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钊
题目用了伟大与没落,有耸人听闻或虚张声势之嫌。其实,伟大与没落就在我们周围,在我们每天的耳闻目睹中,伟大与没落相互对峙着、证明着,并且也可怕地对称着。伟大,每天以灿烂阳光鼓舞人们,让人们充满更多的期待。没落,腐朽着、顽固着,明火执仗地阻挡人们的期待,沉重地打击人们的信心,当伟大足够伟大的时候没落也隐蔽或退却,却从不打算放弃。
何以伟大?因为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是过去所无可比拟的,虽然光怪陆离,但它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变革,真实地代表着最大多数的利益,所以堪称伟大。何以没落?它是旧的历史的衰败与复亡。伟大的使命是击退没落。没落的存在为了对抗伟大。伟大与进步在一起,没落与腐朽相伴随。伟大从没落而来,没落是酝酿已久的伟大的序幕。没落永远存在?因为人性永远不只有善。当人表现为善的时候,恶在后台隐藏,并随时准备着现身于前台。伟大的永恒使命是对没落不停地战胜,伟大有时也退却也失败,但总体上是前进的胜利的。没落也经常显示着一种疯狂,但它只能处在阴霾之中,它惧怕阳光。
我们对伟大三呼万岁,祝愿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对没落切齿痛恨,诅咒它立刻消亡。而当正义的助手——语言不能聚集成巨大的力量时,没落便在暗中窃笑。我们不能不悲观地面对一个日益物质化的社会,摈弃政治的诗人很正常地在骤然增加,关心政治的诗人也便很正常地日益减少,张不代是留下来的“少数”,他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政治抒情诗创作,一直延续了二三十年。其诗集《黄河与最后一场大雪》(以下简称《大雪》)的出版,便是一次总汇。透过书中80多首作品,我们能看到他对正义与公正始终如一地热爱,以及偏执狂般的认真。诗与思的精灵,逻辑的雄辩力,把那无数黑色字符燃出一片火光,跳动在我们眼前。
这是一个英雄匮乏的时代,已经匮乏到看见这个词使用这个词都有些晃眼而不适应。张不代具有英雄诗人的意义。我以此作为轴心来搭建这篇文字的骨架,我希望找到一个新的支点与新的概括力量。
雪,痛楚的入口以及蝴蝶效应
张不代是热血诗人,所以坦荡磊落,当然他也是性格执拗的智识者,于是很自然在诗行里展示他非凡的道德激情和道德勇气。
政治抒情诗是走向张不代的通道,而雪的情结竟成为一个无边而深邃的入口,他对雪的期待对雪的咏叹对雪的恨爱交加对雪的痛苦记忆,被他选择为解剖他者也坦陈自己的下手之处。这一切,为的是借用雪的力量。当人力所不及的时候,雪似乎具有无所不能的神力,也似乎成了诗人唯一的希望。因而,在《大雪》序言中诗人这样自白:
“此刻,我特别想雪。广裹而干涸的土地期待着一场大雪,我们世纪之交回顾与展望的心灵也需要一场大雪。天呵,请你留给20世纪最后一场大雪吧,让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让我们踏雪而行,留一行行足迹逶迤向极遥吧!让我们面雪而歌,抒吐世事国事家事之真谛于世纪之未央吧!也许拥有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世纪之雪,关于雪的思想,我们就会更其明洁,更其透彻,更其纯粹吧!”
不代已经在把雪作为一种精神来尊崇,雪,也成为一种神秘;他不是宗教徒,但令人感觉到一种宗教式的膜拜,在这里,雪与人之间发生着另一种生命的关联。
雪的理想是抽象的,它落地为水,无影无踪。诗人内心的躁动不安,那是因为一种思想与感情的对抗存在:我们的理想无比美好,而现实无比严酷。“雪”,“大雪”,“最后一场大雪”,这些反复、紧张、密集的比附与象征,让我们读来有一种心惊肉跳的猜想,一种刻骨铭心。
“黄河与最后一场大雪”,它既是一本诗的名称也是一首代表作的题目。诗人对这首作品的钟爱不言而喻,该诗发表于1994年《中流》和1995年《山西日报》。作为读者我也十分喜欢它的标题,有几分隐喻,有几分象征,有几分渴盼,还有几分诙谐。
我们来看与诗集同名的这首代表作蕴含着怎样深长的意味:
“……纷纷扬扬飘落成雪飘落成囊括万里的冰封/飘落成万岭千山春心不死清一色假寐的冬眠/为干涸而僵硬的历史着一身孝衣的写意……就在此刻你仿佛从峭岩绝壁间破壁而出/你从一孔高粱秸烘热的陕北土窑洞里走出来……不经意地举起手臂似要把假想中的赶山鞭凌空一挥/于是山随着醒来欲与天公比高试作银蛇之舞/于是山随着醒来欲与天公比高试作蜡象之驰/……为你登上紫禁城那座名为天安门的城楼/积累一声震惊寰宇的划时代长啸……”(第一节)
“……你肯定感受到了那场大雪异乎寻常的意义/呵,那是一场很难消融而终究又必将消融的大雪呀/那是一场非一日之寒可凝结亦非一日之暖可消融的大雪呀……历史将不难理解你为何以最伟大史诗铭记这场大雪/历史将难以理解的是为何在以后的日子/你以最热烈的歌吟指名道姓歌唱过那么多的江河/而唯独对这一务功罪难分的大河噤若寒蝉从未礼赞”(第二节)
“是注定你将与雪构成生命之史辉煌吗/或者说你便是中国历史最后一场大雪最辉煌的注释吗/当乍暖还寒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须晴日真正走来/……你的紫禁城岁月自始至终在雪光中明明灭灭/犹如那条明明灭灭跳龙门而来源远流长的大河/……”(第三节)
“……很久很久以前那场大雪一定在为你启示着什么/或许是一个关于河的冬天与春天的神话抑或童话/呵,那场铭刻在心头的雪耻雪恨的鹅毛大雪哟/……你打了一个你有生以来最后的也许是最大的一个喷嚏/于是全中国与你一道热伤风一道流行感冒……”(第四节)
“不须喟叹什么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有历史交给黄河的最后一场大雪作证呵/凝结之时凝结的是热情消融之时消融的是冷静/黄河也许还会泛滥但永远也再不会干涸/走吧我们亲爱的兄长我们伟大的导师/与我们一道与我们同行走向新时代辉煌的长远/你生命永恒之光就在于你把历史最后一场大雪/铭刻成子孙万代一座伟岸心碑那般辉煌那般深刻”(第五节)。
我先是想起讽刺两个字,继而想起那个著名的蝴蝶效应: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一个人的“喷嚏”引发全国人的“感冒”。说二者异曲同工也可以,说二者没有可比性也对,因为一是科学的推测,一是讽喻的修辞。不管怎么说,诗中的核心词语喷嚏与感冒,这种预测让我们接近着雪的伟力。
一个平民百姓无论做出多么大的举动,其影响忽略不计。而任何一个领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思维改变都会给一个国家带来巨大的震荡,甚而影响整个地球。那个偶尔的原因完全可以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表面上看去,由“黄河与最后一场大雪”所引发的直接的思考与文学产品是《沁园春·雪》,但更有可能永远成为秘密的是,那思考的间接的某种微妙的转折。一个如此浪漫夸张的诗人,大雪对他的启示有可能更大于政治和军事,那么便会有思想变化的无限种可能性。而不论如何变化,都在引发一个决断的产生,足以让一场战争发生历史性的令人意外的扭转,而这扭转又足以改变历史、改变国家、改变10
亿人的生活,从此掀开全球历史的不容忽视的一页。事实也正如此,新中国迫使世界的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谁说那一场大雪的影响力不会对后来50年的中国产生极大的作用呢——因为它分明显示着这个伟人的气势更加伟大,而他的思想与行动导致了这个国家怎样的命运与前途,已经为历史记录在案。
于是,一场大雪引发了一个新中国以特殊的形式重新屹立于世界面前。
于是,一场大雪激发起巨人义气飞扬地为今后的思考埋下伏笔:阶级斗争高于一切。
于是,一场大雪让中国在后来的50年间没有大步前进而是大步倒退——不进则退。那实在是一场冻结历史的大雪。
于是,一场大雪引发一个人从而引发一个国家发生着无限的可思议与不可思议的变化,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谜。
张不代的内心不由自主地产生着对抗,他在爱也在恨,他在思考也在迷茫。而这种情怀一直灌注到对另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雪的望眼欲穿的期待之中,延续到永远。
出身草根的普通诗人,在这里进行着与曾经是草根后来成为伟人的诗人的模拟对话,激发出那复杂的内心的对抗。为捕捉那“雪的思想”,不代久久地把目光停留在那大雪飞扬的空中。
50年前是一场革命,50年后是又一次革命,50年成为一段无法言说的历史,成为一声叹息。50年后仍然急需要一场大雪吗?他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历史,他还能再造一个历史的伟大吗?那事关国家命运的大雪是不是正在空中酝酿呢?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无法测知。
今天,一个伟大历史的到来需要熬煎半个世纪,需要十几亿人民陪同一个人做乌托邦大试验并等待实验报告产生。50年的耽搁未免太久,总算结束了。过去不曾也不敢想象的市场经济模式,在今天已经成为现实,过去没有经过的道路,在今天,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一步一步走着。因为过去50年的讳莫如深,使今天的革命充满艰难与残酷,伟大与没落时时处于紧张的胶着状态。可以肯定的是,提前50年,伟大不会这么姗姗来迟而令人惊诧又充满恐惧。也许,不是那个50年的断裂,我们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决定我们的改革不会如此急迫,而会更加审慎、从容,我们的繁华也不会失衡与尴尬,也不会快速之中捉襟见肘,而会更加平衡与和谐。在惊心动魄的速度里,我们一边兴奋一边忧虑,不断在失望中激发出新的幻想。幻想中,人们对愈演愈烈的腐败与没落已经或正在渐渐地适应着、麻木着,因为谁都希望社会安定。
幸好有张不代这样的诗人在竭力呼唤着,呼唤着,幸好还有一些读者在聆听着,聆听着与回应着这声声泣血般的呼唤。这呼唤把我们引进一个关于“雪的思想”沉重思考。不代的这些诗篇是经历过剧痛之后,刻骨的良心体验,它吸引着读者,因为那痛楚是普适的。
兴奋、惊怵及贫穷的救赎
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不是腐败不是人口多不是体制坏,中国最大的问题是穷,一穷显百丑;外国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不是廉洁不是人口少不是体制好,外国最大的优势是富,一富遮百丑。
生活的飞速与斑斓,并没有令张不代眼花缭乱,他的内心在倒海翻江。开放让他异常兴奋,也让他惊怵之后忧心与焦虑,当然,那都是为了一个未来的美好愿景。
写于1987年的《龙头拐杖——啊,历史的沉重尾巴》,诗人这样慨叹:
“一阵降晦云驾雾的话/把云给疲倦了/把雾给疲倦了/把五千年敌国河山给疲倦了/屈指走到而立之年/仍然三条腿走路(其中有一条腿/,g叫龙头拐杖)…‘此时中国/已是近四十岁的汉子/接近不惑而仍困惑/走着固有的愤怒/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照例仍唱腾飞调子/这,很严重……”
读到这样的情绪,我相信张不代的痛苦绝不仅仅是为一把龙头拐杖,绝不仅仅是为了二月二这个所谓抬头的日子。他的怨愤不是怨愤,而是对不争气的蹒跚与怠惰一记凌厉的鞭策。
发表于1992年《诗刊》的《中国大命题》(组诗)里,诗人更是急切地注视着、企盼着:中国快快以广博的胸怀拥抱这个新世界吧,堂堂正正地做人,坦坦荡荡地走向世界,真正地而不是虚拟地顶天立地。“告诉世界/你来自历史之洞/极遥与纵深”。然后诗人说:“亮出你昏热的嘈杂清谈/亮出你冷峻的单调蝉唱/亮出你维新的虚无狂妄/亮出你的矛与你的盾/你的左顾的极端/你的右盼的极端/告诉世界/你那中庸圆舞曲里/常走钢丝的寓言”。
这些句子很有张力,是诗人对国家意识民族意识的艺术化强调,它的真诚就在于毫不留情地批判我们的积弊,这是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做的壮举,因为坦荡所以勇敢,因为勇敢所以深刻,诗人非常急切地希望中国在世界面前重塑自己,再一次挺立在这个地球之上。
这种急切与火热,分明深藏在那颗焦灼的心中,无法磨灭。
在1999年发表于第7期《诗刊》、第9期《山西文学》的大型组诗《英雄史诗与最后的疼痛一关于扶贫的诗札记》(以下简称《扶贫》),张不代从一个完全写实的角度记录与阐发,悲悯的情怀终于得到一次咆哮的机会。
第1节,记述一个当年为负伤战士无私奉献的如今失聪又失明的佝偻着身子的老妈妈,身为工作队长的诗人记录下自己的心痛:
“你佝偻的身子如弓,射出了/一支多么锐利穿心的响箭/疼痛在我们麻木已久的心上——这一晚,我听到/雄赳赳气昂昂/踏进都市登上高楼的心脏们/坐在真皮沙发上第一次/惊慌而认真的跳动”:
第2节,关于10斤挂面一斤白糖的故事:
“而这仅仅、仅仅就是十斤挂面和一斤白砂糖/外加一副对联啊/看每一双迎接的手颤抖了/看每一双干涩的眼睛潮涨了/看每一管哽咽的喉竞酣畅出歌了/只有无棉御寒的娃娃们/不懂得选择激动的方式/你推我搡在土炕上翻起了筋斗……这副迎春接福的对联哟/还是送得过于晚了过于晚了/家家户户门楣上已经贴下了一副/尽管那红底上的黑字/是粗瓷碗蘸墨汁扣下的圆圈圈/啊,天哪!你为何不裂开/一条地缝让我去藏匿一位/共产党人无地自容的羞愧……面对如此贫穷的父老乡亲4fl/~此真纯到令人心酸心碎的赞歌/啊,天哪!你让我如何承受/这恩重如山的人民/如此漫长的健忘方式/对我们?漫长的贻误的宽宥”。
50年,真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话题。如果人有贵贱之分的话,50年把贵贱划分得更加分明。这就是我们在这首长诗里看到的:50年的改变是一些贵人的腐朽堕落,50年的不变是另一些贱人的善良宽容,不只是出乎想象的,也是不可思议的。诗的感情是炽烈的,它烘烤着我们的感情。革命战争是以人民的名义宣告开始的,通往胜利的道路是劳苦大众的生命铺就的。几十年过去了,忘记了历史的少数人过上了宝马轻裘灯红酒绿的生活,记住了历史的大多数人却还是那么贫穷,他们的文化还是那么稀少。因此他们的思想还是那么单纯,因此他们的要求还是那么微小,因此他们对于党还是那么信任,对于革命同志还是那么敬重,因此他们对于连工作队员都觉寒碜的10斤挂面一副对联——十分地感激!
百姓的兴奋与诗人的惊怵,非常荒诞地搅拌在
一起,也非常无情地让诗人尴尬在那里。一种黑色幽默,一种令人无言的讽刺,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一个很细微的表情,但是已经在人们的良心深处震荡。诗意,让我们这些早就不稀罕挂面的人,回到对抗的现实与现实的对抗之中,回到自己与自己的对抗之中。
激情,正义的激情;愤怒,诗人的愤怒。欣赏张不代的作品,这是最重要的理由。很长一个时期,直到今天,我脑子里时常会有一个被托起的张不代,原来,托举他的正是这些诗行。这时候我每每会把他看作浩然而大气的诗人,我还愿意把他称作一方土地、上立起的一个座标。他几十年始终敏感而坚定,恰恰是许多诗人很难为的事情,可悲的是,他们以为那是在牺牲自己的才华。在我的心目中,张不代燃烧的是诗的烈火和他自己,在这燃烧中立起一座清高。这清高使他永远怀着昂扬的诗情,抬着诗人的头颅。
用碗边画圈,没有毛笔吗?有毛笔而不会写字吗?需要喜庆的红色,需要吉祥的对联,需要过一个高高兴兴的春节,难道这就够了吗?扶贫、脱贫,10斤挂面一副对联,就赢得了眼泪。
我们无法想象这些农民能满足于世世代代贫穷的生活!诗人内心的痛苦使他深深地自责,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是一种颠倒一种荒谬,应该羞愧的恰恰是他面前激动而高兴的人群。
且看,第3节,不代兄以近乎毒辣的眼光穿透一个通俗的民间现象,他这样悲痛地揭示:
“我惊异地发现/时至今日中国的农民问题/依然可以绝非叫做贫穷/否则,我们将无法诠释/几乎每一座赤贫如洗的村庄/都留有一方最神圣的土地/被勒紧裤带恓惶度日的山民们/盖了堪称富丽堂皇的庙宇”。
这当然不是原因的全部,但这是一个根子上的原因。神仙,皇帝。苍天,上帝,人类所有企图不劳而获的幻想都会给自已创造一个理想的神助,理想的外力,以便一夜之间变为富翁。大家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好多人都在梦想着它掉下来。
盲目了一千年,困惑了一万年,人们在一个误区里越陷越深,徘徊又徘徊,为什么那么喜欢神仙与上帝,而恰恰忘了自己志了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我们信奉一生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难道只是为了歌咏不是为了救赎?除了人性的善性、恶性之外,实在还应该加上一个惰性,那也是顽固的天性之一。
前1、2节的诉说是诗人站在主观立场上的发言,然而,他回到客观的立场上,他非常诚实非常痛苦地发现他对真理的重复多么不堪一击。他重新发现,不应该是发现而应该是正视——人们陷入误区太久太深了。贫穷岂只是国家的问题,实在也是穷人自家的问题。我们的人民无不羡慕发达的西方世界,羡慕那里的民主政治和总统的公选,这固然是正常的理想与愿望,但要知道那里的民众投票是因为竞选者对他们承诺民主问题、医疗问题、汽油涨价问题、女权问题、反恐问题会得到解决,正常的社会环境有了,但民众获得财富与幸福还得靠自己。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同样是不劳动者不得食,我们善良的、懒惰的、盲目的百姓们却始终没有认清这一点。
诗人深深地爱着中国的劳苦大众,也深深地爱着自已的祖国,二者是手心手背,是货币的两面。不论他对腐朽与没落多么痛恨,他骨子里永远期望着她的富强繁荣,不论他对民众有多少愤懑,他竭力想让他们幸福地生活。他有时是很矛盾的心态,那是因为对国家政体对人民百姓都怀着恨铁不成钢的感情,人民不富足,国家不清明,他都是痛苦的。不代显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们现在提出建设和谐社会,不代早在多年前就以一个诗人的身份,以话语的方式警示人们:我们还没有成为一个和谐的社会,而这是一个要害的问题。
穷人指责一个执政党经常表现得气壮如牛,却从不检讨自己。因为穷人们忘记了一个别人都记着的真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唯一希望。
张不代这样的诗人,在创作与工作中,都是扮演着国家的角色。因为身份,或者主要是因为身份,无论在具体的诗行里站在国家一边,还是站在大众的一边,都是为国计民生考虑有感必发,那是使命的冲动,那是生来的感情,于是才有那在历史座标上的真诚的体察与刻骨的思考。
“最后一场大雪”,这是诗人心中的块垒,也是一个永远的情结,一个沉重的心绪,还是一个巨大的愿景。就在这首长篇短诗群组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关键句。
第4节,是在第3节强调农民的自我救赎问题之后一个转折:
“去冬无雪,今年又是旱象。在盼雨的日子里我却想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透雪……”这是什么样的雪呢——“就要在1997年那个盛夏酷暑里/下一场期待百年的雪了/……在十二亿中国人扬眉吐气声中/纷纷扬扬纷纷扬扬下它个透了/哦这雪,这雪耻的——雪/这雪恨的——雪啊”。
双关之句双关之雪。既是自然的雪又是人性的政治的雪。这是最后一场大雪到来之前的预示与积聚。百年的耻辱一朝雪恨,这漫长的百年这深深的耻辱,诗人即使在歌唱版图的完整主权的回归,也没有忘却那历史给人们心灵上的重创。那一刻的过程是短暂的,而等待那一刻,却是中国人百年之久的梦想,这不能不说是深深的耻辱与悲哀。
“彻底地永恒地拔掉贫穷根子/才是中国最要命的一场透雪/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耻雪恨的——雪/啊,这是20世纪中国英雄诗史/最后的一场大雪呵。”
由香港回归转到贫穷落后的根子,回归是重要的,它已经解决,而更加重要与艰难的是让一场透雪把中国贫穷连根拔掉。于是,雪,在诗人眼里幻化为一种神力,一种渴望,也是一种祈天的无奈。我们不能靠自己战胜没落,但我们可以祈求天的神圣力量,一场透雪洗尽天下的贫穷,一场透雪把50年时间一扫而过,让人们再也看不到找不到贫穷的影子。如果说在前一首《黄河与最后一场大雪》里,不代的感情上还有点于心不忍,那么,在这里,在《扶贫》的日子里,不代已经无法抑制,已经不能忍耐,已经不再犹豫。在庆祝香港回归的日子里,提醒世人,我们还有一个亟待改变的现实——告别贫穷。
世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说清楚很不容易。贫穷是国家造成的还是穷人自己造成的?诗人的迷茫也是我们的迷茫,诗人的困惑也是所有人的困惑,认识的反复是必要的也是正常的,于是在某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是,难道我们可以把贫穷的责任全部安到农民个人头上吗?政治与国家、国家与政治不正是国计民生的全部吗?所有的进步与落后都离不开这样的大背景大环境大气候,正如伟大与没落一样,正如诗人渴望着的最后的一场大雪,那实在更是一场政治的大雪啊。
第5节,是写给太阳下捉虱子的老农:
“啊,捉虱子的老爹们/你们可知道/你们的这一道道风景/竟也是一首首讽刺诗呢。”
这样滑稽的镜头被历史之眼拍摄了无数年,展示了无数年,不知还会在取镜框里停留多少年?如果希望自己早一点脱贫,还是自力更生的好,不要等待,不要依赖。
第6节,扶贫,总有结束的时候,工作队总有离开的一天,而农民的贫穷问题并不能靠几次这样的办法彻底解决,因而这个问题在诗人心中成为一个
永久的挂念。扮演国家角色的张不代内心里早已发现,解决贫穷完全靠国家是没有道理的,不忍心重复又不能不重复:
“只要您拥有一颗望梅止渴的心/永远滋生着滚滚原动力/伟大的解放者就是您自己/您就是您的神灵”。
建设了多少的庙宇供奉了多少的神灵,有什么意义?烧了多少辈子的高香,有什么作用?谁都知道这个答案。这就是要害处,这就是命根子。言外之意便是,我们什么都不要幻想了,什么都不要指望了,什么都不要等待了,开始自救吧。
这是一个短诗合成的群组,9首短诗共500行左右,虽然诗人把它叫做组诗,但我认为它是分章节的完整的长诗。这是诗人的正义感情最为集中也最为炽热的一次喷发。一年的扶贫工作经历,在诗人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扶贫工作是1992-1993年,发表这部长诗是1998年,时间虽说过去5年,但和50年基本一样,农村面貌依旧。诗行里装着的是50年的回顾与检讨,装着对一个根本问题的最后的追问与探寻。
在《扶贫》稍后,1999年发表在《星星》第4期的《昨夜的雨已不可朗诵》,是一首短作,看似不经意地写一夜之雨,而蕴含也深远,充满了对工农大众的无限同情:
“大红会鸡这位哲学家/我们都是久仰的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观点鲜明而斩钉截铁/可今天它发表在城郊的论文/为何却如此晦涩难懂/田头至今未参加革命工作的农大爷/尚噙着未脱贫的旱烟袋/儿子就下岗回来
昨夜的雨/昨夜的雨啊已不可朗诵”。
这里所讽刺的哲学家当然只是一个代指,不仅包括各种理论家,还包括具有权力话语的代表国家的各种人。所谓饱学所谓斩钉截铁的自信,都无济于事,农民与工人的生活窘境依然亟待改善。
《公民们,高举起我们的权杖!》(1986)、《关于划时代的寓言——记一种并非久远的时髦》(1989)都以锐利的目光直逼虚伪的谎言与虚伪的现实。
《际面上的罂粟》(1999),诗人是在讽刺一种美丽的罪恶,罪恶由美丽外衣掩饰,那美丽如同罂粟一般迷人,却掩蔽着最恶毒的祸心——现代毒品与清末鸦片战争;但这首作品有点闪烁其词,还有点语焉不详,与诗人一向的真诚与直面风格相背离。
上述情状从黄土坡延续到高楼的丛林里。诗人明白自己正是与“本来就没有保障的农民、以及与农民相连的原本的革命者现今的失业工人”生活在一座叫做城市的空间里。人们对困苦的承受度有一种极量,那不是个体性维度的凸现;诗人感到痛苦的不只是工农生活现实,而是阶级之间的陌生、隔膜、甚至对峙,如何消弭和跨越这些物质与精神的阻碍,只需要平等、民主和基本的同情。
一样的英雄诗人
早在1980年,张不代《关于举手问题》(1980年第2期《汾水》),已经开始讨论民主政治之路的重要与艰难,原本是共和国的理想与模式。讽喻着,鞭挞着,更焦渴地企盼着。民主制度的健全与实行,建设民主自由繁荣的社会主义国家,是改革的根本目标,然而,
“人民大会堂,多么美好的名字。/美好得如同人民的希冀:/自由,在这里组合;/民主,在这里集结;/每条手臂的举与落,/都是五湖四海赋予的新鲜空气!/--错落,/都错落的自然、美丽!//可是,历史留下些什么?/那无数次的‘一次通过/那无数次的‘一致同意……”
直指民主的顽疾。岂止,还有真实与虚假的问题。改革开放之前的30年里,我们的许多历史性错误正是在这样一致的举手之下诞生,多少次?数不清!
我无意在这里作诗人之间的比较研究,只是想说,张不代让我经常想起另一个中国诗人——熊召政。让我不时地想起熊召政曾经轰动全国的《请举起森林般的巨手,制止!》。该诗发表于1979年末80年代初,曾让我和许多人一样激动过。后来我对张不代的诗投注着更多的关切与此有关,不止如此,我对诗人这个群体的衡量,熊召政成为心中下意识的标尺。我知道那不是理性的,就像最初对北岛们的诗句的记忆并且也成为下意识的,不只是对不代做如此比照,包括与其他我也喜欢的诗人,总想对比。我心里清楚,比较的方法其实不一定有多么大的意义,但联系在一起,让我脑子里生出一个称谓:英雄诗人。
我从《大雪》诗集中找出不代兄在1979年前后的创作:《沉思的女神——献给张志新同志》、《关于举手问题》、《关于倒神运动》、《关于桥的一个梦》、《关于寒冬》等5首,肯定不止这个数目。我只是浏览式地对这5首作品与熊召政的诗作了一点比照。对后者的观察,所依据的是2005年版“二十年诗作精选”的《召政诗》,这是一部多种题材的辑选,共11首作品基本都是政治抒情诗,占了90个页码。
既然拿二者摆在一起说话,还是应该作一点简单的对比。
张诗人与熊诗人二者的正义激情相同,笔力与深度相近。以我直观,熊召政含蓄些张不代猛烈些,熊召政技法圆熟些张不代技法稚拙些。根据简历的介绍,两位都是军人出身,都办过刊物,都是创作成就把他们推到省作家协会的领导岗位上,《召政诗》共221页,4辑,第4辑题用了这首代表作的题。不代则把自己20多年代表作80多首政治抒情诗打包进《黄河与最后一场大雪》的集子里。毫无疑问,张不代是与熊召政一样的英雄诗人。当然不代兄可能不会玩高尔夫球,更不可能是高手,而熊召是,那种洒脱的左右逢源的生活姿态也令人钦佩。再者,不代兄还没有获得过茅盾文学奖,而熊召政获得了。官运一样,文运却差得多,这也说明了可比的同时又不可比。
生活的残酷,历史的无情,让诗人经常感觉惶恐不安,当然诗人并非在真空里生活,他也深知社会的进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体验城市,他还有生活的一定的满足,等等。这些,成为他对现实作理性沉淀的蓝本。可以说,尽管世界让人常常感觉混沌不解,迷茫与惶恐,而有诗性与理性的支撑,非但不会使诗歌的质地弱化,反而令诗人更增添了智性的思索与表达。
面前几本张不代的诗作,差不多是完全的,已经足以让我惊诧,20年前我便知道他的诗是上等的好诗,我当时是把他与英年早逝的文武斌联系在一起的。我读过他的诗只是零星断片,看过了,只把印象留在心中,没有联通,也没有集中,不过是支离印象而已,远构不成看法。近日,我总算饱了一回眼福,把这些总体上等的诗中,各种品相的——上好、中好、一般好的以及个别不甚好的都过了一遍。爬梳剔抉,分解合成,努力地想做出一些有用的观照来。这个愿望与实际的距离不知是多大。
既然说到各种等级与品相的诗作,趁便穿插几句另外的感觉或许也是不代兄所欢迎的。
我们相识20年之久,他是厅一级的干部因而我们之间无太多的交往,这个天然距离并不影响我经常感受到不代兄很热情亲切的友情和他没有一点官架子的品格,更没有影响他的诗品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这里我想就几首我以为有失不代兄水准的诗。就教于他,列举如右:《马,骑士与形而上的缰——道德硬化与否探讨》(作于1995年,刊于何处不详)、《当
原理象远去的桅樯——人与非人的悖论》(1996年第1期《山西文学》)、《对一个流血单词的梦释——关于战争的奔马律》(1996年第1期《山西文学》)。不代兄本是一个很厉害的诗评家,他也曾宣布过自己对诗的信念,那信念跟他的诗一样深得我的共鸣,便更加喜欢他的痛快淋漓的英勇气息。于是,我一向不喜欢而在不代诗里却找到了那种或闪烁其词转弯抹角或云里雾里或卖弄着的炫技,无论诗人们如何钟爱那诗风诗性,我都不能理解。如果他是如张不代这样诚实敦厚的心怀良知的善者作出这等无聊文字来,更不能理解,如我此刻的直率行文,无需分析与实证。情感的最高原则。无关政治的对接
张不代在诗行里所投注的全都政治热情,这些热情所带给我们的强烈的社会性感染,都让我们对他的诗性与人性产生某种敬意。然而。我还想在收尾的时候就他的另一首抒情诗作一个链接。形式上它与政治不相干,那是来自不代纯属私人空间的声音,是对生命的敬仰。与本文题材的主干迥异,但它又是一切题材一切思想的根基,是人格基础的源泉,是情感的最高原则。它给我的是更纯粹的感染力。它就是那首流传在朋友中间,而没有公之于世的著名的《遗嘱——病中给妻》(1985年4月11日手术前于协和医院)。当时医生对他的罕见的肿瘤作了绝症的宣判,处于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写出了告别人生的一首短诗。他的感情与理智,使他与家事国事天下之事完完全金融汇在一起。他没有表现虚空的无私,却表现了合乎常情的崇高,在九死一生之际书写人生最后的抒怀,最自然的自白。那是他嘱托爱妻保护好他牵挂的两棵树,一棵老树一棵小树,同时嘱托妻子冲出那形同蚕与茧的爱情,朝生活的大道走去:
那老树/很老很老/老身像弓
啊,母亲哟……那小树/很小很小/小叶如镞啊,儿子哟……请侍奉苍老之弓/一个落地有声/请恩赐幼小之镞/一个铮铮离弦/像往日我们的誓/至于我/在你的茧里已经成蛹/请快把你的情丝咬断/你不咬断我也要咬茧/咬断了做成一只杯子/然后端杯/走向父亲——太行山下/漳河岸边/一个苍凉山谷/去饮/那杯/黄土至于你/别犹豫/勇敢往前走/陌上有桑林
诗人心中已经荡起生命之浪的一次波峰,拍岸之声可闻。然而,诗语出奇地平静,令人渴盼轰鸣而不得,听到的却是悠远的生命信息,铿锵中的微弱,微弱中的铿锵,是平静地对生者的轻轻呼唤。放心不下的唯有两个生命故事,那是人类全部意义的阐释。人类之爱,最彻底最永恒的是血亲之爱,人民说的好:“只有生我的与我生的”才是纯真之亲,那是原始的无条件之爱。是无可比拟的伟大之爱!
面对一个血气方刚、英雄豪杰的诗人,我们找到一个源头:
德性人格,从生活中涵养;诗品才情,在字句里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