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磊
男人在一起聊天,聊到兴头上,常常会说到酒。而且正如酒本身的的特征一样,一点就着,这个话题一被提起,现场马上就温度上升,一个个段子,一桩桩趣事,不断地把话题推向高潮。如果此时有人振臂一呼,今天咱们来个不醉不归,立刻群情激奋,一场酣战已呈黑云压城之势。
我的家族里没有嗜酒的遗传,我也并不好酒,然而在外行走多年,与各路朋友大聚小酌倒是常有的事。像上面所说的情形一旦出现,也是会一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近两年,兴之所至,写成了几篇文章,于是就有人问,平日应酬多多,你的文章是如何写成或是在什么状态下写的。我一概据实相告,真的有一些是在酒后写的。李白说:“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他是酒仙,更是诗仙,我当然不能达到这个境界,但六七分酒后,思维活跃,能写平日不能写,会说往常不会说,这倒是事实,我进一步总结,酒后可以写文章,却不能改文章,比较合适的办法是,酒后写,醒后改,这样既保持了原先的酣畅,又不至于满嘴酒话,贻笑大方。每每说到这里,常令听者瞠目,其实这已有不少调侃的成分了。事实上,还得学习欧阳修:“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这才是负责任的为文之道吧。
既然并不嗜酒,那么就没什么偏好,尤其是并不迷信名酒。地质队的市场工作让我无数次歇脚在天南地北的乡村野店,每每在布置完工作之后,就找来房东店家,问当地可有什么土酒,都是什么酿成。我记得陆游的一首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我不会写诗,但我相信我有些诗人的气质。我喜欢乡村野渡,喜欢细雨绵绵,那又怎能不喜欢在掌灯时分与身边的兄弟热热地喝几杯呢。这一方宁静能够覆盖住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而最柔软的部分只能在这一片宁静中才可以轻轻地打开。于是一点甜蜜的伤感落在杯里,又被一口喝进肚里,不知道分解成了什么,好像一半是豪情,一半是柔情。
并不拒绝名酒,但在乡村我明显偏爱土酒。名酒经过太多人的肠胃,口味已不可更改,喝它没有任何惊喜,更没有任何悬念,何时醉和醉到什么程度,可以精确到一两半杯。然而土酒可就不同了,那些自酿的红薯酒、杨梅酒、雪莲酒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度数,你根本不会相信曾经有多少好汉在这酒前倒下。你可以仔细地感觉身体里的悄悄变化,最后,可以在将醉之前由衷地叹一声:好酒。这个乐趣以及那种冒险的感觉可不是喝名酒能够享受到的。
接下来就是跟谁一起喝的问题了。想起明代学者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当时大雪三日,湖中连鸟都销声匿迹了,在这样的雪夜,一个人独往湖心亭看雪,已是极为少见了,然而令张岱没想到的是“到亭中,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对方大喜,说:“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同饮,张岱“强饮三大白”,告别的时候才知道对方是金陵人。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早已是名篇了,名之所至,自然与酒有关。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这才是最动人的酒局,也是最可遇不可求的。志同道合者和以诚相待的朋友应当是首选的对饮伙伴。
我不禁又想起几年前在湘西凤凰的那次畅饮,一帮难得一聚的文友,在沱江岸边虹桥桥头的翠翠酒楼上开怀畅饮。席间行起酒令,杯子到谁边上,谁就需赋诗一首,正如王羲之在南亭的曲水流觞。就从那一刻,我开始相信“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传说,席间不但每一位都出口成章,就连我都拼凑了一首七绝。这让我进一步相信,凡是文友聚会,一定要举杯痛饮,或许千古绝唱、惊世美文就此诞生。
这时候,若坐中有窈窕红颜,则一定能激起男士们的斗志,能喝半斤的喝八两是经常的事。我一直不太相信女士凡能喝酒的就一定酒量大得惊人,只不过敢于端杯的她们留给人的印象比较深,而男士们通常是大杯对小杯,两杯对一杯,这边早已醉眼蒙眬,那边却还在笑吟吟地浅酌,这怎不让男士目瞪口呆,于是只有甘拜下风,以至回头连对方喝了多少都算不清楚,为了保住自家的颜面,只有逢人便说,这女的真是女中豪杰。倘若真的遇上红颜知己,千杯不醉也无需炫耀,一醉方休这样的境遇又人生能几何呢。
有一种酒不可以不喝,而又不可以少喝,还不得不常喝,这就是工作酒。泱泱大国,礼仪之邦,酒文化源远流长,我深感这种酒的重要和不可或缺,个人事小,单位事大,一个单位没有了人来客往,就像被人遗忘了,就失去了广大的社会资源,那自己又在哪里立足呢。没人来不要紧,咱就走出去请进来,大家聚一聚,皆大欢喜。
宾主到齐,接下来一套经久不变的程序开始了。首先是为了座位,职位相当的宾主经过一番激烈地搏斗,终于有一方被按坐在那张看似谁都不想坐的位子上,坐下的人稍加思量,又不安地想站起来,却不料被两边的几只大手牢牢按住,这才显出很无奈的样子正式落座。席间自然是高潮迭起,敬酒的理由花样翻新,菜未上齐,已是人影窜到,打的敬酒的真的比打的还快。可以不吃菜,可以干大杯,可以说无数两肋插刀的话,但是若有人唾沫横飞地告诉你晚上继续请你或明天在公司等你,这是不可以完全当真的。这样的筵席酒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重要的是过程,但如果这其中加入了真诚,这酒还是很值得喝的。
独饮也曾有过。我曾经很小资地在自家的阳台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捧一本闲书,倒一杯芝华士12年威士忌,慢慢品尝。我不是刻意地去小资,但如果小资的含义是追求有品位的生活,那么为什么不悠闲地小资一回呢。
西方的酒是艺术的延伸,而我们的酒讲究的是真性情,芝华士恰好两者兼而有之,它既有四十多度的浓烈,又有着许多必须用口腔的不同部位去感受的复杂的滋味,所以,我喝芝华士从不加冰块。我非常喜欢端起高脚杯欣赏橡木桶造就的迷人的琥珀色,喜欢苏格兰农民用劣质的烟煤烧酒而带给这酒的烟火味,更喜欢他们为乘着月色酿出的酒取的一个动听的名字:月光威士忌。当这样的喜欢变成了一种欣赏,那么喝酒就有了品位,独饮也变成了一种交流而不再寂寞。
我一直认为,酒是有生命的。一瓶酒藏在那里,它生命的属性却没有消失,它会悄悄地变化着,就像橡木桶中的威士忌,你可以不管它,它却在和上帝交流,据说每桶威士忌打开之后,都会少掉一些,而这些正是被上帝喝掉了。那么,人的每一次喝酒,我想都是和酒的对话。忧伤的时候,它会让你早早醉倒,然后忘却一部分忧伤;幸福的时候,它会让你尽情地畅饮,然后把幸福让更多的人分享。
不知道人类第一次喝酒时的感觉,我相信那第一口酒宣布了酒这个生命的诞生,它是自然界植物生命的延续,它同时宣布了人类在具有喜怒哀乐的同时,又拥有了另一种状态,那就是醉。从此,我们学会了忘记,学会了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向自己心爱的人表达自己的爱,学会了把一些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酒是粮食造,偶尔与相知相爱的人喝上一杯,慢慢地品尝生活的味道,坐拥粮食的醇香和感情的芬芳,谁会那么多地在意什么浮名虚誉,还是多多地感恩吧。此刻我面对的是我的心灵,我需要和我自己干一杯。在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没有谁能猜出我已喝了几杯酒,其实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