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怀想

2009-12-25 10:18任美福
黄河 2009年4期

任美福

饥饿

过了春节才算牛年开始,可元旦就牛起来了,预订一顿饭好难!长江,沙江,东海,福海,海悦,海外海,再问北冰洋,全满!哈哈!一冬无雪,倒是江海溢满?找个河川可以吧?嗨,燕川,泉美,连一个小小的滨河,福泉,也满了……

冲方便面吧。新年元旦,吃方便面显得清苦了?可他清晰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那阵,方便面是一种奢侈品。那时有个电影叫《苏醒》,陈冲主演,那个女孩就因为男朋友偷送了方便面而被感动。

其实,每年的元旦他都吃方便面。由于职业的原因,他总是在上年的最后一天加班,直到那万千数字“归了笼”,才能放心去睡。每年的新年第一天,醒来总是日上三竿,然后一包方便面伺候……今年突然想出去吃一顿。还真没想到时代如此飞跃,酒店的火爆竟丝毫看不出金融危机的冲击。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公宴也好,私宴也罢,反正是不在家做着吃了。这现象,忙忙碌碌的他,先前竞浑然不觉……

牛年的春节来得快,放假了。正月初一这天,又犯了神经,想订饭。他这人,本来不爱在饭店耗,出门在外,如不是随队伍,那不是在大排档就一定是街上的“小板凳”。只因老婆一年做饭太辛苦了,春节要歇歇……

没想到,和元旦一样,江河湖海全部溢满了。

好一个盛世繁荣。像一首序曲,掀开了他回忆的帷幕。大年初一,竟回想起那难忘的岁月……

他经历过两场饥饿。严重的饥饿岁月,有天灾的成分,但更大程度是人为的。说穿了,是理想的崇尚酿成的悲剧。

先是崇尚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赶英超美,人们企盼着共产主义好日子马上到来,却遭受了一场空前的饥饿劫难。大跃进大炼钢铁收走了锅灶,人民公社大食堂收走了家户存粮。大食堂的浪费,管理的混乱,很快就形成了饥饿湖。加上三年自然灾害,有的地方就有人活活饿死了。好在他的家乡山上植被好,野菜树叶丰盛,人们便把黄蒿也煮吃光了。玉米棒芯也磨成了面,那无粮的窝头开始被称作“创举”,回报这一创举的,是“万民闹憋肠”。无油无粮的草木本饲-料,大牲口还可以,人怎么受得了?立时,广大的农村出现了一道空前绝后的奇景:夜晚收工工回家的农人们,家家户户都在干着一件事,抠屁眼。全家人点着小油灯一个个撅着屁股,排着“一条龙”链条,用针锥把干硬的粪渣一点点往出枢,抠到大半夜,抠通了,像水枪一样喷出来,人到这时都会软成稀泥。可怜的人们,第二天还得劳作。那时,人们闲下的话题便是说个吃字。村里的大肚汉蝉小,天天吃不饱,司务长捉弄他:你三口吃下一个窝头,就白吃。结果那天蝉小真做了,差一点被噎死。上地劳动时,地里能偷吃的食物都会遭殃。作案程序是:假装去方便,跑到地那头,脱了裤子蹲下就赶快拔起一个萝卜来,拧掉绿秧子,然后,像松鼠一样用嘴巴啃掉皮,嚓嚓吞进肚子里。那时流传一个笑话,一个女孩上学迟到了,老师拿起教鞭要打她,她急中生智忙说:老师,老师你别打我,我回家给你掰半疙瘩窝窝来……老师当着全体师生的面,落下教鞭说:哼,你肯?……女孩慌忙点点头,免了一顿打。

他就出生在这样的年代,一饿就是五年。诚实的父亲交粮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私藏一点,食堂打回的饭天天不够吃,母亲很快就断了奶。他从小是靠捣烂的萝卜汤和少量的面糊喂大的,从小不知道什么是炼乳,奶粉,这使他一生都不能闻奶制品味儿。三岁了,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孱弱无力,大腿上却卧着一个像蝈蝈一样的肚子,那是萝卜汤撑大的。天天哭喊着饿、饿,眼见得活不了了。姨父来看望时,母亲愁苦着脸说:看他命吧,活下来算命大,恐怕是活不了。姨父安慰,不要着急,尽力救济孩子吧……

谁能想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又来了一场饥饿风暴。依然是理想的崇尚造成——学大寨热潮正如日中天,老天却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一九七二年地处高寒的西寨乡又遭遇百年不遇的大冰雹,鸡蛋大的冰雹下了一尺多厚,房子上的瓦片都打烂了,庄稼都打成了光杆。县委为了政治声誉,来了个“没有见过的大旱,没有见过的大干,没有见过的大丰收”的荒唐口号。大旱和大干确是前无古人的,大丰收却是哄鬼。为了虚假的政绩,他们把农民的口粮和集体储备都压成公粮上交,饥饿又开始袭来了……在家还好说,没粮吃还有糠面饼,麻生(榨油饼渣),偏偏一九七三年上了高中住校,伙食定量。晚上一碗清水疙瘩汤,上自习到晚九点,头昏眼花实在是顶不下来,看书都幻觉成面饼了。

那年头,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哪能学成文化?张铁生、黄帅是轮番登场,学校干脆把学生变成民工队,到鱼鳞洼河滩种甜菜,又班门弄斧,效仿“南泥湾”,把全校师生拉到荒山野岭去开荒,种荞麦去了。张校长荒唐的战前动员是:开门办学,去荒山上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最好的课堂!

两百多名青年学生挤在三辆解放牌货车的马槽里,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遇下坡、刹车和拐弯,全部人都压到紧挨马槽的人身上,女孩们疼得爹呀妈呀地喊叫,那情景真像要出人命。有的大个男生使坏,看哪个女生好看又善良,偏欺负她,怂恿男生故意借势挤压,有一次把个小女生折腾得呕吐起来,鼻涕眼泪哭得一塌糊涂。

然而,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全体师生就住在一个叫闹林沟的小山庄,开始了开荒。年轻人火热的心,青春奔放的脚步,总是被理想的烈火燃烧着,被英雄情结鼓舞着。同学们感到自己在上演一场学英雄的话剧,又希冀着靠自己的双手摆脱挨饿的日子。白天,争先恐后比赛争创开荒新纪录,晚上回来写诗、写日记,油印第二天的战地简报。学校还组织了战地文艺宣传队,每个班都负责出节目。那时他才十七岁,全班文艺节目的编写、配乐都由他负责,仅他们高三班就能演两个多小时,能把《沙家浜》第二场全演出来。在那月明星稀、银河璀璨的夏日夜晚,炎热的气温换成习习凉风,在火热的荒山上走回来的学生和村民,坐在台下看文艺队劲歌曼舞。他演奏的板胡独奏《翻身道情》清亮悦耳,在荒山野沟里是那么具有感染力,赢得了全校师生的掌声和喝彩…

可惜,白天开荒他是一个大傻帽儿。人家都去沟沟洼洼刨,丈量成绩时,因地形不规则,往往多算。他呢,从小做事刻板教条,找一个空旷地开荒,草皮又实又厚,太费力气。他开的荒地方方正正一块,丈量时,分毫不能多算,每天开荒下来,成绩总是二分三厘,累死累活也赶不上人家轻松而就的成绩,战报上老是排不在最前。等他明白过来,开荒战斗也结束了。

看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伤痕文学的人。该不会忘记那篇描写青海刚察地区开荒的中篇小说,那是一段年轻人在饥荒岁月中的悲情往事。故事的主人公与梅雁姑娘的那场赚取万人眼泪的生死爱情,是从学校大食堂里梅雁赠送他四两面糊糊开始的。饥饿岁月里,带着爱情的食物是多么珍贵啊。可是,他在高中的饥饿岁月里却不曾有这样的幸遇,女生们的份饭偶尔吃不了的,宁愿悄悄倒掉也不敢给男生们吃,那会引起猜疑的。即使有暗恋的,也不敢表示。

好多年他都不忘去看望那个饥饿岁月里救过他的恩人——经常接济他的那个慈善的大师傅老大娘。她知道他“肚子大”,总是把食堂的剩饭偷偷转给他。虽然被班主任撞见一回,劈头盖脑挨了训。然而要不是她,他肯定饿出问题来了。

堂兄与他同岁同班,会来事,老师病了用他送饭。有天夜里上自学,堂兄偷偷喊他出来,悄悄递给他一砂锅老师吃剩下的面片汤,这对饥肠辘辘的他不啻雪中送炭。可连个偷吃的地方也没有,跑到校园旁一个牌楼下面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得躲人,绕着那个牌楼方柱转,东边来了入藏西边,南边来了入藏北边,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却是痛痛快快,美美滋滋吃了一顿饱饭。在两年半的校园食堂中,那竟是他唯一的一顿饱餐。

住在房东家,灶台上烘着糠掺玉米面干饼,真是垂涎欲滴。想吃,咋好意思开口?稀里糊涂挑起水桶去给房东挑水去了。井离房东家好远,房东又住在山顶,他头昏眼花地担了一回又一回,潜意识里还是想换取房东大爷的赏赐。水缸担满了,老大爷在炕沿边吧嗒吧嗒抽烟,这时,大爷抬起了头,一双混浊的眼睛与一个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睛相遇了,四目凝视了片刻,老大爷嗫嚅着说:“你……吃那饼吧……”可是,少年从老大爷的眼中读出了他的不舍和无奈。是啊,老大爷家很穷,他也没有吃的……少年这时坚决地说了一句:“不……大爷……我不吃……”

那年月,上课学习的日子不多,他希望上课。可上课就要挨饿。劳动的日子很多,但劳动就会给吃饱。开荒那阵,天天能吃饱馒头或窝头,一顿饭他要吃下六个大馒头、两碗菜汤,学校派专人监视学生,允许吃饱,但不许带走。

逢村里修路、整地、撒粪、收秋、砍山、基建,都要学生支援,那时候便是赏饱饭的日子。学生们中午便拼上命吃,晚上回校就不吃饭省下饭票了。残暴地虐待胃口,终于造成一场险情。那天,在庄窝大队担水抗旱,中午是泡米混锅抿“虼蚪”,吃了四碗。本来已撑鼓肚皮了,看看别的同学还吃,他就松了松裤带又去盛了一碗。这下几乎闯了大祸,饭后,撑得不能走路了。中午只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他扶着墙才走回宿舍,肚皮胀得要爆炸,心想不用说下午干活了,今天要撑死在这儿了。唉,可丢死人了……幸运的是一个半小时后没事了。那时候的饭,没甚油水,伤不了人。

秋天,收获的季节到了,同学们把甜菜收回去了,荒山上的荞麦就在村里脱粒,然后送回学校。

然而,同学们付出艰辛的劳动,却没有得到回报。甜菜炼的糖,只给同学们蘸吃了一顿窝窝头,漫山遍野收获的荞麦,只给同学们吃了一顿饱饭。同学们照样在挨饿,伙食费一分也没减少。

曾经拼命奋斗的果实就这么点回报,同学们的伤心不仅仅是依然的饥饿,更感到一种欺骗。那一页页浸透青春激情的日记,为壮美理想抛洒青春的热血和汗水,换来的是卑劣的欺骗。粮食哪里去了?

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同学们纯洁的心灵。

第二年秋天,学校照例集中同学们回去收学校的秋。那时,他正在挨整,脖子上又长着化了脓的疖子,是带病回校收秋的。这一次,任凭粮食丢撒,没人心疼了。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天的晚饭,大锅汤面,吃完一大锅不够,又做了一大锅。等到天亮一看,那个带队的苍白头老师惊呆了。原来不知多少学生昨夜吃饭时,捞了面条,把半碗半碗的饭泼在食堂的后墙上,米粒和稀拉的面条粘稠地吊着珠,沿墙往下淌……白头老师召集同学们开会时,眼里含着泪,颤抖着说:同学们,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呀!他哪里知道,同学们在抗议。同学们心里藏着愤怒,脸上写着恨,好像都在说:问问你们的良心何在?粮食哪里去了?

挨饿,把纯洁的孩子们逼出了偷吃的勾当。每天上午课间,食堂的蒸笼晾在饭厅,学生们只要过去一晃,蒸食就不翼而飞。等到上课铃响,食物早已下肚。做贼总有闪失,有一次被大师傅发现了,大呼小叫,而那天偏偏上课铃响了人都坐在教室中了,每个人的嘴里还没收拾利索。好啊,一场整风开始了……人群中总有败类,那个扁脑袋丑鹰,是班长,偷吃时他是领头的,追究责任时,摇身一变,全嫁祸给老实的他了。

在这种不学文化、充当民工又整天搞运动、天天整风挨整的氛围中,他一遍又一遍自问:都说学生时代是最幸福的时代,幸福在哪里?一次,母亲参加公社会议病在学校,他饿着肚子用小平车把母亲拉回村里。却不敢留下照料母亲,连夜赶回学校。在颠簸的手扶拖拉机上,望着村里熟悉的山粱越来越远,竟像离别赴难似的一阵阵心酸,哗哗的眼泪往下淌……

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因为饥饿,竟会断送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的前程;因为饥饿,竟会夺去一条善良的好朋友的性命。

那个女孩是住校生,长得很美,身材苗条,学习成绩特佳。老师常叫她去收拾办公室。学校吃不饱,那女孩也在挨饿,老师给她食物吃。一来二去,不知是老师的食物感动了她,还是自然萌发了爱,师生竟悄悄发展到床上。师生奸情当时是要判罪的。县公安局到学校本来是调查一桩“反动标语”案的,可他们依然不知收敛,他们太大意了。那天深夜,侦察员本来是出去侦察其他事件的,却在路过老师宿舍窗前时听到了异常。公安人员高度地警觉,便轻轻舔开窗纸观察,虽然月黑风高,屋里的一幕却震惊了侦察员,但见教师的炕头,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从炕沿一直耷拉到地上……

教师被开除了,没有问成重罪,因为女孩不承认老师强迫她。这样一来,她被勒令退学了。过了一年,女孩还想上学,就鼓起勇气,找到了联合校长。哪想,校长像怒斥阶级敌人一样严词痛斥她,羞辱她,可怜的女孩哭得期期艾艾,痛不欲生,上学梦再难圆。一个才貌双全正当年华的女孩就在那一天为自己永远画上了句号。

悲剧并未停止。同学们的辛苦粮问题不胫而走,在学生中间形成了愤怒的暗流。其实,这一切都是那个无耻的被广大师生称为“刁德一”的张校长导演的。张把学生们的血汗据为已有,并拿出一部分堵其他老师的嘴,又多次暗示司务的宋昧全把账目处理平。哪想老实厚道的宋昧全没理会也不去做,这下惹怒了“刁德一”,安排人查账,把宋昧全整得死去活来。神思恍惚问,他晚上竟忘了关猪圈,狼一夜叼去四头小猪。宋昧全深知又闯了大祸,天没亮便自缢身亡了。那么好的一个人,诚实,为人谦和,曾是高二班的高材生。乡亲们都在惋惜:孩儿啊,咋这么想不开啊?莫说狼吃了四个小猪,狼吃了四个校长也轮不上你去死啊!

张自知难以交待,慌忙又是送钱,又是给昧全弟弟安排工作。可怜死者的父亲,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惨哪!记得那一天,狂风卷着雪花,老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了张的卑鄙。原来宋昧全被整时,老人去找张校长,张拍桌甩门,吓得老人浑身颤抖。这一天,在逼死的儿子面前,善良的老人发怒了,卑劣的张校长终于低下了他那一贯霸道凶恶的头颅,忍听老人的哭诉。盖棺时,老人拼死不签字,无奈他们让其叔父签字才了结这桩公案。那天,张跟在宋昧全的棺材后边,默默踯躅前行,往日的淫威一扫而光。然

而,像他那种人会有良心发现吗?可怜宋昧全,做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一切黑幕和所有的冤屈、泪水、悲伤、痛苦,连同善良人们的愤慨,随着昧全入土一起被埋葬掉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悲情往事,饥饿岁月的伤痕,永远记在他心灵的账页上。许多年来,他不喜欢赴宴吃喝,厌恶浪费粮食的行为,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烧炭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白居易的《卖炭翁》诗,我至今倒背如流,那是让初中老师逼出来的。好多年后,我理解了老师,后悔少年时的不听话。是他的严厉,才使这首诗终生存入我的脑海。而把这首为下层穷苦人写的诗理解到骨髓中,却是在我做了“烧炭翁”之后,想起读书时认为“听懂了,背什么?”是多么的可笑。那段尝到苦辣酸甜滋味的日子,是那么的刻骨铭·心,给我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生不能浮躁的细胞。好多年总想把它写下来,送给知心朋友。我深信,能看进这篇枯燥的文字的人,也一定是不浮躁的人。

不能说那段日子是最苦,因为后来又看到了比我那段生活更苦的事。但是,那段日子又确实是很苦,我至今再没有那样苦过。

即使现在让我做一个烧木炭的“师傅”带徒弟,我敢说我依然是最棒的。因为那种“技术”是不知用多少汗水浇灌出来的。你听我叙述一下那一根根湿木头是如何变成木炭的吧。

烧炭得先“打窑”,要在接近树林的山坡上找一个黄土塄,硬是一镢一锹挖出一个烧炭窑来。三个人要苦干整整五天,才能挖好一个窑。那形状,酷似龙门和云冈石窟,只是为了好“封窑”,进口只能留一米高、半米宽。所以打窑时人是跪着用小镢头挖的,就和当年打日本挖地道一样。从这小口挖进去窑内要一人高,大约十五平米的空间。挖够容积后打通烟囱,凿通点火灶。窑外还需砌出一个堆柴禾、木柴的场地。打窑要在夏秋干,冬天冻土是挖不动的。炎热的夏季,挖出的土方堆成一座小山,汗水把衣服都浸出白花花的汗渍,大中午时脱掉衣服,尘土和汗水就在胸、背、脸上和起稀泥了。为不窝工,一般需在另一道山沟再打一窑。点燃一窑后另一窑继续按程序工作,我们戏称为“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

打完窑便开始“砍山”。青枝绿叶的树木、灌木,凡胸径在三厘米以上直至碗口粗的,统统砍伐切成一人高,一趟又一趟扛到窑口。每天腰间系根绳,别一把板斧,活像个李逵。好在我从小学会了上树,不愁爬树,但小时上树是掏鸟蛋,哪里想到会上树抡大斧。爬到十几米高的树上,晕啊,不敢抡开砍,气得师傅骂:“你那是砍山还是竖磨盘?”双手拧起的血泡要结成痂。生出茧来,才慢慢地不疼了。那七弯八拐的木棒要捆好更不容易,你得颠倒好了才能捆结实,否则扛到中途散架就麻烦了。密林中扛着重物行走你可不敢大意,一旦走不对,便是蚂蚁钻牛角,越钻越密的荆棘逼你付出代价,无论扛多重走多远你都得返回去重走。刚干那阵,经常走错路,荆棘把手脸全划成密密麻麻的血道。

“装窑”,算是烧炭程序中较轻松的活了。一人爬进“狗洞”中,另外两人传输,把所有的木料密密实实竖立窑中,到腰腿团得直不起来时,窑就装满了。

该“砍柴”了。要把一窑的湿木料从窑顶上端点燃,又没有汽油柴油引燃,谈何容易,全靠柴火不断地从,最火灶上火攻。要备足成倍于木料的柴禾,就得一趟又一趟去砍柴。

然后就是耐心地“点火”了。竖立一窑的湿木料要从最上端点燃。自上往下燃烧。点火灶的火焰扑向窑内木料的顶部,烧啊,烧啊,几十捆的柴禾喂进灶中,一直要烧两到三个小时。直到袅袅蓝烟变成浓浓的黄白烟,才表明木料已燃烧。而这时,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天已黑得不见五指,凭着对几十里山路的熟悉,跌跌撞撞走回家。

天过五更,就不能再睡了,得赶快去“封窑”。夏天还好说,如果是冬天,三九严寒,黑咕隆咚,风刮到脸上像刀剐肉似的。可冻死人也不能睡懒觉,因为要在木料烧成炭状态时赶快把所有通口密封使窑内缺氧灭火,否则就烧成灰烬了。走完二十多里山路,到了窑口,天才蒙蒙显亮。这时,要砸冰取水、和泥,把所有口封死,不能留一丝缝隙。封完窑,天已亮,马上又开始砍山准备下一窑木料。

封窑熄火一两天后就能“出窑”取炭了。窑内的温度依然如蒸笼,冬天还好说,夏天就遭罪了。人在窑里面出炭,汗出得几乎要脱水。出上几回窑,手上的皮会烂掉一层又一层,木炭的粉尘把鼻涕、唾液、牙齿全都染成了黑的。

最后才是送炭。烧好的木炭装入草袋,从窑口一袋又一袋背到能通车的地方,要背好几里路。村里配给我们一头小毛驴,驴驮八袋,人扛两袋,到等车点,等马车来把我们的血汗成果拉回村里过磅。那时的木炭是每市斤一毛二分钱,给我们的任务定额是每人每天七十斤。一个劳动日给记工分十分,这十个工分年底才能分一元钱。

辛苦的劳作盼的是收获成果,而最伤脑筋的事偏要发生。有一次,打开窑门出炭时,三人傻眼了:窑内全成灰了。没有封好窑,冬天风又大,“红窑”了!这意味着我们白白干了七天,没有木炭大队是不会给记工的。那时真是欲哭无泪,又气急败坏。三人朝天狂呼乱喊:我日你奶奶,日你八辈姥姥!山的回声也在喊:我日你奶奶,日你八辈姥姥!喊罢,三人又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

还有更辣的事。有一晚。三人点了窑走回村已晚上八点多了,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累得无精打采。刚踏进家门,热饭还没到口,村里的扩音器播出凌厉的声音,是村里那个下乡干部申双全又在骂人,斥责我们烧木炭独立王国,自由主义,不加晚班,是反大寨!责令我们马上到川口捆玉茭棒。当时气得我喊:过去的地主老财用长工也不能这样吧?早上四点半炕上爬起来,累了一整天都不让吃一口饭?母亲却吓坏了:小祖宗,你千万不要瞎说!推我先去加完班再回来吃饭。我们三人气呼呼跑到地里,我想起《半夜鸡叫》的高玉宝带领长工们罢工地头睡觉的故事,便说:伙计们,不当咱人看。咱也不给他干!这大冷的天饭都没吃,咱们烤火去!三人一下也没干,却烧了十几捆玉茭棒,烤了一顿大火后返回家吃饭,还记了加班工。这种行为可称得上反大寨了,却元人追究。

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的是趟不过去的心酸,那段日子伤心的并不是艰苦,而是精神上的苦闷。年轻人有的是力气,苦,最,算不了什么。

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脸。镜前一照,眼前的我像非洲黑人,像世外野人,像疯子,更像猩猩,唯独不像我自己。除了那两只眼睛是亮的,其余面目一塌糊涂,连牙齿都是黑的。几大盆水也洗不清。赶紧吃饭,晚上还得参加大队的加班派工,大约晚十点钟才能上炕睡觉。

深夜里,即使人已困极,思想却不能安静。想想从小学到高中一路走来,在哪个班级我不是第一名的优秀学生?高中时所写的作文全校作范文。而今,同伴们一个一个依托关系有了工作,学习最差的因父亲是村书记到了城里氮肥厂;邻村那个女生回村

劳动不到一年和下乡干部睡了觉推荐上了大学;跟村干部、公社头头们沾亲带故的都各奔前程了。而我回村后连种庄稼都几乎便宜我了,赶到这深山老林中,就把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埋葬在这黑炭窑中吗?想想这世道实在是不公道,曾经憧憬的美好前程是如此渺茫。想想二老,看着我从小到大都学习优秀,寄予我多大希望。农民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上出高中多不容易,这就是我对父母的回报吗?儿女的孝顺莫过于自己的成才,羞对父母啊!想着想着,咸咸的眼泪顺着腮帮淌到枕头上,怕惊醒年迈的父母。不敢把啜泣的声音放大……突然,一只粗糙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起来,那是妈妈的手!她的手因长年干活粗糙得像老树皮,晚上我的脊背痒痒时,常常是那双手在我的背上划拉划拉别提有多舒服了。这夜深人静的,又是这双手,默默地抹去我脸上的泪,听见她也在伤心地哭,嗫嚅着:可怜俺孩,爹妈没势……那时。我的心紧缩了,后悔我的小动作惊动了母亲,不为她分忧还伤她的心,让她为我操心。本想振作起来,宽慰母亲:我不嫌苦,以后会有出息!可是那倒霉的不听话的眼泪却一个劲往出淌,抽泣也更厉害了。写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不由得湿润,心里很不好受,可怜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却没有享过她儿子的福,反倒给她添了许多伤心。

天不亮我又得赶紧去背炭。那一天又巧遇了两个小插曲:高中的一个老师从大路走过,看见了身穿厚布袋衣,满面烟火色,浑身是炭灰的我。我曾是他最得意的好学生,他不知多少次在班上称赞我。看见我这番光景,他说了一句:这衣服和状态是工农化了,思想通了没有?我苦笑,摇头,无语……

忽然,从公社方向的大路上走过来一个姑娘。事情竟如此凑巧,一看那熟悉的走路姿势,她经常喜欢穿的浅红衣,我就知道是她。她是我们高中时的校花,曾因为给我写信酿出一场风波,留在心灵深处的那段纯洁的感情不能忘怀。可如今她已到县招待所当话务员了,难道让她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吗?几乎未作思考,霎时间,我一个箭步从路边冲上山坡。不到十分钟就爬上山顶又翻下深沟,在她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躺在小沟里,凝视着天空,才允许自己把过去的岁月放一遍电影:同学们朝气蓬勃的身影,青春的脚步,激情,歌声,笑声,白手起家建设校园的一腔热血,文艺表演时的靓丽风采,还有与她不平凡的那段情谊……

苦和甜是相对的感觉,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绝对的苦和甜。

当日午时,饥肠辘辘,一天中最渴求的享受便来了:架起一堆篝火,把一个玉米面窝头放到火边,烤得金黄。世界上最好的美食是饥饿时的窝头,饿极了的肚皮,嚼上那个窝头能把人香煞。当再把那一盒小米酸菜汤送到干裂的嘴唇边时,那就是世界上最甘甜的琼浆了。那时光,我们三人一边痛骂村干部。一边说农村里的黄笑话,吃得又香又甜,那感觉是多豪华的宴席也比不上的美好。

每天早上,我会观赏一场最壮观的日出。我的家乡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那湛蓝洁净的天空,火红的朝霞,托起那轮红日来,在我以后所有的名山观日出活动中都找不到那种美妙壮观的感觉。秋天,满山的枫红、金黄、墨绿,那幅壮丽的画卷,让人激动,心旷神怡,让你重新回归热爱生活的激情。吃过干粮后,就地和衣一躺,静静看着白花花的云朵浮来浮去,便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烦恼,又唤起对未来的希望。在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任习习的凉风吹拂,也不会中风闹病。那是难得的风浴呵。睡梦中,竞把生活中得不到的在梦中品尝,美梦正高潮时,好怨恨师傅把我喊醒砍山……

每天,清新的空气和满山的野果、树木的醇香笼罩着我,各色的野花有不同的香味,遇到下雨过后进山,那就更醇美了。那时不懂什么是负氧离子,只感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山里的放羊娃从来不感冒从来不病,是天天在空气中呼吸草药啊!

大山中虽然寂寞,但林中的雉鸡、百鸟、草虫、野狐却不会安宁,它们一个劲地叫,别提有多动听了。唐诗宋词描写的景致,最好在大山里体味。村里怕我们偷懒又不好管束,给我们三人是按劳动成果记工分的,我们有相对的自由,只要干出活来就行。有时,我便有空随时睡在坡上、溪边。奇怪的是,从溪边潺潺的流水声竟能听出幻觉来,听成两个人说话声…

随时随地可以躺下睡一觉,那是人世间难得的潇洒。因为穿的“布袋衣”,又厚,又结实,又脏,不怕土脏,不怕草扎,随时一躺,就可以呼噜一下。闻着那清幽幽的草香,羡啊!我还装了一个竹笛,兴致来了就吹上一阵。什么叫穷开心?这就是呀。晚上回了家还要写上一篇日记呢。

收获的时候更是一种兴奋。看着堆成山的木炭过了磅码到车上,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成就感。偶尔,有的木炭棒掉到地下,竟然清脆如锣音,是那种优质木烧成的原因。试了好多种,竟然有不同的声音。当时我想:以后我一定发明一种“炭琴”。那黑东西是用去干啥的我不用管它,反正一算,给父母赚了很大一笔工分,家里又增收了,感到用自己的汗水给了父母一点回报。春节时,我背回家里的木炭派上了用场,看着那欢快的火苗煮饺、炸油条好不惬意。

更甜的感觉是一生的对比。参加工作后,我有意安排下了一次硫铁矿坑下工作面,又下了两次煤矿坑下工作面,特别是看了四尺煤坑下,我明白了,煤矿坑下的工人弟兄比起在深山老林中烧炭,不仅苦得多也险得多了。几十年如一日地,我把自己的生活经常与烧炭的日子比就始终感觉到甜。好些别人认为苦的事,我觉得没什么,这种对比产生的甜是我一生幸福的源泉。我认为教育孩子千言万语,不如让他吃点苦。

至今,我回到村里,见了带我烧炭的大哥仍叫他“师傅”。烧炭的日子里,他很关照我,常说:我可不敢训你,以后会成大器的。今年清明,巧遇和我一起烧炭的同伴回村,我力邀他跋涉几十里山路寻找当年烧木炭的“遗址”。当年我们竟把那一沟的树木灌丛砍成光秃秃的和尚头,好多年让我惋惜破坏了那么好的植被。多少年后,山林又恢复了郁郁葱葱,依然是深山密林。任凭荆棘刺坏我的西服,任凭侄子在一旁苦苦劝说回家,我就是要找到那两个炭窑。遗憾的是,踏破铁鞋,千回百转,竟杳无踪迹,连那时的方位都定不了了。眼望那无际的茫茫林海,怅然若失,我哭了!因为这里是我的青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