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霞
1
落花生处
记得正月初三超市便开了门,或者开得更早,只是不为我所知。那天我和儿子在超市找到某个熟悉的货位,蒜味花生依然“不在线”(像我不在网上一样)。
我很喜欢吃花生,这种地上开花地下结果的植物,在我看来总有一些神奇。平日里煮粥或者打豆浆也爱在五谷外加入一把花生米。特别是藏在硬硬脆脆点心里的花生仁,每每会让这份米面蛋糖打制出来的美味高潮迭起,令好食者满口生津。直觉得口腔像热闹的舞台,一下一下的咀嚼如铿锵锣鼓,花生仁的醇香就是一次次精彩亮相,你眼花缭乱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个蓦然回首。这样一个众声悄然,这样一个独立特行的瞬间。
年三十回村里婆家,初一稍事休息,初二回娘家。初三开始呆在自己家,彻底放松,正式发懒。天气在骤然降温后突又转暖,大院内残红遍地,清洁工还在过年吗?我和儿子去超市看一看。在广场走一走,拍几张照,看一会儿放风筝。这样的日子我不能倒着散步了,广场内陆续涌入不少花花绿绿的灯饰,再倒着走,害怕和游人碰头踩脚,也害怕撞在某个肥得流油的单位“给全县人民拜年”的巨大造型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了融融春意,游人一扫年前大采购大奉送的狼奔豕突,代之以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再新的衣服穿在身也难有过年的感觉了,平常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儿时的我们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裤,一顿过节才吃得到的饺子饭,再响几个鞭炮,大年的气氛浓得化不开,浓得溢出了街巷。如今过年越来越多地掺杂了其它内容,人们忙得头晕眼花四脚朝天,等到过了年,甚至过了正月十五才能松一口气。我不再喜欢这种类似粉墨登场的过年,它几乎沦为一出过给别人看的闹剧了。在这个回首展望的时刻,耳听爆竹声声,目睹烟花灼灼,手上一把落花生,心头七上八下,又是一年尽……
童年听到过人们为20袋或者10袋兰花豆(油炸大豆)打赌,一袋不过成人巴掌大小,吃起来很成。我曾经暗想,怎么没有人叫我去参加呢,我不愁吃光它。装在薄塑料袋里的油大豆在那个时代是不容易吃到的,我自然要心生感喟:打赌的人真奢侈,真娇气,白给你吃也不吃!有皮的大豆不好对付,剥皮会伤着手,大豆扔进嘴里又要考验你的牙功,更多的大豆是在嘴里千回百转焖软了才能嚼碎咽下去。尤其老年人能遇上酥大豆无异于天赐良缘。花生知心,它的黄外衣一捏就碎,熟了后,红小衣也是一搓就走,是牙就能咬动。生的能吃,煮了炒了更好吃。夹进点心糖果甜香可口。装进盘子则五味俱全。
在超市我看到一种名为日本豆的食品,驻足流连之际,不觉想起曾经非常爱吃的鱼皮豆。此日本豆发暗发黄,呈圆形。我记忆中的鱼皮豆很白净,是椭圆形。
还记得那条丁字街路口有一家从来都是暗无天日的食品店,出售散装鱼皮豆,外面裹一层干脆的饼,里面包一颗花生仁,普普通通,却让人吃不厌。那期间我有两本3公分厚、16K大的笔记本,每本9元7角或者7元9角购得。如今翻看这两本摘抄,上面的妙语佳句依然活色生香,大约就是年轻的我一边不动声色嚼着鱼皮豆,一边伏案匆匆抄就的吧。就如同现在的我边吃蛋果子、小丸煎饼(徐福记小糕点。如硬币或黑枣大小)一类,边看书写字。记得校园夏季晚间的阅览室内,诡秘猖狂的蚊子常常出奇制胜,你在筒袜下的膝盖处无奈地抓两把。发瘁的疙瘩们便异军突起。夜里另一伙集结在蚊帐外歇斯底里尖叫不休,你恨不得让它们咬上几口落得耳根清静。林木苍苍花香袅袅的校园也是小生物的乐园……
我也许是一个相对谨慎的人,固步自封,坚壁清野;或者说在我目力所至足迹所到处,适宜绝尘独行。无需飞花扬雪。情感之岛晃动过的模糊面影从来不及鱼皮豆这样的食品让人回味悠长,心向往之。有一些女人对物的追忆常常会胜于对人。一条飘逸的长裙可以久久珍存在记忆中,一点现世微风便会再次裙裾高扬,点亮那段已逝的青春。或者裙边乏人,或者在裙边共步的人由着岁月牵扯,逐年淡去。物的唾手可得,物的忠诚品格,物的相对稳定性,使得人与物更可以达成共识,长期合作,睦邻友好。
鱼皮豆一定还有吧?就像人之间相同的心灵共有的情怀理当存在一样,只是存在于我们再不能、从未能企及的地方。鱼皮豆穿越近20年光阴仍可以精彩闪现,五里一徘徊,它更是一把开启往昔之门的金钥匙,让你、让我重温彼时的阳光和欢笑、雨水和风声……
2记忆中的一群羊
凡有涌现,必予传迭。是我读到过的一句话,也许我记得不够准确,但是常能想起它。
借着万物复苏之机,涌现也似乎多起来,庞杂纷乱,令人头昏脑胀,好像羊太多关不住圈门一样。
日日奔走在晋北沙尘漫天卷地之中,有一些焦灼。有一些凄怆。偶然在梦中见到无法亲近的人事,醒来后不觉惊异怅惘,感到自己的情怀正在萎缩,生活态度却日趋坚硬。
昨天晨起来随意揉了两下眼睛,竟然揉进一粒沙,左眼涩涩发病,泪簌簌而下。只好闭起眼来歇息,逃避这种折磨。
闭眼就想躺下,躺下就想睡觉,一睡就是近乎一天一夜。我喜欢睡觉,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即使不能睡觉也力争躺下来,躺着看书,躺着吃零食。我甚至想能不能有一天上网也可以躺着来?
独处可以成全诸多涌现,很像神奇的耳语徐徐传来。几乎带着几分甜蜜的气息在心头荡漾。寂静中留意到初春的阳光破窗而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亮影。家俱什物被寂静中的亮影所蛊惑,睁开了一双双无形的眼睛。怀想它们做为一草一木置身过的那个辽阔天地,还有辽阔天地常常布满的阳光和风。
不觉想起年轻时常去玩耍的果园,有一棵我和女友一起面对过的树,它像草地上欣然撑开的巨伞,上面开满了冷色小花。女友在果园工作,她曾说独自站在树前会十分害怕,那些繁密如星的花儿就像数不清的眼睛。
一树繁花为谁开?
那时候我和女友都不过十八九岁,偌大的果园只有零星劳作的几个人,他们散布在角落,难得遇到。于是我和女友常常把摘下的果子用裙摆兜起来,无所顾忌地穿行在林丛中。当空气中飘来丝丝缕缕炊烟的气息,会发现羊圈内有了隐隐的骚动,老羊和小羊羔在里边走来走去,频繁地向外张望,安静的眼光好像泛起些许焦虑的神色。女友说,羊群回来呀!果然,不一会儿,听到了由远及近合唱般的咩咩声。果园的大门敞开,羊们奔跑涌入。这时候,羊圈内的留守者才放心大胆地叫起来。声音里有着一种亲切和深沉。圈门开了,两只羊队分别跑向对方。咩咩声此起彼落,最后融成一片。小羊在羊群中钻来钻去寻找各自的母亲,每一只小羊都倚在羊妈妈膝下,吞咽乳汁……
经久不息的咩咩声使得年轻的我呆立、落泪,像羊的倾诉,像羊的应答,更像羊的哭泣。
放羊的是一个独身男人,已近老年,腰板挺直,步子有力,让人觉得他做其它农活也不会逊色。早上赶着羊群出去时,他便开始潘滔不绝自言自语,晚上赶着羊群回来时,他还在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声音宏亮,不卑不亢。我和女友暗暗笑着。牧羊人早已不在乎谁会倾听,不在乎谁会应答,顾自说了又说。我不
知道他守着一群羊独自在野外是不是也要这样大声地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放了羊所以独身,还是因为独身所以放了羊。
那时候我和女友都想抱一抱小羊羔,但是不容易得逞。小羊那一身白毛卷曲而富有光泽,让人直想摸一摸。游移的目光总在你盯它的时候仓皇遘避,温顺中含有机警。四条小喇叭腿直直地扎在地上,你稍有动静它便飞快地跑开,逃到它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立定,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你。
涌现如一群羊,笔是一条鞭,文字好比咩咩之声。把羊赶到哪里去,让羊如何叫或许不是传达者所能周全的一件事,也常常游离于倾听者的期望之外。
唯愿这些稚拙的声音还能唤回久远的温情。
3弹棉花
果然背痛开了。特别是在夜里长久卧床的时候。
背病因缝被子而起,弹棉花后则不得不缝被子。
前天早上。当我把两个棉被套松松垮垮缚在电动车后。开始发愁寻找弹棉花的地方该从哪条街入手时,想到楼上一个邻居。想着想着,楼道有了脚步声,我等在门边,真的是她下来了,交谈得知她不久前出去弹过棉花……
出大门,上马路,左转农贸市场街,穿过肉店、菜铺、杂货摊,很快就看到了那个陈旧的弹棉花路牌。拐进巷子,临街斑驳的墙体上,赫然而书“弹棉花”三个大字。它引领我进入一个小院落。
荒废如野外破庙的工作间内,地上的棉花一堆又一堆,顶棚椽檩间垂落下丝丝缕缕蛛网似的棉絮,棉花毛在空中飘飘洒洒,机器轰鸣着。我的两个棉被套先上秤。之前锁车时,曾遇到一个女人抱着弹好的棉花套出来,从中得知一床被子有棉花五六斤足矣。
“4斤。”那个连眉毛也挂着白毛毛宛如百岁老人的工匠说。
“一共4斤吗?”我问。
“一共4斤。”
“哦,那就再加上你们的6斤吧。一张被子我要5斤重。”
据说他们这里最好的棉花15元一斤,而弹一斤旧棉花需手工费一元。吊在工作台上空,卷轴式的棉花网套10元一个。我开始盘算此行的花费,不放心地又问:
“两个棉被套一共4斤吗?”
“是4斤。”
旁边有人笑了,我终于明白这个外地口音说的是10斤。一个也来弹棉花的女人说:“二斤棉花咋盖呀?原来有更糊涂的。”
我不觉汗颜,想象一下,的确,二斤棉花遮住胳膊盖不住腿。
“4斤棉花”把我的棉被套放在工作台上,一分为二。另一个瘦弱的老年工匠把它们陆续铺在宽展的机器入口处,伴随着突突突的巨响,松散洁白的棉花一排排奔涌而出。“4斤棉花”,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不停地卷呀卷。灰色的棉被套变成了几个硕大的白棉花卷。过了秤,基本无损。我依然买了一斤新棉花准备加进去。
两个工匠把棉花卷拿到工作台上,在我需要的尺寸范围内一层层铺开来,再铺上新棉花,然后从旁边扯过来一段网套把这些棉花上下一盖,用剪刀断开它同帘栊一样垂下来的空中网套,掖好边角。然后,他们各人手执一个又大又圆,状如人们过去使用的木质锅盖的重物,开始来来回回辗压棉被套。折叠,捆绑,完工。
我和女老板算了账,男老板帮我把两个棉被套固定在电动车上。他有一点儿类似小儿麻痹后遗症式的脚步趔趄,叮嘱我:“大姐。走好,再来。”他们全是外地人。不知道来这里谋生多少年了。
我和两床棉被套拥挤在电动车上。一路风驰电掣回了家,不觉想起曾在网络中UC对联房间内看到过的网名:弹棉花的。我想他未必见过弹棉花,他曾出句:天天胡对,不知格律为何物。有人接句:日日漫弹,才晓棉花是这般。他针对我的网名出句:今日开工,天边一抹微云。我接句:昨天歇脚,手上二两棉花。现在我手上是两个5斤的棉花套,它们如此宽大肥厚地铺在地面,在家里已经不容易找到足够的布去包起来。
过去人们的被子窄,一米三左右,现在最小的也是一米五了,市场上基本买不到现成的更小些的被套了。那种10元一个的棉花套质量很差,必须在外面裹一层布,并且用线犁几道针脚固定棉花,才能装在被罩中使用。
直到傍晚时分。才缝完了被子,收拾一地棉花毛,但见它们无孔不入。两个棉花套最后穿上崭新的暖色被罩,平铺床上,呈欣欣向荣状态,有蓬蓬勃勃势头。陡然想到十几年前的婚庆,第一次同这些棉被接触。日月如梭,物换星移。光洁的皮肤上皱纹开始爬行,松软的被褥内棉花已然板结。棉花十年一弹,尚可蓬松如初;面颊日日洗着。奈何风华不再。至于脆弱的人心,早已拆不开层层包裹。更经不起贸然一弹。假如我们仍习惯于使用棉花被,再一个十年去弹棉花时,我将是50岁的人了,人家就会说“大娘慢走”了吧?
昨天早上,眼见先生和儿子从松软簇新的棉被下钻出来,油然想到:如果给父子们穿上毛绒绒的黄色睡衣,或可有小鸡小鸭出壳般的精彩瞬间。
单等背不痛了,我还得去弹另两张棉被。之后。我也可以安心地钻在厚而轻的棉被下伸懒腰,打呵欠,做好梦……
4花样
常常想起儿子出生不久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总爱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看。当我吃饭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喝粥喝汤的时候,他的视线会被某个端起来的碗阻断,他急了,或者叫,或者哭,直到能够继续完全看到我的脸为止。
母亲是孩子的第一道风景线。
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还要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在暗暗吃惊:这个女人除了一张脸,竟然还有胳膊呀腿呀什么的!他的目光严肃而认真,状如持久的怀疑,无声的批评,好像我的声调不够圆润,眼光不够温柔,衣服的色泽不够明快似的。
他的注目,常会使我蓦然停住,下意识地审视一番自我状态。
有过多少这样的情节,我在做家务时突然听到他的哭声,那一刻世界上一切声浪含羞隐退,只有孩子嘹亮的哭声响彻耳际……
与年幼孩子相伴的点点滴滴,它留给人的记忆,它在记忆中的回想,总是这样细致真切,可以从尘世上任意浅薄的欢乐中脱颖而出。
就像我们守候在校门口,总会从奔涌而出的千百个学生中第一眼同自己孩子的目光相遇一样。
用一位母亲的话说:每当听到一声孩子的哭,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心头都会“喳”地一响。那是孩子需要母亲的声音,这个声音会让做母亲的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在第一时间赶到孩子身边。那时候,我看到我幼小的儿子已经从被褥闻爬出来,独自坐在床边一角,两眼泪汪汪,呆呆看着自己那双展开的小手,口中念念有词,宛如声声叹息:
“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我问。
“没有妈!”
妈妈,可亲可近可依可偎的妈妈,是孩子心日中的宝贝啊。那一刻,我真想变成一个微型玩具,坚守在他的掌心,让他紧紧握住,不去承受片刻母子分离的痛苦。那一刻,我真想摆脱所有必要的和自找的家务杂事,一心一意守在他身边,见证他成长过程中珍贵的一寸又一寸光阴。
有过三次,当我奔向那声乍起的“扑嗵”,赶到哭声最响的地方时,已经太晚了:儿子从床上仰面摔了下来,坚硬的地砖给他的大脑袋以沉重一击。他的脸
因疼痛和愤怒扭曲发青,第二声哭久久不能泛上来……抱起他,抱起他,我的泪早已决堤而下,心被绞得生疼。那个呆女人在做饭涮锅碗的时候,在洗衣晾尿片的时候,在拖地擦桌椅的时候,浑然不觉危险正在逼近她的宝贝……徒然流下悔恨的泪水。于是睡着的孩子肚子上终于缠上了一条红腰带,腰带的另一头紧紧拴在暖气管上。
无论摔得多惨,无论哭得多痛,只要妈妈的手臂把他揽入怀中,那个大口大口吞咽乳汁的孩子便一脸坦然和幸福了。尽管他的头上还鼓着一个跌伤的包,尽管他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含着乳头的婴幼儿给我们带来一个与窗外喧嚣纷乱截然相反的恬静世界。
到了吃饭的年龄了,儿子好像还没有从精神上断奶,总是拒绝。有时候我特意给他弄一点饭菜,放在桌上,吩咐他:
“你不准吃啊,一定不要吃。”
我藏在母子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聆听,小拖鞋拍打着地面跑过去了,接着是压抑的咀嚼和吞咽,继而啪达啪哒离开了。之后我出现在桌边,故意惊呼:
“天哪,是谁把我的饭吃光了?”
儿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
再大一些这一招便不灵了,有时候我想老调重弹,儿子却见怪不怪,轻飘飘地说一句:
“激将法!”
一心摆弄他的玩具,眼皮也不往这边撩。桌上的饭碗水杯可怜兮兮地晾在那里。
读书时这样的情节又在重演,隔三岔五。
催促他“写吧,写吧,小心写不完作业”,他却雷打不动,懒得理你。就算被逼至写字桌前,书本展开,笔也挂在手指上了,依然东瞧瞧西看看,这里摸一摸那里扯一扯,迟迟不肯进入状态。
一边的我只好找个由头:
“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越看越糊涂了。”
这样的话能让他怠惰的神经兴奋起来,儿子乐于为我详细解答疑问。如果讲着讲着卡了壳,我就主动回避他偷偷查书的救急行为,回避他脸上因此添加的闪闪烁烁的表情。儿子继续不折不扣地讲,我继续郑重其事地听,活像一对配合默契的双簧演员。
“这道题真难,我们不要做它了,等老师讲吧。”我大声说完,重重地合上书本。儿子一听,立即放下手中的杂七杂八,急切地寻找那一页,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认真看,专心想,迅速写,非搞定不可。
12岁的孩子吃饭如同风卷残云,让你乐得心花怒放,也可以把你气个半死。
“你天天给孩子吃什么了,长得这样壮?”遇到我们母子出出进进,熟人常会这样感叹一句。
我对儿子说:“你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白白的,瘦瘦的,我们逗你不准吃,你才吃上三五口。现在不用为你吃饭发愁了,又开始为你读书生气。总有一天,你喜欢学习就像需要吃饭一样强烈。到时候,还会有人感叹:哇!你儿子学习这么好,你天天是怎么教育的?”
面对我夸张的表情,孩子腼腆地笑笑,有一些不自信。
我对儿子说:“你现在一直吃,一直吃,我要阻拦你,别吃了,别吃了,身体不能太胖了。以后你一直学,一直学,我还要阻拦你,别学了,别学了,脑子不能太累了。”
儿子大笑。
孩子需要花样翻新的生活,在可能的寻找和生发一些意味深长的小小花样,也可为程式化的人生注入勃勃生机。就像对一条流淌的河水唤起浪花一样,让生命之河五彩缤纷。
匆忙地奔走在人潮人海,且歌且汪,像孩子寻找心仪的玩具。我和你是一起走夜路的小孩,彼此是对方心中的一盏灯,闪耀着友情的光芒,闪耀着亲情的光芒。
温暖,淡定,深沉。
5红颜撕扇黄脸摔碗
摔了三个盘子两个碗,是我掌勺10多年来第一次大动作,让人极易联想到更年期反应。
其实我摔的是三个盘子一个碗,碗是大号,一个顶两个。
我属于吝啬的女人,自然珍爱一切可用物品,就连锅刷子已掉好些毛,露出不白不黑的铁圈套了,还不想扔。新锅刷子只好眼巴巴地备用闲置,有点儿像年轻干部盼望老领导赶紧下台一样。
这一股摔盘子的力气酝酿于前天下午:一个邻居来家闲坐,她涉及的是那种司空见惯的伤心事,这样的事往往会落在勤俭朴素的女人头上,令其悲悲切切。她们,或者说也包括我们像碗橱内最下层的那一件瓷器,虽然同别的东西一样大小薄厚,却会在一次重摔下,碎得彻底。在她诉说的过程中,我担心那屋写作业的儿子会两只耳朵竖起来听,便小心地掩了门。通常面对书本我大呼小叫三五回字词句,儿子才迟迟疑疑回复一次。我对先生几近耳语一句话,他却像懂口型似的帮腔作答。
女邻居走后,我去看儿子,就像我预料中的那样,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开灯,不写字,双眼噙着愤怒的泪花,开始发脾气……他快12周岁了,仍不支持我多陪客人聊会儿天,他自己去写作业。
随着时间推移,儿子从腹内放出来了,从怀中放下来了,从手里放开了,我满以为会越来越轻松的,冷不丁一回头,却看到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我还没有把孩子早该拥有的自理能力发掘出来……
我做晚饭,电话唤回先生。先生了解情况后,利索地同孩子站在一起,质问我:“这个女人为什么来闲坐?有啥可说的?”
我明白他不是限制我,就算我是他们父子用惯了的一把锅刷子,别人借用一下也是被允许的。他限制的只是工作范围内的我。
锅刷子认为他们总有将这个范围扩大化的企图。
前天晚上,等父子两个吃过饭,我赶紧收拾了盘碗,一头扎进黑沉沉的室外,在广场散步,散步。近日气温突降,我正值身体不爽,冷风扑面,有一点儿凄怆。走在风衣下的两条小腿不再感到寒气砭骨,走到衣袋内的两只手渐渐有了热度,我气顺了,泪干了,回家倒头大睡。
昨天早上,先生坚持由他去送孩子上学。我依然带着气甩门自行而去,我走进了公园,登上业已破败的小长城。晨光淡淡地洒在我身上,好像在惊讶在揣测这个本该幸福的女人为什么愁容满面,微型长城在脚下蜿蜒曲折,想起某年“六一”节后,我和两个女友及各自的先生孩子们一起登八达岭长城,置身其中,人的那种渺小感恍然如昨。城墙简直像墓穴把人逼压在内,头上的天空,身边的垛口才是目光或者武器的出路。
昨天上午小睡一觉,去单位一会儿,回家后,先生在电话中说中午他还要去接孩子。我开始踏踏实实做午饭。等父子两个回家,等父子两个吃饭,没有食欲的我先去洗涮煮出一盆豆浆的“九阳”机器。然后擦拭地板(这是早上落下的工作),接着洗锅碗。我首先摔了一个玻璃钢锅盖,只见它在地砖上扑腾了两三下,便吸铁似的趴着不动了,未碎。平时每一次我都是小心翼翼地举着烫手的它,生怕掉到地下去。原来这样皮实呢,真是不摔不知道。
接着我摔了一个碗,通常洗干净后我还愿意端详一下的那种碗,骨瓷是一种很美的瓷,现在却身价大跌。
最后我摔了三个盘子。
瓷们陆续在地砖上粉身碎骨,我仿佛听到采集瓷土瓷石的人踏遍山水的疲惫脚步,看到研磨淘洗瓷土瓷石的人反复筛选的粗糙手臂,制坯、描绘、喷釉、入窑……那火红的炉膛点石成金,化泥为宝啊!我也看到了现代化流水作业线上一道道专注于瓷的目光,那目光追随着一件件在他们手上成型的瓷器
从热腾腾的炉子走出来,走向香喷喷的桌子。此时此刻瓷们破碎而去了,我觉得有几个灵魂在砰然炸响时挣脱了碗型盘型的束缚,从纱窗缝隙间飞出去了。飞向了遥远天边……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心平气和地洗完余下的碗筷。听到卧室那边儿子向先生的一句嘀咕:“谁让你一直站着什么也不做。”先生气冲冲道:“我还要做什么?”
是啊,我在苛责什么呢?为什么要苛责呢?值得苛责吗?
我知道他是小家庭生存发展的大支撑,因为我是一个只在家里生存,不去外面发展的无用女人。
我也知道他有年迈的双亲需要赡养,常回家看看。
我还知道他有工作上的头疼事,工作外的烦心事……
男人和女人都在默默承受生活的种种压力,需要更多的坚守和忍耐。然而在我尽力克服苦瓜脸的日子中,一不小心还是露出了狰狞的狮子尾巴。话少嘴有些笨,活多手有些力,我不吼,我砸吧!
先生一见这个女人疯了,就赶紧夺门而逃。
昨天傍晚,先生在下班后和应酬前特意回家探视我,像看望生病的人一样。他看到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不曾作案的现场。他的锅刷子也一脸笑意地闲看网,于是高兴地打了个招呼,我也愉快地把招呼打过了。
晴雯撕扇缘自喜欢听那一声响,得到过宝玉的全力支持。宝玉还说:“比如那扇子,原是用来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那一声响,就故意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看来生气时最好悄悄撞墙流泪揪头发……洗脸扑粉后再重见天日,这样无损于娴雅姿态。
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中摸爬滚打的人,就算有一百个碗,可能因为喜欢摔着玩吗?只会气极牺牲三五个而“不爱物”了。其实连自己也常常顾不上爱的。
红颜撕扇,黄脸摔碗。
撕扇者自有小丫头收拾残局,摔碗者却得自己一簸箕一簸箕倒出去。
6狗狗
自从听说姐姐某朋友家的狗妈妈生了一窝小狗,并且有一条将在断奶后送给我们父母时,我常会想一想这件事,简直有几分孩子气了。
我喜欢猫和狗。应当说狗更让人喜欢一些,你尽可以带着它走出户外。
猫就不同了,被抱出家门半步便会满腹狐疑,全力挣扎,不相信你还要抱它回来。尽管它自己有时候也夜不归宿,生活糜烂。
年轻时在父母家的旧院里,我们养过一条眼睛上方各有一点小白毛的黑狗,那两个圆圆白白的点好像另一双专注的眼睛。在外地上学节假日回家时,它总是欢喜雀跃地迎接我。有一次甚至从南房铁栅栏护窗间冲出来(当时还未装玻璃),不管不顾地把两个沾着泥的前爪扑将上来,那声势如果我站得不够稳的话,完全有可能被它击倒。
这条黑狗生过两次小狗。第一次狗崽不明就里地死掉了,我们一直怀疑它是被自己的母亲不小心压死的。那段日子,失去孩子的黑狗怀着无人能解的悲哀常常卧在生小狗时的麻袋片上,一动不动地守着那间不住人的房子,好像在关自己禁闭一样。你要靠近的话,它会发出低沉威胁的喉音。第二次它顺利产下并奶大两只小黑狗。做了妈妈的黑狗忽然间庄重斯文起来,总在窝内悄悄休息着,目光温和,与世无争。它的两个小宝宝却喜欢摇着滚圆的身子追着人跑。那些雪花飘飘的日子,小狗把泥泞带进了家,一处又一处的。一个活泼,一个安静,宛若狗哥狗妹。
记得有一年我为考取脱产的成人大学,天天早上出去背书,现在想想很有点儿虚张声势。黑狗准要跟着我出门。在林丛间、草地上,我背书,它卧在不远处像卫士一样守护着我。晨光微曦时,我常常疑惑它会不会打盹了。偶然我不想出去晨读,懒在炕上不起,黑狗便像烦躁的人踱来踱去那样在地上左走走右跳跳,还要竖起身子用前爪扑打我的枕头,嘶嘶地叫着来催促,简直要敲上我的脑袋了……它死于误食,可能是在院里吃了贼授进来的含毒诱饵。
奔奔儿是一条谨慎的黄狗,面对你扔给它的食物,总要看到你也在吃才会下口。有一次它发现接住的是一块没有蘸汤的馒头,一脸愧色地跑出去了。我们通过玻璃窗看到它对着菜地上自己丢弃的食物盯视片刻,竟然急急忙忙地挖出一个坑埋掉了……家里来了客人,它会在第一声吠叫被喝阻后再不出声,却要跟进家来,上上下下打量来人。她们说,你家这狗,眼睛简直和人的一样。奔奔儿小的时候,额头突出,母亲便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它常和当时家里养的灰猫滚玩在一起,直到它一天天长大,猫再占不到便宜为止。小时候的奔奔儿一见到我母亲擦皮鞋、穿外衣、戴围巾就慌里慌张跑出门,逃到我奶奶那屋。害怕再被锁在家里。
狗的灵敏常常叫人叹为观止。旧院门前一逢汽车经过,奔奔儿总要气呼呼地大吠不止,直到汽车远去。假如听到了汽车开动声,却没有犬吠传进来,那么可以出去开门迎人了。此时的奔奔儿正急切地扑在大门上,发愁自己打不开它,嘶嘶地叫着。因为是我的姐姐姐夫坐车回来了。
初为人妻时,中午偶然回妈家吃饭,总觉得奔奔儿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层迷惑不解。它多次悄悄地尾随我和先生,仿佛要弄明白我究竟被这个可疑的男人要带到哪里去。一经发现,我们就得驱赶它,等着它往家的方向跑去。如果它稍作回头,我们便喝止它再过来。有时候它的确回去了,有时候却套再次追上来,害得我常常不得不返回妈家,把它关进院子里。父母住楼房后,奔奔儿留在了旧院和新主人生活在一起……我们抛下了这奈狗啊!后来它死了……
有一年我和先生、儿子一起去孩子大伯家。他们曾住在林场的家属区。从未谋面的一条大狗拖着锁链威风凛凛地守在门边,但没有冲我们发威。尽管人们对狗不咬家人司空见惯,出入大门我还是绕远了行走。兄嫂的邻居来家串门儿,这条狗却吠声大作。几个女人笑着,怨着,“一天过来十八趟,还咬个没完!”
孩子奶奶家有一条脑袋方方正正的小黑狗。它好像长不大的样子,永远停留在那样一个规模。对我们也是从第一个照面开始从不吠叫。
狗是如何识别家人和外人的,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然而有的狗也会在偶然时候判断失误。10多年前我应邀去女友家作客。她把我从火车站接到家里后,便匆匆忙忙上班去了。由于她家昨日失窃,她先生半上午牵回一条狗来。狗看到我在家没有吱声,女友回来后却不客气地汪汪起来。结果是我出出入入它不声不响,女友一露面它就要大叫特叫,自然被牵走了事。
蜗居缺少阳光缺失院落的楼房很久很久了,我怀念那种由一条狗奔突跳跃、吠畎有声而使整个院落洋溢着的勃勃生机与袅袅灵气,怀念一条狗在你带着疲倦的身心回家时全心全意迎接你。它摇着尾巴,竖着身子,把前爪无限信任地搭在你身上、你手上,它跳下去往前跑一跑,再回头来陪你走一走。你会想象到在它独守家门时对一个个主人有过的思念和依赖之情……
那条做过两次母亲的黑狗从小就被拴惯了。我们每天会为它放一会儿假,其时它会激动地舔你的手,等候着被解除束缚,然后抖一抖身上的毛,满院迅跑起来。还要逐个跑进屋子,连厕所也不放过,好像要及时监控一下它平时够不着的角角落落。该拴起来了,你只要轻唤一声,示意一下,它便乖乖地跑过来,略有迟疑地把它那毛绒绒的黑脑袋伸给你…
我可爱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