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八路军开进前李家庄的时候,除了我们家,全村一片死寂。很快,随着一声狗吠,全村也跟着热闹起来。
那时候,只有我们家灯在亮着。南炕上没有点灯,太爷太奶坐在炕上,背对着窗户,看着北炕。北炕没有像以往那样拉上帘子,炕桌上点着油灯,灯光下,奶奶坐在炕头,虎了一天的脸还在虎着。爷爷坐在炕中央的桌子旁,一会儿看看炕头的奶奶,一会儿往炕稍瞅瞅,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她始终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这样的情景已经是大半天了,从她一进门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八路军进村来,还真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按照正规的说法已经不叫八路军,1948年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军了,可是不光前李家庄的人习惯这样叫,估计整个东北的人都这样叫,因为几年前他们从关里过来的时候,臂章上有八路的字样,人们就叫顺嘴了。改嘴叫解放军还是几天以后的事,他们打下墨城之后,大家亲身体验到了解放的滋味和感受,就称他们为解放军了。
李福山把八路军领进屋子,告诉快做饭,同志们走了一天的路都饿坏了。李福山撂下话就往外走,没有出屋子又转身说,让你家小子快起来和民兵儿童团到村口站岗去。爷爷从被窝里把我爸爸喊起来了。其实爸爸也没有睡,猫在被窝里听动静,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有理由也有义务关心。半夜了,没有争论,没有争吵,爸爸有些犯困。听说来了八路军,爸爸兴奋了,一骨碌爬起来,三五下穿好棉袄棉裤就往外跑。太奶奶喊,帽子!帽子!戴上帽子,爸爸两步窜出门,他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兵,搓着手,哈着气儿。
太爷指着爷爷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八路军让进屋来?厢房也拾掇拾掇,升上火。太爷接着指挥太奶和奶奶做饭,把准备过年的猪肉化了,炖粉条。还有你,太爷指着我那个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她说,别在那坐着了,把炕给腾出来,跟着忙活去。
八路军就进了屋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北炕,进来晚的躺地上就睡了。
屋子里弥漫了寒气。
30几岁的奶奶手脚麻利,菜刀在她的手中翻转自如,手里干着活,眼睛瞟着那个她,仍旧虎着脸。她怯怯地上前说,我来吧,你歇会儿。奶奶鼻子里哼一声,好像没有听到,更像是没有她这么个人。看太奶奶从外面抱进来一捆柴火,她就过去接过来,蹲在那里烧火。火光里,她的脸庞年轻而忧郁。爷爷凑过去帮奶奶,奶奶说,用不着你大老爷,还是出去再找几个丫头片子回来当小的。爷爷说,你没有完了?不能少说几句?奶奶说,睡南北大炕的,还要讨小,还嫌丢人不够,一边恶心去!爷爷讪讪地立在一边。太奶奶说,男人讨小的也不是咱一家,差不多就行了。奶奶说,别人家咋样是别人家,我这就不行,没门儿!
太爷说,都闭嘴吧,不怕让八路军笑话?奶奶就闭上嘴,眼睛可没有闭,不时斜楞着她。奶奶只看到她的背影,如果看到正身的话,能看到她的脸上在流泪。
太爷叹口气,出了房门,看到家家户户都亮了灯,都升起了炊烟,狗欢快地呼应着叫,街上不时有八路走过。要打仗了。李福山前几天说过,部队要攻打墨城了,然后就是共产党的天下,老百姓的天下,永远不打仗了。不打仗好,太爷当时说,这几年仗打的,今天中央军明天八路军的,来回拉锯,没有个安生日子,不打仗好。李福山说,等仗打完了,那边的维持会肯定完蛋了,得咱这边主事。你跟我一起干吧,跟八路军干。太爷说,我哪是当官的料,这么大个村子我可整不了。爸爸后来和我讲起这段事情的时候是这样分析的,太爷看不起李福山,认为他平时不好好种地,游手好闲,想借这个机会弄个村长当。我太爷也真不厉害,就像他没有弄明白庄稼地没有置盖起大院套一样,没有弄明白李福山后来还真的当上了村长。爸爸的结论是,当时的庄户人胆子小,不敢出头掌事,遇到打仗这样的事情更是不敢上前儿了。当然,后来李福山的村长还是被苦大仇深在村里有威望的人接替了,太爷对太奶奶说,共产党的眼睛真亮。
战士们吃完饭又马上都睡了,可以看出他们是真的累了。他们是睡觉了,我们家的夜晚好像还没有开始。太爷太奶奶撑不住,先睡了。爷爷不住地打哈欠,自己爬上南炕睡了。他不再担心什么,八路军住了一屋子,奶奶是不会闹起来的。两个女人没有睡,奶奶纳鞋底儿,她呢,坐在那里发愣。渐渐地,奶奶有些犯困,一激灵,锥子扎到手上,她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把眼睛的余光射向那个她,奶奶看到她眯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没有感觉到奶奶和这一屋子里的人存在。几十年以后,临近人生的终点,奶奶讲到这段事情,我问奶奶当时是不是在监督她,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个小姑娘。当时奶奶可不是这番表情,奶奶仇视着她,眼睛的余光里也有着锋芒。
后来,她们也迷糊着了。
当天没有打仗。
睡了半夜觉,部队好像歇过乏了。先是擦枪,整理子弹手榴弹,然后是开动员会,排长讲了一阵子,中心话题是打下墨城过大年。最后他们一起唱:
吃菜要吃白菜心
白菜心
打仗要打新六军
新六军
菜心味甜营养好
营养好
消灭新六军建功勋
建功勋
同志们大家来精神
来精神
看看谁是人民的大功臣
大功臣
杀
最后的“杀”字,震天动地,太爷爷感觉家里的房子仿佛晃悠了一下,心想幸亏猪肉放得少,白菜和粉条放得多,肉再多放,吃多了,房子说不准真玄。太奶奶小声说,看样子城里的中央军还真的打不过他们,那些人都像病秧子似的。太爷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墨城也不好打啊,护城河宽,城墙高,人家新六军的家伙好,都美国大鼻子给的,也不容易。太奶奶说,不准要死多少人呢。太爷说,晚上再给多弄些肉,省得以后吃不到了,到阴间埋怨咱。太爷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新六军是中央军在东北的王牌,这两年八路军和新六军没少打仗,八路军没少吃亏,可以说是打出仇来了。太爷说,不知道这回八路军能不能占便宜。
这工夫,爸爸和几个伙伴在围着场院的炮兵转,近距离看大炮还是第一遭。和青壮力一样,爷爷被李福山叫去弄担架了,奶奶在帮着战士缝补衣服,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她呢,坐在一旁看着战士发呆。排长说,大嫂你好福气,儿女双全啊。奶奶的脸腾地红了。排长说,大嫂还不好意思了,结婚早正常啊,按说四五个也正常。奶奶就低下头。过门的第二年奶奶就生下了爸爸,太爷太奶奶希望奶奶能乘胜追击接二连三,几代单传,太爷怕了,他真希望爷爷奶奶能多生几个孩子。可是,爸爸已经十二岁了,奶奶的肚子还是没有再次鼓起来。太爷太奶奶让爷爷讨小的,也是失望已极迫不得已的。奶奶当时就跳起来了,奶奶说,谁能证明她就能生的?她生过吗?她偷过汉子生养过?30岁的奶奶继承了闯关东后代倔强和东北女人的泼辣,让爷爷觉得是偷人了一样抬不起头,也没有给那个她的第一个晚上留下任何空间。
八路军的到来解了大家的围。
排长个子不高,眼睛也小,但是干练,他发现了问题的实质,问那个她,你是小嫂子?
轮到她的脸红了,低了头。奶奶说,还有脸害臊,装个人似的,不要个逼脸。太爷爷说,差不多行了,这有部队上的人呢。奶奶说,正好让八路军给评评理,我是少干活了,还是多吃饭了,凭什么你们让他讨小的?排长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不好插嘴。可有一样,解放了,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这叫男女平等。再说,像小嫂子这样的都跟了大哥,我们革命胜利了,还不得打光棍?
她嗖地站起来,跑到外面去了。我敢说,排长的话太爷太奶奶和奶奶没有听明白多少,她可是听明白了,后来她的所作所为就证明了这一点。那可和来时的她大相径庭。昨天她来时整个人都怯怯的,坐了半天的骡子,冻得小脸通红,不敢看坐在炕上的太爷太奶奶,更不敢看奶奶。太奶奶拉她上炕吃饭,奶奶把饭碗墩裂了,沉闷的一声让她也吓了一大跳。奶奶后来讲起那天的事,嘲讽说,连个坐八抬大轿的机会都没有,图什么啊。
八路军都到场院开会了。太奶奶到院子里把她拉进屋子,说,昨晚上没有睡好,外面冷啊,快上炕暖和暖和。她还没脱下鞋,奶奶说,呦呦,还真上炕啊,还把自己当个人了。她说,大姐你话说过分了,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怎么就不能上炕呢?奶奶说,给你鼻子就上脸了,我就不让你上炕!要不是太爷这时候进了屋子,两个女人说不准会打起来。她穿好鞋,又到院子里了。
爷爷回来了,刚进门就被奶奶盯着问,你什么时候把她送走?说话!爷爷不吭声。奶奶说,穷的连三间瓦房都盖不上,还想纳妾讨小的!也不怕人家笑话!天天说是山东人后代,天天讲什么孔孟之道,还有羞耻心没?爷爷往炕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觉。奶奶一把扯起他,吼道,说话!装什么死猪!爷爷把被子蒙上头,奶奶拳头就像捣蒜一样砸下来。太爷太奶奶把头扭过去,装做没有看见。对奶奶这个儿媳妇,他们太了解了,个头不比爷爷低矮,嗓门也大,新婚第一个晚上,兴奋地大声呻吟,薄薄的帘子能挡得住什么呢?全然不顾几步开外南炕上的太爷太奶奶。背着奶奶商量讨小的时候,爷爷很犹豫,他不是不想,村里讨小的多了,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唠到不同女人床上的种种妙处,爷爷也总是热血沸腾,他只是和奶奶一个人做过,何尝不想体会新鲜的刺激新鲜的感受。太爷太奶奶的出发点和爷爷不一样,他们希冀的是子孙满门,但他们和爷爷的目的是一致的。爷爷迟疑地说,她不会同意,会杀了我。太爷说,开始肯定是会闹一闹的,时间长就好了。再说,她要是能生,就是你想讨小的,我们也不会让你。
那个她进来了,说,大姐,你别打大哥了。奶奶把怒火转移到她的身上,我打自己的男人,有你什么事?这家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她说,大姐你别打了,我走还不行吗?奶奶说,走!你赶紧走!
太爷说话了,你让她往哪里走?八路军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任谁也不许进出,鸟儿都飞不出去,她出得去?再说,要打仗了,炮弹可不长眼睛。
在这个家里,奶奶打过爷爷,顶撞过太奶奶,可还是给太爷面子的。这时候,她瞪瞪爷爷,瞪瞪那个她,说,那好,等仗打完了,你们赶紧把她送走,不然,仗是打完了,我可没完!
奶奶气呼呼地出去准备晚上给八路军的饭去了。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
东北的冬天是短的,阳光很快就下去了,屋子里暗淡了。太奶奶拉太爷出去,嘴里嘟囔着,都什么事啊,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了,还能咋地啊?这句话,我敢说我爷爷当时也听明白了,再清楚不过,这是明显的暗示,让爷爷抓紧时间把他和她之间的“正事”办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奶奶闹又能怎么样?热血在爷爷的周身涌动,他一把拉过她,就往炕上按,她挣扎着,不是半推半就,而是实实在在地挣扎。如果不是出了差头,也许爷爷就得手了,他们的后来也就不是另外的结局。
爸爸进来了,还有李福山和那个排长,身后是尴尬的太爷。
李福山说,哎呀,行啊,帮媳妇掸灰尘呢啊。
爷爷红着脸坐到了炕沿上,她一转身,趴到炕上,轻声抽泣起来。
李福山说,今晚上的饭要多做,带出明儿早上的份,队伍要起早的。你们忙着,我还要通知别人家。
太爷送李福山往外走,随手拉上了他的宝贝孙子。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站着的排长、坐着的爷爷和趴着的她。排长说,大哥我说句话,不知道中不?咱庄户人常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出来,大嫂不乐意,你又是何苦呢?再说,我估摸她也是苦人家,不然不会同意到你家做……那什么,都不乐意的事情,做它干啥?
她放声大哭起来。
爷爷说,好吧兄弟,我听你劝,等打完仗,我就送她回去。
她一溜烟爬起来,给我爷爷跪下来。爷爷手足无措,排长也手足无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奶奶把她拉了起来。奶奶说,行了,又哭又跪的,给咱老娘们丢脸。跟我做饭去。
如果说奶奶从此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好姐妹,进而同意爷爷讨她做小,那就大错特错了,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奶奶仍然对她横眉立目,爷爷照样担心,立着耳朵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奶奶动手打她。可是,攻打墨城的战斗即将打响,奶奶那里是没有硝烟没有雷鸣。
战士们早早就睡了,还是北炕挤满了,还是地上也睡了人,还是厢房也睡满了人。南炕上,从炕头往炕稍排,太爷太奶奶爷爷奶奶爸爸,最后是她,不过她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靠着炕柜,眼睛发呆。她在想什么无从知道,也许是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许是她们村里哪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当然也可能什么也没有想,大脑那一刻出现了空白。外面刮起了风,扬起积雪扑打着窗户,显得夜晚更加寂静。
部队是天放亮的时候出发的。临走时又吃了饭,然后整齐地集合在场院,悄无声息地出发,只有脚底下踩出的积雪声。太爷握着排长的手说,当心啊孩子。排长说,放心,咱命大,晚上还回来住。
村里家家灯火通明,用李福山的话就是等着迎接部队的凯旋。喧闹了两个晚上的我家突然肃静下来,她被叫去村公所准备照料伤员,太爷太奶奶被爸爸缠着去看热闹。爷爷是要和担架队一起走的,被奶奶拦住了,不由分说拖到炕上,剥着衣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火,冲我来吧。爷爷和奶奶就做到一处,异常激烈火爆,奶奶感到久违了的舒服,她大声呻吟,猛烈扭动,我敢说,十个月后出生的大姑就是那天种下的。枪炮声爆响的那一刻,爷爷也迸发了他最后的激情。他摆脱了奶奶的纠缠,飞快地跑出家,跑出村,向墨城方向跑去。枪炮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响亮,渐渐地,他已经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十来里路,他只跑了不到半个小时。
墨城的城墙在整个东北都以坚固著称,号称东北第一城,城墙很高,很厚实,很坚硬。好在是冬天,要是夏天,那宽阔的护城河更是个问题。城墙给八路军攻城带来了难度。爷爷看到,一批批战士冲上去,倒下来,再一批批人冲上去,再成片倒下。爷爷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更怕看到曾经在家里住过的人。在欢呼声中爷爷睁开眼睛,看到八路军站到了城墙上,越来越多的八路军冲了上去。
伤员陆续抬下来。第一批伤员抬下来,爷爷马上和另一个人,把伤员抬上担架转身往前李家庄走。
奶奶是在爷爷跑出家门之后过了一会儿走出家门的。奶奶躺了一会儿,回味刚才的幸福。想着想着,她笑了。凭感觉,她知道爷爷还是喜欢她的,就对赶走那个她充满了自信。奶奶留恋温暖的被窝,留恋爷爷留下的气味,回忆着,体味着,枪炮声剧烈传来时,奶奶意识到该起身了,该到村公所去了。奶奶匆忙穿好衣服,叠好了被褥。走出家门之前,奶奶转回身,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衣服,腋下夹了两床被子,匆匆往外走。
村公所人满为患。伤员一个接一个送来,医生卫生员忙个脚不沾地儿。从屋子里传来的叫声让围观的人一阵阵心悸。奶奶和别人打着招呼,眼睛四下里搜寻,在找一个人,在找她。奶奶有些心急,怕她和爷爷一起去了。奶奶太了解爷爷了,真要是上来了那股性劲,庄稼地里也能做,有一回到娘家去拜年,人多没有机会,晚上拉着奶奶到屋后的雪地里也做了,也没有怕冷。奶奶扯着李福山着急问,看着咱家那个傻东西没?李福山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往一块儿凑。奶奶说,这不是打仗吗,你去了你老婆不着急啊。李福山说,看到了,送回伤员又去城里了。没等奶奶再问,奶奶看到她了,从里面出来,端一盆血水,往地上泼。奶奶的心里平静了。她没有看到奶奶,她谁也没有看,小跑着又进屋了。奶奶盯着村公所那门,看她不断地出来进去,心里就有了别样的东西在翻腾。
太阳快到正中天了,城里的枪炮声也稀落下来,伤员抬下来的少了。爷爷回家吃了这天的第一饭。刚吃了一口,爷爷就吐了,奶奶忙问怎么回事,爷爷不说话,只是流泪。太爷说,打仗总要死人的,好在从此就不打仗了。太爷说对了一半儿。没有多久,八路军又撤了,国民党中央军又占领了墨城,不过这次时间不长,七月里八路军再次回来,中央军闻风而逃,八路军不费一枪一弹,轻松地把红旗插到城墙上,墨城从此不再有战事。
太爷让爸爸去把她喊回来吃饭,爸爸看看奶奶,不动地方。奶奶说,还支使不动你了,小兔崽子。快去!爸爸就跑出去,很快回来说,她在忙,不回来。奶奶用眼睛看着爷爷,从她的眼睛里,爷爷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是爷爷没有动。奶奶这次没有喊,没有叫,自己站起身,往外走。
奶奶和她差点撞了个满怀。奶奶斥责她说,没有长眼睛啊,慌里慌张的。她说,村里让把家收拾好,烧热炕,伤员要抬到家里来。什么?奶奶瞪大了眼睛,说,弄家里?血呼啦的,怎么弄?谁让你答应的?太爷说,村公所肯定安排不下了,寒冬腊月的,不安排家里让伤员躺雪地里?
伤员就抬了过来。都是经过救治后的轻伤员。李福山跟着送到每一家,他说,时间不会太长,墨城打下来了,就都送医院了,兴许就是一半天的事。那医院条件好着呢,比咱家里强。奶奶不耐烦了,说,得得得,医院好,你赶紧都送医院去!李福山冲太爷讪讪地笑了笑,说,你们忙你们忙。一脚轻一脚重地走了。
太奶奶和奶奶用热毛巾给伤员擦脸擦手,她站在一边,低垂着手,不做声。奶奶对爷爷说,你和我到厢房去。爷爷就跟着奶奶出了屋子。在院子当心,奶奶站住了,问爷爷,你打算把她怎么办?爷爷说,不是说好了吗?打完仗,我把她送回去。奶奶说,早上你完事就跑了,没来得及我问呢。你真心送她回去?爷爷说,送送,马上过年了,不送你还能让咱们安生过年?奶奶说,你还是舍不得。爷爷说,舍得不舍得的,她家也够戗,她妈病着,她爹还抽大烟。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按说呢,她也是写了文书,正儿八经嫁过来的,休回去也够她窝囊的,在她们村里抬不起来头。要不咱给她赔些礼品?爷爷说行。
从厢房回到正房,爷爷奶奶说了他们的意思,太爷没有表态。把她送回去,太爷是绝对不能同意的,爷爷眼看过了这个年就是30岁了,再不抓紧,太爷怕看不到子孙绕膝,香火不旺。太爷没有说不行,怕伤了奶奶的自尊心,更怕在伤员面前吵起来让人笑话。
太奶奶发现了问题:她不见了。
就这两处房子,就这么大个院子,不见踪影。奶奶说,肯定是到村公所看热闹去了,没心没肺的货。太爷让爷爷去找找看。
爷爷走在街道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感到不那么冷了。从心里讲,这工夫爷爷想睡觉,感觉困得不行。昨晚上没有睡好,早上和奶奶折腾了一通,白天又是抬担架。他想躺下来,哪怕眯一会儿也好。可是爷爷不能。他知道应该找回她,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她丢人现眼的,毕竟不是结婚几年的大老娘们儿。
村公所的人少了。不再有新的伤员送来,围观的好像过足了瘾,都回家了。李福山还在那里忙着,这这那那的,好像离开他一切都玩儿不转。李福山说,她刚才在这里,还以为回家了呢。爷爷马上感到一丝凉意。她会去哪里呢?昨天刚过来,她是和谁也不熟悉的,应该不会到谁家去串门儿的。哪里去了呢?
她去了哪里也成了全家人的谜。寻短见?跑回娘家?奶奶骂开了,没心没肺的货,死哪里也应该给个信儿啊,好知道到哪里去埋。爷爷说,行了吧你,还觉得不够乱怎的?奶奶说,嫌乱啊?嫌乱你往家整她干什么?乱是我弄的?太爷说爷爷,赶紧到村四周看看。
爷爷在村子的四周看了看,每棵树都仔细看,确信没有情况后,失望地回到了家。看爷爷失望的样子,太爷太奶奶低下头叹气,爸爸高兴地扬脸看着奶奶,有一种报仇的兴奋。奶奶转身出了房门,来到村公所,问每个人看没有看到她,谁是最后看的,看她往哪里走了。没有答案。李福山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死咬着不放,闹破大天,她也是你们家的人。奶奶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回到了家。
这一夜,家里格外寂静。北炕上是伤员,南炕是太爷太奶奶奶奶和爸爸。爷爷坐在厢房里,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思前想后。她是爷爷和中人一起领回来的。去的路上,爷爷还担心她不乐意,有哪个姑娘愿意当二房呢?中人说,她的弟弟要娶亲了,没有钱不说,按东北的习俗,姐姐不出门,弟弟是不能娶亲的。她家的房子很破旧了,屋子里没有一丝生气。第一眼,爷爷就相中了,可能是被奶奶的强悍熊怕了,爷爷喜欢她怯生生的样子,感到什么都顺眼。离开家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兴奋,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坐在骡子上,低着头。一路上,爷爷也没有和她说话,只是牵着骡子走在头里。中途爷爷撒了一泡尿,扎裤腰带的时候,爷爷扭头看看她,还是低着头。爷爷问,你方便不?她没有说话。那一刻,爷爷怀疑她是不是哑巴,因为到现在为止,爷爷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包括和她的爹娘。疑虑充盈在爷爷的心头,他可怕娶回家一个哑巴,那样可保不齐生下来孩子会不会说话。爷爷走的步伐慢了下来,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说话的时候,爷爷吓了一跳,她只说了一句,我不是哑巴。爷爷回头看时她还是低着头,仿佛刚才不是她说话。就这一句让爷爷的心在这腊月的天里暖了,不仅她不是哑巴,她能读懂爷爷的心。
回家的路,在爷爷的眼里,一下子短了,不再那么漫长。天也不那么冷了。
现在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在做什么呢?爷爷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夜,不仅爷爷,包括太爷太奶奶奶奶都不明白,他们也都没有睡好,只有我爸爸睡得香甜。
天刚亮,爷爷就被太爷逼去她的娘家去看看,出门的时候爷爷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条猪肉,有二斤多,那是奶奶送他出来时悄悄递给爷爷的。路上,爷爷走得又快又慢,他步履匆匆,又不放过每一棵树,每一个雪堆。路上留给爷爷的是期盼,到了她的娘家爷爷的期盼却降到最低。
她没有回来。
平时木讷的爷爷那一天格外反应快。她娘问女儿怎么没有来的时候,爷爷说,今天是新婚三天回门,她有些不舒服,我自己来了。招待爷爷这个新姑爷的午饭不太丰盛,爷爷吃得更是没有滋味。他匆匆离开了,匆匆回到前李家庄,大家期盼的眼神让他明白了她还是没有声息。
伤兵送到城里的医院了,喧闹了几天的村子安静下来。家里也安静了。晚上,爷爷睡觉仍然不踏实,留心着外面的动静。躺在爷爷身边的奶奶也不招惹他,睡觉好像也没有以前那样踏实,不再发出欢畅的鼾声。
太奶奶和奶奶发生了冲突,原因是太奶奶嘟囔人不见了,怎么和她的娘家交代啊。奶奶不耐烦地说,我们又没有打她骂她,见不见的关我们什么事。两个女人争吵起来。太奶奶埋怨奶奶对她不好,奶奶说,你说怎么才叫好?还得打板儿把她供起来?
作为男人,太爷看问题更高瞻远瞩一些,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太爷问爷爷,该不会是你媳妇把她整死了吧?这个说法把爷爷吓了一跳,尽管他一口否定了太爷这大胆的假设,心里却不住地犯核计。爷爷是了解奶奶的,不接受她对于奶奶来说是正常的,但要说奶奶会害死她爷爷怎么也不会相信。爷爷跟踪过奶奶,可是奶奶没有任何迹象,照常是忙过了年,忙春耕,里里外外地忙,就是几个月后肚子鼓了起来,还是忙。奶奶再次怀孕,让太爷太奶奶欣喜若狂,爷爷也是很高兴。不过,晚上睡觉爷爷也留心奶奶说梦话,仔细聆听,认真捕捉每一个细节,结果是一无所获。太爷说,你说你媳妇不会,那人呢?爷爷也弄不明白她究竟去了哪里,也就和太爷说不清楚。隐隐约约地,爷爷感到她的失踪与这场战争有关系,没有战争,她可能就会和许多女人一样,成为自己的小老婆,给自己生养一大群孩子。
她成了一个谜。
这个谜团折磨了全家半年。奶奶整天虎着脸,说不准什么事情,抽冷子就发脾气,不仅爷爷躲着她,就是太爷太奶奶也让着她。到了晚上,爷爷躲不掉了,奶奶在被窝里在爷爷的身上尽情发泄着。听着北炕上的声音,太爷太奶奶心不住地跳。太爷小声说,这日子怎么得了啊,再这样下去,儿子会被掏空身子的。太奶奶说,都要疯了我,你也快了。
谜团是半年后解开的。七月里,墨城二次解放的时候,她突然出现了。当她站到院子里时,爷爷开始没有敢认这个穿解放军军装的女兵。等到确认后,爷爷手足无措,搓着手,站在那里。奶奶跨前一步说,你回来了?可想死姐姐了。她盯着奶奶隆起的肚子看,轻轻笑了,说,我是来要那份文书的。队伍很快要入关了,要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
递给她文书的一刹那,爷爷说,你是跟那个排长走的?
一下子,笑容消失了。她说,他已经牺牲了,半年前,在墨城。她没有再说,可是爷爷仿佛看到了她在城里发疯地寻找排长,一个尸体接一个尸体,翻转每一个头来看,最后,抱着排长的尸体号啕大哭。寒风中,她的眼泪滴落在排长冰冷的满是血污的脸上。
她把文书一撕两半,再撕成碎片,扔到地上。
她给太爷太奶奶鞠了个躬,给爷爷奶奶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太爷太奶奶和爷爷奶奶站在院子里发呆,只有爸爸跟着跑出去。
在嘹亮的军号里,爸爸跟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