮一部分的唯美主义也就失去了存在和发展的空间。
邵洵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公认为是唯美-颓废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也公开宣称自己受到英法唯美主义的巨大影响,写文章、写诗赞美莎弗、史文朋、王尔德等等西方唯美主义者,创办《金屋月刊》也有摹仿十九世纪末法国著名唯美主义杂志《黄面志》的意图。他周围的朋友滕固、章克标、曾虚白等人也是受西方唯美主义影响很大的人。他们创办的一系列刊物上有很多西方唯美主义文学理论介绍与作品翻译。即便如此,其实邵洵美与西方意义上的唯美主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确切地说,邵氏只是唯美主义的欣赏者,一段短时期的摹仿者。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在理论上,“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是契合邵氏的脾胃的,他是欣赏的,但文学对邵洵美来说未尝没有玩票的性质,在他的文集里可以发现有很多呼吁社会责任的文字,这与西方唯美主义者是有很大不同的。二是在实践上,西方唯美主义者身上强烈的艺术与生活合一的态度,在邵氏身上是看不真切的。强烈反传统的叛逆精神,毫无节制的堕落冲动,以艺术之名为所欲为的生活和创作方式,这些西方典型的唯美-颓废主义者的表现形态在邵氏身上是没有清晰体现的。邵氏从来没有对传统表现出强烈的背叛情绪,相反对祖先的丰功伟绩心怀钦敬和仰慕,在行为方式上努力扮演孝子贤兄的角色,在他身上有明显的传统色彩。在艺术上,他一度倾心于唯美-颓废主义诗歌的大胆狂放和精致的诗歌艺术,但他并不具有波特莱尔、魏尔伦式的彻底堕落的精神,不可能成为“疯狂诗人”,也不可能成为“唯美狂”式的人物。确切地说,邵洵美只是唯美-颓废主义的欣赏者,而不是践履者,他在诗歌中表现出来的色情与肉欲,实际上只是史文朋、波特莱尔、魏尔伦们的光芒的反射而已,并不是他自己具有的,他最大胆“堕落”的诗歌放在魏尔伦、波特莱尔的诗歌里面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青春冲动的一点反映罢了。邵洵美的诗歌中的颓废成分,是用赞美的态度唯美地把感官肉欲的东西表现出来,这些也是经过“五四”洗礼后知识青年的普遍心态,不是邵洵美们专有的。
四
虽说邵洵美和西方唯美主义者有很大差别,但他毕竟是中国式唯美主义的代表,进一步考察邵洵美唯美-颓废诗风在中国不受欢迎的原因无疑是有意义的。
用“颓”加“荡”来翻译decadence,完全是中国风味的,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解志熙说这种译法的首创者是邵洵美——他的一首诗的题目就叫“颓加荡的爱”[12]230。苏雪林认为这是一个“音译词”[7]153,应该是不错的,这个词的法语读音很接近“颓加荡”。“颓废”这个词在不同意义上使用是有巨大差别的。一是在生活领域里,“颓废”是一个道德的负面判断,意味着不健康的生活。二是把“颓废”看成一种文学的风格,这就跳脱了道德判断,指一种把感官欲望作为描写内容,带有矫揉风格讲求词藻的暗示力量的文风。理解邵洵美的诗歌,完全应该是第二种意义,即从一种文学风格上来判断。但实际上,对邵氏诗歌的理解往往颠倒了,是用了道德的标签抹杀了邵氏诗歌艺术。
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实际上是以极端的方式(要求艺术置于一切之上)提出了艺术独立问题。唯美主义,带来的是一场美学革命,拓展了美学领域,使美学问题再次受到人们关注。它带来的冲击是双重的,一方面是美学的解放,古典的美学花园里散落进来了“恶之花”,使美的问题更复杂了,美和真善的一体被某种程度打破了,美进一步被单独分离和强调出来,美被认为和道德无关,和社会责任无关,艺术家以艺术之名要充当自己的法官;另一方面是对现实生活的消极影响,这使人们很容易把时代中出现的道德问题归咎于文学风气的恶劣影响。中国的文论思想向来是要求文艺有益世道人心的,对于“为艺术而艺术”一派的颓废放荡当然视为异物,不自觉的要打压它。早在民国时期,王国维这位中国现代美学开山鼻祖就对“眩惑”提出指责,他说:
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膺《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呵。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13]4
浦江清在纪念王国维的文章中也表示支持:
……近西洋“世纪末”之精神,不幸传布中国,与旧有之不道德文学合流,如大水决堤,莫之能抗,而一般旧道德家,其说又不足以服人,远不若先生提出眩惑二字纯粹从美学上立论而驱逐之于美之原质以外如犀之割水清浊自见也。沉溺于颓废唯美之文学者,读先生此说,或者有所警乎?[14]
由此可见,在现代中国语境下文学独立的观念实际上受到强大的来自文学内部的阻力,文学独立所要求的文学内部审美的多元与民主实际上并不存在,古典文学传统所塑造的审美心理定势的强大,影响人心的深入,从内部瓦解了文学独立所要求的审美多元的进程。这样也就容易理解为什么邵洵美等人的唯美颓废主义在现代文学中的卑微地位了。
文学独立观念是现代文学区别古典文学一个具有根本意义的观念,但这一观念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只是漂浮在虚空中,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运动使之在人们头脑里生根发芽。文学独立的观念,虽然在五四前后甚至更早就进来了,但其影响是很有限的,并没有在文学实践中有实质性影响。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文学独立是远远没有被完成的命题。文学的课题和政治的课题,在近代以来的危机中被高度同一化了,民族解放、阶级解放的任务当然地成为文学的宿命,无人能从民族危机中超然出去,无人不被要求担当起拯救民族危机和下层民众的职责,文学自律独立的一面,没有充分发展的历史条件,因此,文学被种种外在目的利用,成为天经地义、习而不察的事情。对文学的批评也习惯性地脱离美学的维度,站在道德的立场对违规者大加挞伐,中国现代文学史对于邵洵美等唯美颓废一派的评价基本上是建立在道德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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