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军
站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上看,嘉庆王朝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王朝。
嘉庆四年,嘉庆亲政第一年(1799年),大清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占全世界GDP的44%,比今天的美国还要强大。这是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教授在上世纪30年代的研究成果。
但是,一些微妙的迹象开始显现。嘉庆十九年,英国发明火车、机车;嘉庆十二年,美国发明了世界上第一艘轮船。此后不久,世界上新发明的蒸汽机功率达400万匹马力,相当于4000万人的能力。而在当时的大清国,人力还是最主要的动力源。嘉庆二十五年,也就是嘉庆皇帝猝死那一年,英国一台机器纺纱机的生产力相当于当时大清国内手动纺车的200倍!一种南辕北辙的趋势已是显而易见。
嘉庆却看不到这一切。事实上他正被国内众多的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所纠结,也被他自身守成、懦弱、勤奋、自怨自艾等多重矛盾性格所纠结……
一个人的战斗
嘉庆四年,自正月初三乾隆太上皇与世长辞,到正月十八和珅“赐自裁”,刚好是半个月时间。这是改变历史命运的半个月,也是展示嘉庆皇帝处世手段与执政手腕的半个月。
接下来,难题出现了:和珅死党,是一一收拾,除恶务尽,还是为稳定计,概不追究?这是个两难选择。取前者,人心是大快了,但是帝国也差不多要完蛋了—谁知道和珅死党的水有多深?拔出萝卜带出泥,泥是什么?是大清国的国本啊,不能轻易动的;取后者,稳定的问题是解决了,可发展的问题没解决。后和珅时代,一群面目可疑、心怀叵测的人与龙共舞,这是龙的悲哀,也是帝国的悲哀。
嘉庆最后选择的是后者。嘉庆四年正月十九日,也就是赐和珅自裁的第二天,嘉庆发布安官告示,指出和珅案“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咎过往,凡大小臣工,无庸心存疑惧”(《清实录》)。这等于是给该案定性:萝卜是萝卜,泥是泥;萝卜是有罪的,裹在萝卜身上的泥是无辜的。嘉庆以壮士不断臂的苟且态度了结和珅案,很遗憾地为帝国的发展留下重重隐患。
嘉庆没有想到,他的报应或者说帝国的报应很快就来了。因为没有对腐败现象斩草除根,腐败也就遍地开花。这其中最典型的是从嘉庆元年开始至嘉庆十一年案发的直隶官员贪污窝案,涉及24州县,共贪库银31万余两。此案牵涉人员之广,发案时间之长,涉及州县之多,作案手段之猖狂,都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后来嘉庆震惊地说:“将国家正帑任意侵吞,明目张胆,毫不忌惮……为从来未有之案!”
此外还有湖北武昌五县任意侵吞库银案,山阳县知县王伸汉虚报户口贪污杀人案,湖北襄阳道员胡齐仑侵蚀军需案等等,都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案要案。
更要命的是不仅地方官员大量涉案,连查案的“公安部”官员也陷进去了。嘉庆十一年,总管内务府大臣、刑部侍郎广兴到山东查案,受贿白银数万两,后又到河南查案三次,共受贿白银23000两。在行贿人中,竟然包括河南巡抚马慧裕以及当地司道等人。所以嘉庆帝国的官场腐败可以说是双重的,一方面查案人有问题,另一方面被查的当地官员也有问题—帝国之大,要找一块净土确实不容易!
事实上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能查出的还是轻问题,大量的是确确实实存在却查不出责任人的大问题。嘉庆十七年,嘉庆皇帝下令调查各省积欠钱粮及耗羡杂税,结果惊动了朝廷,竟然近两千万两之多!这些本该上缴国库的款银为什么会收不上来呢?没有人告诉嘉庆帝一个准确的答案,嘉庆也不可能知道这近两千万两款银有多少是确实收不上来,又有多少是进了地方官员个人腰包的。这是嘉庆难题—他想查却又不能查。因为除奉天等五省外,全国其他各省差不多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怎么查?查出来后又怎么惩处?这都是异常敏感的问题。所以嘉庆最后的选择是不查。为了稳定大局,不查比查好。不错,帝国的硕鼠可能多得数都数不清,但是灯关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有,还是没有啊?”谁知道呢!
嘉庆当然不可能无为而治。他实在想当一个有所作为的帝王。当依法治国成为一件危险或者说玉石俱焚的事情之后,嘉庆选择了高瞻远瞩,从源头抓起,重塑帝国的官心与民心。他专门抽时间撰写了《义利辨》、《勤政爱民论》等文章,下发让全国县处级以上干部学习,试图以德治国,还提拔了一批相对来说还比较干净的清官。与此同时,嘉庆皇帝“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以为广大官员的典范。他下令废除年节时大臣们进献如意的老规矩,今后凡是进呈违禁宝物的官员,都要予以惩处,决不轻饶。为了深入贯彻廉洁爱民的精神,嘉庆甚至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当他听说由叶尔羌解运进京的大块玉石正在运送途中时,便传下谕旨,不论这些玉石运到何处,都要弃在当地。
嘉庆就这样以他的精神洁癖来对付帝国无所不在的洪水猛兽。这实在是一种悲壮的抵抗,嘉庆一人站在道德高地上振臂高呼,他以为应者云集,以为人心向善,但是腐败的洪水四处蔓延并最终淹没了他。
终嘉庆一朝,人口增加了七千多万,可土地的面积并没有增加,帝国的岁入也没有多大的增加。由于在财政收入上没有制度性的突破和改变,嘉庆只能万事“省”字当头,这其中也包括少发官员们的工资。在嘉庆朝,正从一品文官的年薪只有180两银子,正从二品文官是155两银子,正从三品文官130两银子,越到下面越低,到了正从七品文官也就是县处级干部那里只有少得可怜的45两银子!县官们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只能拿到45两银子,这样的制度性收入安排怎能不让帝国官员们去铤而走险,做出贪腐之事呢?所以,基层腐败包括高层腐败便成了制度困境,贪腐官员前赴而后继了。
也许不能说嘉庆不明白这一层,因为他也设置了养廉费试图高薪养廉。但是帝国财政总的盘子就那么大,所谓的高薪养廉云云,实在是海市蜃楼,于事无补。再加上贪腐世风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嘉庆的抵抗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人在战斗。而他的敌人却是万万千。
疲软
除了贪腐,帝国最大的问题就是疲软了。“疲软”成了这个帝国内在的精神气质,用嘉庆的话来说是四个字:“因循怠玩。”
嘉庆十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嘉庆皇帝因为有事到四公主家走了一趟,等他回宫后发现“本日文武大小衙门竟无一事陈奏”,官员们趁着皇帝有事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事实上这不是偶然现象,因为政事疲软已然深入到帝国的骨髓。官员们个个以因循怠玩为荣,以勤勉做事为耻。在日常奏事方面,能少奏就少奏,能不奏就不奏。
说政事疲软深入帝国骨髓还因为官员上班和不上班一个样。有时候人来了,也是出工不出力。嘉庆十年十二月,嘉庆皇帝召集大学士九卿会议讨论江南船事,结果一大帮帝国高官们讨论半天的结果竟是“造船需时,请交两江总督及河槽诸臣再行筹议”,会议开了等于没开。事实上参加这次会议的官员中有任过江西督抚的,也有办理过河务的,对河道船事多有见解,但大家都沉默是金,出工不出力,以至于嘉庆皇帝愤怒地指责他们“徒成具文,并无实际于国政”,都是些会议机器。
疲软的其实不仅是政事,还有兵事。嘉庆八年闰二月十二日,神武门见证了一起暴力事件。当时的嘉庆皇帝正从圆明园回紫禁城,在正对着神武门的顺贞门前换轿时,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刀宿命地冲向他,准备结束他的性命。
这个行刺人手中的刀并不长,只是一把小刀而已,人也不多,没有接应者,单独行刺,但是嘉庆却遭遇了很大的危险—虽然他身边有百余名侍卫,可他们在那一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在现场呈现出两种表情:呆傻和惊慌失措。他们没有冲上去制服行刺者。最后充当起侍卫职责的还是随驾的嘉庆皇帝的侄子定亲王绵恩,他和皇帝的姐夫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等人一起拿下了行刺者。
嘉庆皇帝震惊不已。他不是震惊自己的被刺,而是震惊帝国的门禁以及护卫力量如此软弱不堪。刺客是怎么潜入皇宫,并成功地冲到他面前的?百余名侍卫的忠心和勇气都到哪里去了?事实上,这是一种兵事的疲软。这个帝国,连皇帝的安全护卫工作都已软弱涣散至斯,那还有什么是可以依靠和坚挺的呢?
为了治疗帝国疲软症,嘉庆皇帝强调了对门禁的管理,又召集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等高官召开安全保卫工作会议,就皇宫安保问题商量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或者说章程来。没想到这次会议竟开出了喜剧的效果,因为众大臣向嘉庆皇帝报告,说禁卫章程早已有之,就载在《大清会典》中,只不过没有严格执行罢了。嘉庆啼笑皆非。不过,为了体现狠抓管理漏洞的精神,他还是要大臣们出台了安保工作补充条款29条,自己又加上3条,重新载入《大清会典》中,以为今后大内安保工作的典章。
但是,疲软症不是靠文件就可以治疗的,它已是深入帝国骨髓的一种气质了,是这个王朝挥之不去的阴影。两年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嘉庆十年三月初一,一个名叫萨尔文的人也是持刀,试图强行闯入神武门。百余名侍卫在那一刻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同样在现场呈现出两种表情:呆傻和惊慌失措。这一次最糟糕的情形还在于,他们在慌乱中竟找不到自己的刀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最后还是仗着人多冲上去夺下萨尔文的刀,才将对方制服。
嘉庆皇帝又生气了,只是这一回的气生得无可奈何。大内安保工作的文件是早就制定并载入《大清会典》中的,为什么不能狠抓落实呢?“官兵怠玩成习,渐至旧章废弃”。尤其让嘉庆帝气为之塞的是,这些承担护卫皇帝安全任务的侍卫和护军,在值守时为了省事竟然连腰刀都不佩带,只有突遇检查时才装模作样地把腰刀佩上,敷衍了事。
不过这一次,嘉庆皇帝没有再召开安全保卫工作会议。也许他已明白,该开的会都开过了,该制定的文件都已经制定,至于做得怎么样,实在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嘉庆可能不是个软骨皇帝,但帝国却实在是软骨帝国,嘉庆皇帝生逢其间,无以为计,只得承受加忍受,自求多福了。
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嘉庆十八年九月,尴尬的事件又发生了—数百名信奉白莲教的农民打进了皇宫。这一次的事件可以说是皇宫安保问题的总爆发,所呈现出来的漏洞之多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这场被称为“林清之变”的宫廷安全重特大事故到最后虽然被解决了,但是从中暴露出来的帝国疲软症可谓前所未有,或者说在以前的基础上更加变本加厉了。事后,嘉庆皇帝以懈弛门禁之罪,罢免了一些官员,同时,嘉庆还惩罚了一个人—他自己。他写了一篇《遇变罪己诏》,在诏书最后他竟写下这样八个字:“笔随泪洒,通谕知之。”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皇帝的心潮起伏,也是他的无可奈何。从嘉庆八年到嘉庆十八年,帝国疲软症时有发作,且愈演愈烈,嘉庆皇帝也终于认识到“今日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可认识到了又怎么样呢?“诸臣未能领会,疏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这是诸臣们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更是这个帝国的悲哀,所以嘉庆帝不忍再言,只能是“笔随泪洒”。苍凉心境,竟至于此,大清帝国的中衰可谓痛彻心脾了。
帝国的仪式
一个帝国自有一个帝国的仪式感。对于康乾盛世来说,木兰秋狝与东巡谒陵是两项重大的仪式活动。它们如仪举行,浩浩荡荡,在国家层面上展示了盛世的精神体魄。事实上,这也是一个王朝活力与自我激励的象征。
嘉庆在位25年,举行木兰秋狝11次。次数不可谓不多,但几乎每一次,他都走得泥泞艰难,首鼠两端,就像这个王朝的沉重行走一样,跌跌撞撞,险象环生,令人唏嘘不已。
嘉庆七年是嘉庆第一次正式举行秋狝大典的年头。事先,他有很多美好的想象,可最终却只拥有一个伤感的结果。因为在永安莽喀行围过程中嘉庆皇帝发现,野兽稀少,特别是“鹿只甚少”,以至于无法行围。事实上这不是生态问题而是管理问题。管理围场的大臣庆杰、阿尔塔锡等人由于长期玩忽职守,允许人马车辆随意出入,以致围内野兽稀少。从表面看,野兽稀少是个小问题,其实质却是王朝精气神的流失—这个王朝不谙武事久矣,等到重新抖擞精神时却再找不到可以擒获的猎物。
嘉庆帝在第一次举行秋狝大典前曾经发表过激情洋溢的讲话。他说:“秋狝大典,为我朝家法相传,所以肄武习劳,怀柔藩部者,意至深远。”他还说:“朕披览奏函,瞻依居处,不觉声泪俱下。”但是最终,真正落到实处的却只有“声泪俱下”四个字。
嘉庆帝的第二次和第三次秋狝依旧受困于野兽稀少的问题。分析其中的原因,有“该处兵民,潜入围场,私取茸角盗卖”造成的,“又有砍伐官木人等在彼聚集,以致惊窜远飙,而夫匠等从中偷打,亦所不免”,所以“鹿只日见其少”,但最终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管理围场大臣平日不能实力稽查,咎无可宥”。嘉庆为了早日恢复秋狝大典的尊严,甚至出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规定—将鹿只的增多与管理官员的奖励联系在一起。他试图通过奖罚手段快速达到目的。
但是,目的还是没有达到。接下来,嘉庆惊骇地发现,他的每一次秋狝行动都能发现帝国的新问题。这其中不仅有管理问题,还有疲软问题、擅离职守问题以及制度弊端等等。嘉庆十一年木兰秋狝,竟然发生了管理围场大臣、侍郎、副都统明志、散秩大臣舒明阿等人擅离职守,由围场外前往看城看热闹的咄咄怪事。木兰秋狝,堪称一场军事行动,皇帝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这些管理大臣们却毫无安全意识,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帝国“疏懒不堪”的现状。同样是在这次秋狝过程中,嘉庆还发现了官兵倒卖官配马匹的现象,其目的只为中饱私囊,此举导致很多官兵围猎时无马可骑,只能跟在皇帝后面瞎跑。这个现象细究起来虽然是制度弊端,但实在有失皇家尊严的,可嘉庆帝除了申斥了事外,也别无他法。
再接下来的几次秋狝也是狼狈不堪,甚至称得上惨不忍睹。嘉庆十三年,嘉庆秋狝木兰,围内竟只有十余头鹿只留存,行围时又只剩下三头,并且都跑至围外,令他徒呼奈何。
嘉庆十四年,由于围内雨水较多,道路难行,嘉庆的木兰秋狝大典只得暂停。
嘉庆十五年八月,嘉庆再次举行木兰秋狝,可围内野兽稀少的老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嘉庆十七年的木兰秋狝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边嘉庆在行围,另一边正红旗马甲恭纳春领着贼人在盗罚场木,完全无视天子的尊严。
而嘉庆十八年的木兰秋狝纯粹是败兴之举。嘉庆帝来到围内,野兽依旧稀少,问题依然如故。回銮过程中,京师又发生了天理教徒围攻皇宫的事件,嘉庆帝惊吓之余很是惆怅。
此后的木兰秋狝不是因故暂停,就是老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一个王朝的磕磕绊绊已是显而易见了。嘉庆帝也不再激情满怀,而是沉默是金,默然地将这祖宗留下的仪式行仪如故。在这里,木兰秋狝的盛世意义被完全抽离,只剩下干枯的形式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聊以象征一个王朝的威严还在断续存在。
说完木兰秋狝,再来说说嘉庆的东巡谒陵。清帝的东巡盛京谒陵祭祖始于康熙,目的是为了告慰列祖列宗并表达对他们的崇敬。当然,做这件事的前提是谒陵皇帝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丰功伟绩以资“告慰”。嘉庆十年七月,嘉庆上路了,这是他第一次东巡谒陵。因为在此之前,他平息了白莲教起义,让这个帝国重新变得云淡风轻。嘉庆或许会以为,这是他告慰列祖列宗的资本,列祖列宗会欢迎他到来的,但是一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心惊兼心凉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东巡谒陵,道路年久失修,泥泞难走,并且“跸路数十里内,道旁并无一二官员带领民夫伺候,且亦无修道器具”。这事实上是比道路失修更严重的问题,人心散了,人心失修了,老百姓都叫不动,最后竟然是盛京将军“富俊等亲自扫除平垫”。嘉庆从中看到官民的紧张关系已经到了不可修复的地步。
不仅是官民关系,官员之间的关系也不和谐,充满了漠视、隔阂,甚至是对立。盛京将军富俊虽然早已布置了修路任务,可知县伊诚等人却并不执行,侍郎花尚阿时也没有及时加以督促,直到检查官宜兴前往检查时,才老大不情愿地进行了补修。而宁远州知州克星额简直是拎不清。平日有外省州县官过境时,他还知道出迎,现在嘉庆皇帝来了,他却一个劲地到前面去查看道路去了。嘉庆帝认定他事先不做好道路维护工作,临时抱佛脚,是“昏庸玩误之员”,立即将他革职,发往热河当差去了。
在祭祀扬古利、费英东时,嘉庆还发现了腐败现象—他所行的道路并非直路,竟然多绕行四里多。这说明修路官员借修“御道”之机向朝廷多要银两,个中腐败情形不言而喻。可嘉庆生气的不光在这一点上,因为“绕道开修新路,将旗民田亩平治除垫者,不知凡几”,他担心原本就紧张对立的官民关系在这件事上又雪上加霜了。
另外,嘉庆还遗憾地发现—为了修道派夫之事,酷吏横加催派,以至于发生了酿毙人命的事情。这一桩恶性案件为他的第一次东巡谒陵蒙上了阴影。这个帝国,真是没有一件事情是吉祥的。好事都能变成坏事,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指向了帝国的宿命,那就是磕磕绊绊,几无善终。
13年之后,也就是嘉庆二十三年,在痛定思痛之后,嘉庆皇帝准备第二次东巡了。他原以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帝国的创伤应该都抚平了,起码道路不应再泥泞难行。但他想得还是太简单了,这一回的问题不是发生在道路上,而是发生在人心里。大学士松筠以“三辅亢旱”为由谏阻嘉庆东巡,这实在不是个好由头—帝国这么大,几乎每年都有某某地方亢旱的消息传来。如果因为这个理由不能成行,嘉庆皇帝简直要抓狂了。
此时嘉庆执政帝国已经23个年头,大概很有“时不我待,来日无多”的感觉,所以这一次的东巡,他的欲望格外强烈,对谏阻者的处置也比较严厉。最终,大学士松筠因言获罪。
但是干扰却此起彼伏了。松筠因言获罪后,御史吴杰前赴后继,御史李广滋还指出这样一个事实—盛京为准备谒陵大典,竟按亩向百姓摊派钱款,给民众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所有这一切都让嘉庆皇帝恼羞成怒。东巡路上干扰多,不反击是不行了。嘉庆一方面指责御史“莠言乱政”,另一方面严惩李广滋。
这就是嘉庆二十三年的大清帝国,帝国至此已经脆弱到听不得一丝刺耳的声音。这一年,嘉庆59岁,年届花甲。当他历经万般阻挠,东巡成功,终于站在祖陵面前时,嘉庆皇帝便忍不住含泪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子孙若稍存偷安耽逸之心,竟阙此典,则为大不孝,非大清国之福,天、祖必降灾于其身,百官士庶,若妄言阻止,则为大不忠,非大清国之人,必应遵圣训立置诸法,断不可恕,况乱臣贼子,岂可容乎?”
这应该说是他的辩解,也是呐喊,是嘉庆王朝最后时刻尖厉而苍白的抵抗。只是这样的抵抗充满了宿命感和警示意味。
选择
一个人的悲剧与一个帝国的悲剧,究竟有多大的内在联系呢?
嘉庆五年,翰林院编修洪亮吉在完成《高宗实录》第一卷的编修工作后顺手写了一篇近六千字的政论,托人转交到嘉庆帝手里。其时,嘉庆帝正“诏求直言,广开言路”,很有有容乃大的意思。
但是这一回,嘉庆帝没能容下来,因为洪亮吉指责他“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意思是皇帝你上班老是迟到,恐怕是被狐狸精和近臣魅惑了吧!
洪亮吉为这句话付出的代价是充军伊犁,后虽然赦归故里,却仍遭终身软禁,直到63岁时死在家里。
对洪亮吉来说,他的遭遇当然是一个悲剧。因为在洪亮吉身上,其实就有一副拯救帝国的良方。作为通才,洪亮吉不仅在史学、地理学、经学、音韵学等方面多有造诣,同时在人口理论学上他也有洞见。二百多年前,作为一个有着先觉意识和危机意识的政府官员,洪亮吉的出现实在是嘉庆王朝之福,但最终,这个王朝带给他的却是祸,带给自己的也是祸。帝国,在最需要拯救的时刻,推开了伸向自己的援手。
自洪亮吉事件后,帝国再无言路,这个封闭的国家自此没有了来自民间的声音和智慧,也没有了发散性的思维和思辨质疑精神。这是帝国窒息时代的开始。毫无疑问,这样的窒息是致命的。
有这样一组数据: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岁入白银4858万两,全国人口是两亿左右;嘉庆十七年,岁入白银4013万两,全国人口是3.5亿多。岁入和人口一减一加,凸显了嘉庆朝的人口压力和财政压力。这一回,嘉庆所面临的问题是结构性难题,是盛世之患。盛世承平日久,又无大的战争发生,帝国今后的问题基本上不是稳定的问题而是发展的问题—可恰恰在这里,发展成了大问题。人多了,地少了,怎么办?这是嘉庆死弯。起码对嘉庆皇帝本人来说,他无法破解后盛世时期人口和财政良性互动发展的结构性难题。
嘉庆朝和中国的其他王朝一样,财政收入结构以田赋为主、其他收入为辅。这是农业国家普遍的财政收入模式。当田赋收入到达极限后,就急需对财政收入结构做出重大调整,但是,这样的调整却又是王朝之忌—增加盐课、关税和杂赋的收入比例势必要鼓励工商业和对外贸易的发展,从而重创“重农抑商”的国策。
嘉庆帝有这个勇气吗?
嘉庆二十一年七月初六,以阿美士德勋爵为首的英国使团一行75人出现在北京皇宫门口,等待嘉庆皇帝的召见。但是最终,他们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皇帝,而是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该贡使等即日遣回,该国王表文亦不必呈览,其贡物著即发还。”
这是嘉庆皇帝给他们下的圣旨。在下这道圣旨前,嘉庆皇帝还怒气冲冲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朕为天下共主,岂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毫无疑问,这句话与礼仪有关。继乾隆五十八年马嘎尔尼使华23年之后,嘉庆皇帝又遭遇了同样的问题—英使进见时跪还是不跪,事关一个大国的尊严。而“天下共主”的自许在这样的语境下不仅显得突兀、滑稽,也显得相当苍凉。于是,阿美士德勋爵拂袖而去,再于是,帝国失去了与世界文明接轨的机会。这实在是最后的失去,24年之后,悲壮的鸦片战争就爆发了。中西方两大文明的对抗最终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这是嘉庆帝的一个选择,说到底也是帝国的选择。帝国在关键时刻没有华丽转身,而是选择继续沉沦。
一切似乎都是嘉庆皇帝的错,一切其实也不都是他的错。因为在他背后,有一种东西在起作用—儒家文化。这种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的自给自足文化具有很大的封闭性和心灵安慰作用。它覆盖了一代又一代中国帝王的人生观价值观,并整齐划一地规定他们的行动和心理路径。
所以接下来,嘉庆皇帝面对这样一些国情和现实能够安之若素:
陕西、湖北、四川三省因为征剿白莲教,嘉庆四年前后的军需费用直到嘉庆十五年仍有1800余万两未报销;
长期以来,嘉庆朝每年关税只有100多万两,不到全国财政收入的2%,但是嘉庆皇帝并不想突破这个数字,而是严防死守,限令全国只允许广州一地对外通商;
嘉庆皇帝鄙视西洋技术,包括农业技术的推广引进,以至于农产品产量长期得不到提高,产量最高的湖南长沙,亩产也不过680多斤。
毫无疑问,嘉庆王朝是一个因循守旧的王朝,一切以不变应万变。在这个王朝里,离经叛道是可耻的,老成持重则是值得称道的,而老成持重的一个重要指征则是满朝上下皆是白发苍苍的官员。
帝国鲜见年轻官员,特别是有独立思想的年轻官员。嘉庆王朝最后只有这样一批白发苍苍的官员在朝堂上暮气沉沉地行走,和嘉庆皇帝共同构成了保守型的文化人格,从而让帝国往万劫不复的境地里沉沦。这是保守型文化人格所产生的破坏力,它宣布了帝国自我救赎从根子上的不可能。
嘉庆难题到底无人能解。帝国的背影也就此愈行愈远,中衰终成定局,这是大清王朝走过180年后的宿命。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