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明
一段时间里,机场候机楼是我买书与读书的主要去处。那些日子在北京到太原的航线上,我坐飞机的次数大概仅次于飞行员,所以有大量的时间在候机楼的书店里徘徊。能够摆在机场卖的图书,大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畅销快餐。就像机场里的“好食汇”、“麦麦面”等快餐店卖的食物一样。
现在我很少坐飞机了,但我书架上的很多书都是乘机的时候“趁机”买的。其中有易中天、朗成平、于丹等名人的宏篇大作,也有《我的老千生涯》、《注册阴阳师》等鬼怪奇谈,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刚好够我在飞机上看完,下了飞机就“入库”了,很少再翻起。还有些书在书店买了,从候机厅看到飞机上,下飞机时就随手丢在座位上。
年初的一天,我照例在候机时去逛书店,看到一本造型很别致的书——封面用牛皮纸镂空,在里面的衬页上映出四个字:“裸妆历史”,副题叫“历代改革悲情人物新说”。随手翻翻,书里从屈原写到王莽、王安石,一直写到太平天国的洪仁玕和民国的宋教仁。没等细看广播里通知登机了,就匆忙付款买下。上了飞机一看,作者竟是罗盘,我的同行兼好友。我看过他的《塔克拉玛干:生命的辉煌》,还参加过他的《特别关注:写给中国人民的故事》作品讨论会。当时就在心里嘀咕,这哥们刚调到河南工作没几天,就变得这般小气,不声不响地出了新书也不送兄弟们一本,还要我花钱来买。不过还是为他高兴。我一直以为,能不能摆进机场的书店,是检验图书是否受市场欢迎的重要标准之一。我接受过许多朋友的赠书,很少见到在书店里有上架的,更别说进机场。
结果,我无可避免地为罗盘的文笔和书中那些改革人物的悲情命运所吸引,一直看到飞机落地还不忍释卷,后来就一直装在包里,又看了几个航程,一次看一段,看一段思考一段。有几次,竟有了与他交流的想法。可惜一下飞机就杂事繁忙忘到脑后。
此次,刘淳兄约我写篇书评,应允之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车到郑州,让他郑重地签个名送我一本书,然后共饮一顿大酒,算做交流或采访。
书也拿了,酒也喝了,于是在这里写下断断续续读书时的感想,勉强算做“读后感”吧。
对于历史,我自认为是个严重的不可知论者。尽管有哲人说过“历史越久远越清晰”,但我一直认为,近处的尚且难说清晰,谈何久远。
鲁迅先生目光如炬,他在《狂人日记》中写道:“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我等后生小辈没有如此神通,倒也一直感慨“历史是个小姑娘”,你把她打扮成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在还没有成为历史的时候,就已经变得说不清楚了。比如,一位男性公民死在了看守所里,公布的死因竟然是“躲猫猫”;一位女性公民险遭毒手,发布的案情描述居然是轻描淡写的“推坐”;还有,一场大地震夺去了无数学生的生命,一年之后遇难学生的人数仍没有准确的数字,学校倒塌的原因倒是被明确地宣布为“与建筑质量没有直接关系”。而我在灾区曾亲眼所见,一座桥的桥墩里面没有钢筋,而是填充着几棵碗口粗的树木。
我们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的是,一位被尊为国学大师的,尚且健在之际,年龄问题已变得不清不楚;另一位大师究竟有没有参加过文革期间的某个写作班子,有没有给地震灾区捐建过学校、图书馆或者图书,时隔不远就已成了一笔糊涂账。更不用说若干年前,“朱总司令的扁担”曾经神奇地变成“林副统帅的扁担”。
一位国家领导人受到迫害,临终之际曾说过“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这话竟让我读出一丝悲凉,因为“历史是人民写的”没错,但是难过得很,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历史根本不是写人民的。我们看到的历史,不是帝王的起居注,就是大人物的光辉事迹。
记录历史,无疑应当是件严肃的事,但历史上如董狐般秉笔直书的,不仅是少数,而且简直是偶然,是中大奖一样的小概率事件——小到让我怀疑历史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如果这事确实存在的话,那么最可能的原因是,在那个年代,史官身上附着的“仙气”还没有完全褪去——据说在远古的时候,史官与巫师一样,是可以通神,而且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神发言的——这就让帝王不得不有所敬畏,总不好与神的代言人闹出太多别扭。要是帝王们当年就明白过来,他们不过就是个写字的,恐怕史官们早成了臭老九,根本不会有那样的待遇,那样的传奇。
流传久远,脍灸人口的《三国演义》,据说最初的版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它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中心思想”的演变。据说在北宋之际,其主旨是“尊曹抑刘”的,歌颂曹操而贬低刘备。这显然很好理解,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辄先生是造反起家的,他夺取政权的手段和曹丕有几分相似。而到了南宋之际,主旨却变成了“尊刘抑曹”,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南宋半壁江山自谓正统,遭遇活脱脱就像是要“光复汉室”的刘备。姚雪垠先生的巨著《李自成》尽管被后人称作“越写越像八路军”,但他本人在动乱年代得以受到特殊的保护,没有影响创作也没有被批斗到跳湖,不能不说是因为这部作品中的李自成及其农民军,与当年的红军有着战斗经历和根据地发展的几多相似之处。
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谈历史,就应了写《明朝那些事儿》的当年明月兄弟的那句话:“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有人这么告诉你;有人之所以这么告诉你,是他想让你这么认为。”
黄仁宇先生在《大历史带来的小问题》一文中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未出版的自传的作者,也经常对我们自己心目中的自传经年累月地不断修改,修改起来的时候,不仅前后措辞不同,即使取材也有很大差别。以前认为重要的转折点今天可能置之不理,当初忽视的机遇,今日看来实为成败关头。”你看,自己的事尚且难以理清,更何况他人的、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的呢。
无论是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用高等数学的精确推导,还是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用“80后”的语言风格随意调侃,但所依据的当初史料,离历史的真相究竟有多远,我一直没有信心。我总想如果几万年后,我们的人类文明再一次遭到破坏,后世的考古学家有一天在我工作过的地方,挖出一张“大跃进”那会儿的报纸,会不会依据上面“亩产13万斤”的报道,推断出“当年人类农业科技曾高度发达”的结论?
相比之下,我显然更愿意相信另一位哲人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讲历史向来是古为今用,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尽管这镜子很可能是面“哈哈镜”,但读史如果能够达到“以心证史,如同亲历”的境界,得出的结论往往总是有其现实意义的。历史,在很多时候充当的是讲述当代的一个载体。
罗盘的《裸妆历史》,其意义很可能正在于此。看得出来,他是在拿历史作“药引子”,真正的讲述指向,其实在于当今。
我知道罗盘的本意,其实很想用自己的讲述,洗去历史的铅华,还原其本色,或者“扒掉历史的裤
头”,暴露其真相。但我以为,只要推导出的结论对于当今有启迪意义,本色或真相是这样的或者那样的,其实区别不大。
显然,我认同罗盘先生在自序中推导出的结论:“改革是唯一出路。”
罗盘在书中费了大量笔墨讲述的王莽,是一位典型的改革失败人物,失败到他创立的朝代不被后人承认。鲁迅说过,一个朝代越短,它在史书里就越黑暗,因为它短得来不及给自己书写历史。而且王莽更为倒霉的是:推翻他的仍然是刘姓的后人,所以就越发给他抹黑。我们其实是有理由相信王莽是个“廉政”而且“勤政”的干部,“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如果他没有篡汉,那么在史书里很可能是一位青史留名的贤臣;如果在他夺权之后,打倒他的不是东汉刘氏而是一个什么别的王朝,他在史书中的形象很可能也没有这么黑。在周大江先生的《庸才当道——西汉王朝败亡路线图》一书中,曾用了大量的笔墨描述王莽。在他没有当官以前,可以算是个“杰出青年”;在当了官以后,也可以算做“道德模范”。而且他还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一心要用儒家的最高理想或者“原教旨”——周礼来治理现实社会,并为此付出了终生的努力。但依我看来,王莽这老头恰恰是吃了历史的亏:儒家经典中记载的“理想国”,也许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史书里辉煌灿烂的黄金时代,很可能在现实里是“三年困难时期”。他照着这个样子去推行自己的“改革”,想不失败都难。
罗盘书中的这些改革家,直到宋教仁之前,所有的改革出发点都是同一个:为巩固和发展王朝的统治。以儒家的理想而言,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项基本原则”中,这些“往圣”往往会化身为他们自己,而偏偏把“为生民立命”放到最后或者干脆忘到脑后。这样的改革成果,也就可想而知。
这些改革的大部分,是根据理想而不是根据现实的改革,也从来没有把老百姓当作改革的出发点和动力。这些“改革”既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操作手段,屈原的“美政”多流于抒发理想,所以他的改革事业没有被人记住,而诗文却流传了下来。作为儒学“原教旨主义者”的王莽,改革的内容也不过是重设了些“前辉光、后丞烈”等不着调的官职,发行了一些当时就没有人用、后世倒有相当文物价值的货币,还为满足官员的虚荣心而大肆封赏,以至于那些受封的公侯们拿着委任状找不到自己的封地。搞得百姓无所适从,官员没着没落,难怪黄仁宇先生认为,王莽在即位之后就得了神经病。
王莽的行为,只能用一个最恰当的词来形容,那就是“倒行逆施”。他接二连三地在政治、经济、军事和金融领域内连出昏招,这样的“改革”如果能够成功,那简直是没有天理。李瑞环在《辩证法随谈》中写道,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在理论与实践发生冲突的时候,不是修改理论而是修改实践,在书本和现实发生矛盾的时候,不是修改书本而是修改现实”。可算作对这类“改革”的生动总结。
罗盘书中讲述的改革,多是一种“向后看”的改革。这也难怪,因为当时我们的民族正处于一个兴盛时代,周围没有同时代的先进文明可供借鉴和类比,只能从古籍中记载的“理想国”中去找往世圣哲,而这样的理想国和圣哲,实际是不存在的。由此可以看出,王安石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主义”时,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更要命的是,这些改革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是“扰民式”的改革。刘邦在兴汉之初,仅靠与关中父老的“约法三章”,让老百姓修养生息,安安稳稳过日子,很快开创了汉初一个兴盛的局面。到汉武帝时,雄才大略、开疆拓土,要建立不世伟业,结果老百姓的动荡日子也就开始了。从此开始,直到王莽把个西汉改得没了,才算告一段落。
罗盘对书中的人物显然是充满了同情的。的确,他们中的很多人,从道德层面来看几乎无懈可击。王安石不喜欢新衣美食,衣服几乎长年不换,饭菜是哪个盘子离他近就吃哪道菜。王莽的老婆穿着粗布衣服接待客人,他本人也常拿出自己的俸禄接济知识分子,为此还搞得自己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王莽关心干部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一位叫孔休的官员上他家拜访,王莽见他脸上有瘢痕,就送他一把镶玉的宝剑——当时的医学认为玉可以像今天的化妆品一样祛瘢。孔休不肯接受,王莽就把玉拆下来送他,孔休还在推辞,王莽竟说,先生难道是嫌贵重么?就让人找锤子把玉砸碎,包起来送他。对干部关心到这样的程度,放到今天也是没有几个领导能做到的。
然而这些改革家的性格中,往往都有着致命的缺陷。王安石被世人称作“拗相公”,一意孤行,对于反对自己意见的人,极尽打压之能事,被他修理过的人中,包括著名的苏东坡。张居正对于向他提意见的官员,更是二话不说,抡板子便打。不难理解,依靠这些“英雄主义”加“浪漫主义”的改革,其行为与结果往往是“政绩冲动”加“本领恐慌”。致使这些改革,全部背离了改革的初衷,他们钟情的事业,往往身不由己地走向反面。王莽想要达到的,无疑是一个当时社会的理想愿景,结果却是涂炭天下苍生。被列宁唯一提到名字、称为中国古代改革家的王安石,改革内容有一条“青苗法”,本是为百姓着想,在青黄不接之时,由官府像今天的“小额贷款”一样放贷给老百姓,度过难关后再还给政府。结果呢,却培养出一批放高利贷的,搞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所以黄仁宇先生说“历史上的英雄并没有掌握多数群众的全部行动,而且其实际尚被掌握”。
看完罗盘所描述的改革人物的悲情经历,如果要用一个最简单的词表达读后感的话,也许只有三个字:不折腾。
我宁愿相信这样的结论:改革与不改革都不要紧,只要不折腾老百姓,就是历史进步的最简洁路径。
一部中国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折腾史”。汤因比有一个“15英寸等雨线”说法,这条等雨线在中国基本上与长城的走向一致,这条线的南面降雨在15英寸以上,适合农耕,北方降雨不足15英寸,适合游牧。以这条线为界,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文明的冲突”。如果按黄仁宇的“大历史观”,以500年为一个叙事单元,我们可以看到每个单元的主题都是两个字:折腾。汉民族和游牧民族折腾,民族内部统治者折腾老百姓,统治阶层内部互相折腾,手段翻新,花样百出。一个王朝养精蓄锐,是为了下一次折腾;一个王朝如日中天,自己内部会折腾;一个王朝气数已尽,自会有来自外部的折腾。外戚折腾完宦官折腾,不仅折腾百姓,也折腾统治者他们自己。这折腾的后果,却无一例外地要老百姓来承担。我们只需要看看历史上几次人口的非正常减少,就知道这折腾的代价有多大了。
这一点上,朱元璋算是个明白人,因为他制定过一条奇怪的官场纪律:严禁县官下乡。如果发现哪个县里干部到村里考察访问、调查研究,百姓有权把他绑起来送京城治罪。而且皇帝本人还的确亲自处理过几个这样的案例。初看到这一段时曾大惑不解,现在如果从“不扰民”的角度来看,真的是不得已而行之有效。
黄仁宇说,历史上的原因只有一个诸种原因的总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原因。但各种事件的发生受各种规律支配,这些规律有些我们茫然无知,有些即将探索到手。也许,人类在这里一思考,全能的上帝就发笑。我们在这里讲述历史的时候,如果古人有知,也许会气得跳起来。
但是,所谓讲述历史,其目的大都是借尸还魂、以古讽今罢了。依我看,给老百姓足够的生存发展空间,就是最大的仁政。这是所有的历史告诉我们的同样结论。罗盘也这样总结了,就是他书中后记的题目:《和谐养无限天机》。如果这结论能得到读者的认同,那么罗盘就没有白写,我们也没有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