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明
生涩的青春期,香艳婉约的靡靡之音,每读辛弃疾的“香喷瑞兽金三尺,人插云梳玉一弯”,不觉怅然,十分痴醉,流了哈喇子半嘴。
不过,我倒从此认识了“瑞兽”,即“金兽”、“宝兽”,古代黄铜制作的兽形熏香器具,也有铸为凫鸭状者,则称“香鸭”。清人陈维崧《眉峰碧·春夜见新月》词云:“无语抛银甲,且自偎香鸭。”“偎香鸭”我屡屡不解,大约在男权社会,小资女子们学习熏香乃必修课,等手艺纯熟,却难免遇人不淑,只好西风独自凉,“偎香鸭”去也。
熏香又称“焚香”,能够美容、祛痛、消除疲劳、排解抑郁。《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写警幻仙子“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又描写说:“贾母歪在榻上……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古人焚香方式的奢侈和精致,确实难以想象。一般在深房幽室之中,用矮桌置炉,与人膝平,把特制的小块炭墼烧透,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特制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以便炭墼能触氧而不熄,火上设有用银叶或者云母片制成的浅盘盛香。香不及火,使之自然舒缓而无烟燥气,却自香风袅袅。难怪宝玉步入秦氏卧房时,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使宝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了。
很显然,熏香的过程相当烦琐。然而,这还不算完事,香一旦“熏”起,还需要不停地加以观察,否则,“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因炭墼或香饼埋在灰中,熏香女子只好把手放到灰面上,凭手感判断灰下火势紧慢。于是,唐人诗词中除了“添香”之外,还喜欢描写女性“试香”的情景,如和凝《山花子》所写:“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
添香也罢,试香也罢,在男性文人的心里,它似乎永远和无所事事的女人形象联系在一起。立在香炉前的女性,不论是宫词中的失意妃嫔,还是《花间集》中的艺伎,都从来不用为生计操心,她们全部的心思,就是等待某个男人,或者满怀幽怨地思念他,为他的负心而痛苦。明人陈洪绶即有《斜倚熏笼图》一幅,画中贵妇人拥熏笼斜倚矮榻之上,正给衣褥熏香。该妇人发髻如云,披风妍雅,孤独的心事隐在画里,只抬头与架上鹦鹉默默呼应。想来,吾等男人的祖宗委实不够厚道。
熏香原料种类繁多,白檀、兰,还包括麝香之类的东西。另有一种“沉香”—《牡丹亭》中杜丽娘的闺房颇具情致,“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张爱玲小说《沉香屑》,开篇便说:“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玩的虽是古人的熏香情调,骨子里却是写葛薇龙那样为“妓”者的命运,无可选择,分明感到一种彻骨的凄凉和哀艳,孤独和无助。沉香屑,妖媚蛊惑的香氛,化做了隽永而又奴性的碎片或文化符号。
果真要博得旧欢如新,怕只得借助返魂香了。日本《十洲记》上记载了一段异闻:“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惜,那美妙的返魂香,能使无数爱情“死魂灵”复活、雄起,纵使像宝玉那般有脂粉气,但会哄人,会疼人,善体贴女儿家心事,是海烂石枯的深情一款,大约也只能在一段夸张的“异闻”里一骑绝尘了。
编辑/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