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向日葵

郭华悦

整整两个月了,慕杨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怎么也找不到!思青不由得有些沮丧。她这才真正体会到,这个世界太大了,一个人要是存心躲起来不让人找到,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让她想不通的是,两人在一起好了几年了,感情一向很好,怎么慕杨就突然玩起失踪了呢?就算要分手,也得说个清楚呀!慕杨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失效了,怎么也找不到人。

没有了慕杨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清闲。思青于是到城郊的马术俱乐部报了名。来学马术的大多是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子,她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在其中特引人注目。之所以来这里学马术,其实还是受了慕杨的影响。慕杨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后跟着本地的思青留在了这个城市。每个周末,喜欢骑马的慕杨都会到城郊的马术俱乐部玩上一整天。思青有洁癖,讨厌一切动物,加上慕杨也从不叫她一起去,因此思青从来没有去过马术场。可是自从慕杨莫名其妙地离开后,思青却突然想学骑马了。下意识的,她希望能在这个本市唯一的马场里遇见慕杨。

第一次上课,一个年轻男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了过来,步履矫健,笑容腼腆,眼睛很明亮,他说:“大家好,我叫李昭。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会教你们马术中的盛装舞步。”接着,他先给大家示范了一整套的盛装舞步,动作麻利又潇洒,大家都看傻了眼。

思青的脸又小又白,藏在马术头盔下面,显得底气不足,而且,她一看到那些高大的骏马,便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于是,李昭替她选了一匹温驯的小黑马,手把手地教她。

下了课,别人都还有节目,纷纷开着车走了,思青没有其他的安排,便推着电动车,顺着回家的路慢慢地逛着。没多久,后面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李昭。两人回去的路都一样,就一起走。思青好奇地问:“怎么会想到以骑师为职业?”

李昭无奈地耸了耸肩:“原先只是为了讨女朋友欢心。她喜欢看马术表演,我便去学。后来,渐渐迷上了马术,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上面。于是,马术学精了,可女朋友也跟别人跑了。后来,索性便以此为职业。”

原来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因为有相似的经历,两人的谈话便有了共同话题,一路上谈笑风生,浑然不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光像银子一样铺在小路上,远处飘来了淡淡的花香和隐约的笑语。突然思青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向日葵兴奋地说:“你看,那些向日葵竟然跟着月亮在转?只听过向日葵跟着太阳转的。怎么回事,这里的向日葵竟然也会随着月亮的位置转动?”

两人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李昭也很讶异:“真的!随着月亮在空中位置的变化,这些向日葵的花盘也逐渐往同一方向转动。看它们的个头,这些向日葵好像是两个月前才长出来的。而且,我听附近的居民议论过,说怎么地里会突然长出这么一大片向日葵来?以前也没注意,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不寻常。”

两人又在原地呆了一个钟头,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思青不禁啧啧称奇,连说这些向日葵应该改成“向月葵”才对!又呆了好久,已经很晚了,李昭不放心思青一个人回去,便先将她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

之后的每个周末,思青都会按时到马术俱乐部上课。两个月后,她已经可以穿着黑白相间的骑手服,一本正经地坐在小黑马上,指挥小黑马左蹦一下,右跳一下,做一些盛装舞步的基本动作,样子优雅极了。这一切,当然离不开李昭的悉心指导。但比起马术上的进步,更让思青觉得开心的是,她尘封已久的心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每次回到家,思青总会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与李昭的下一次的相见。可是,慕杨始终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阴影。思青无法分辨,自己爱谁更多一点。

渐渐的,思青和李昭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不仅是在上课,就算是平时,两人也会经常出来一起吃饭,然后看场电影。更多的时候,两人则约在那片向日葵旁边,对着明月,互诉衷肠。令他们觉得奇怪的是,那片向日葵的花盘,一到白天就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毫不理会太阳的方向。可到了晚上,它们却显得格外精神,一株株高昂着头,随着天上的月亮而转动。两人哑然失笑,在这个讲究个性的时代,连向日葵也不甘落后了!

转眼就到了秋天。上完最后一次马术课后,李昭像往常一样,把思青送回了家。到了家里,思青突然想起向日葵的事,便向在大学教生物的老妈请教。没想到,老妈听完后,眼睛一瞪:“你在说笑话吧?哪会有什么跟着月亮转的向日葵?”

“真的,我没骗你!”思青急忙分辩。可老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肯定看花了眼。哎,你的眼睛……”说到这里,老妈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嘎然而止。

之后的晚餐,气氛有点奇怪。父母显得小心翼翼的,似乎在极力回避什么。思青追问,父母却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吃完饭后,思青把李昭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思青说:“你有没有觉得,晚饭的气氛有点奇怪?”李昭摇了摇头,说不觉得。思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老妈从来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会话只说一半就不说的。而且我一追问,她就吞吞吐吐的。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能有什么事?”说到这里,思青突然想起了什么:“最近,我老觉得头有点昏昏沉沉的。而且,看东西经常会有叠影。”

李昭听完,顿时笑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听你妈说过,你小时候从高处摔下来,结果眼睛撞在一块圆石上。之后的一段时间,你眼部都是一片淤青,看东西也不清楚。你妈老担心有后遗症。不过还好,淤青退了后,视力也正常了。到医院检查,也一切正常。那段时间,你妈不知道有多担心。所以刚才,一提到以前的不开心事,她就下意识地打住了。”

几天后,俱乐部举行了一个典礼,庆祝培训班顺利结束。典礼上,每个人都骑着马,一个接一个地跳起了盛装舞步,引来阵阵掌声。轮到思青的时候,她骑着小黑马,在马背上前进、倒退、侧移、跳跃,一人一马配合得非常默契。结束的时候,四周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可就在这时,喝彩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口哨。小黑马一听口哨,突然拔地而起,把思青甩了出去。思青只觉得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传来父母和李昭关切的问候声,可任凭思青睁大了眼睛,四周却还是一片黑暗。怎么回事?思青突然觉得自己被无边的恐慌淹没了。接着,耳边传来了母亲哽咽的声音:“你一生下来,就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视觉神经萎缩症。医生断言,最晚到二十五岁,你的世界将会一片黑暗。虽然可以手术,但成功机会极为渺茫。因此,我们一直瞒着你。你今年二十五岁了,加上这阵子眼睛一直不舒服,所以我们更担心了。前阵子,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慕杨,并让他别告诉你。没想到,慕杨未能免俗,终究还是离开了。这样也好,起码你知道,那个男人并不是真心爱你的。”

听完这话,思青顿时愣住了。李昭握住她的手:“其实,你妈早就将这事告诉我了。可就算你真的看不见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那天在典礼上,喝彩的时候,有人下意识地吹起了口哨。我们平常训练马的时候,都是以口哨作为信号的。所以我也一再叮嘱,马场上绝对不能吹口哨。结果,因为那声无心的口哨,小黑马以为是信号,就腾空而起,你就被摔到了地上。由于脑部受到严重的震荡,眼睛的病情恶化了。你一送到医院,医生就马上为你动了手术。可是,手术失败了。你已经昏迷两天了。还好,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至少你活下来了。”

思青的眼睛上裹着好几层纱布,要等手术的伤口愈合后才能拆掉。想到自己从此成了瞎子,她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只觉得毫无生趣。李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变着法儿开导她,却还是徒然无功。

一天,李昭兴冲冲地跑进病房,把一包东西往思青怀里一塞,便说:“你猜这是什么?我刚才路过我们常去的那片葵花地,发现向日葵都已经熟透了,花盘沉甸甸下垂着。附近又没人去采,眼看着就要浪费掉了,我就把那些葵花子都采集回来了。我家是卖瓜子的,瓜子的做法我早就烂熟于胸了。不过,正因为以前吃得实在太多了,现在一吃到瓜子,我就有种想吐的感觉。但我想到你喜欢吃瓜子,就把那些葵花子全部做成瓜子了。我一颗也没吃,专门留着给你尝的。”

思青随手把瓜子放在了桌上。失明的打击太大了,她现在没心情做任何事。李昭见状,也只好随她。因为下午还要上班,他坐了一会儿,见思青睡着了,便起身到俱乐部上班去了。

思青醒来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无聊,便拿着那包葵花子,一个人摸索着走到病房外的石椅上,嗑起了瓜子。不知道嗑了多久,身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思青顿时警觉起来:“谁?”

来人是一名男子,他说自己最近做了眼部手术,两只眼睛都蒙着纱布。趁着家属今天忙,没有来医院,他便偷偷出来透个气。由于蒙着眼睛,他只能按着平时的习惯走到石椅边,却不知道上面已经有人了。两人同病相怜,思青顿时觉得亲切了很多。她把瓜子递过去,两人边嗑瓜子边聊起了天。

过了一会儿,思青想回去了。刚站起身来,却听到身边的男子狞笑着说:“小妞,这么快就想回去了?不陪大爷再玩玩吗?”思青觉得不妙,正想开口喊人,口鼻却突然被一块手帕捂住了,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思青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李昭说:“那个男的是一名在逃的抢劫犯!杀人勒索,无恶不作!他的眼睛其实没事,但为了接近你,便谎称眼睛也动了手术,看不见。这样一来,你便会对他产生亲切感。趁着没人,他用沾有迷魂药的手帕迷晕你,接着便把你塞进车里,打算向你的家人勒索赎金。谁知道,车开到半路,歹徒突然疯了一样,停下车,接着冲出来,跑到路上大喊大叫,喊着什么人不是他杀的等等。路人见状,便报了警。到了警局,歹徒冷静了下来,知道事情瞒不住了,这才一五一十地招供出来。”

说到这里,李昭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歹徒还招出了另一件事。几个月前,他在马术俱乐部旁边抢劫了一名男子。男子反抗,歹徒失手杀了他,接着将他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埋尸的地方,就是那片葵花地。警方已经确认了被害男子的身份,他就是慕杨!这段时间,你一直避开和慕杨有关的任何话题。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让你牵挂的人!后来,他没来马场,电话也联系不到他,我还觉得奇怪呢!”

得知慕杨的死讯,思青万念俱灰。原来,他并非嫌弃自己,而是遭遇了不测!思青突然想到一件事。大学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和慕杨去散步。每一次,银色的月光总是让两人觉得特别浪漫。于是,慕杨经常笑着说:“你说,这世界上有向日葵,专门跟着太阳转。月亮这么美,怎么就没有植物愿意跟着它转呢?我如果是那些花花草草,我一定选择跟着月亮转!”

想到这里,思青心如刀绞。她明白了,那片向日葵就是慕杨的化身!它们跟着月亮转,完成了慕杨的心愿。

之后的思青,整天不吃不喝,如同行尸走肉。李昭心如刀割,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抓着思青的肩膀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慕杨到马术俱乐部来,并不是来学马术。他来是做兼职的。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周末还要跑到马场做兼职那么辛苦?慕杨告诉我,他女朋友眼睛要动手术,但成功的机会很渺茫,所以他要多赚点钱,为两人日后的生活作打算。他们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他想让女朋友过上最好的生活。现在你这么消沉,对得起他吗?”

许久,思青才扑在李昭的怀里,失声痛哭,将多日来的苦闷倾泻而出。

出院的前一天,医生拆开了思青眼睛上的纱布。拿掉纱布后,思青突然捂着眼睛尖叫起来;“光!好亮的光!”

话音刚落,她猛地醒悟了过来:“我怎么能看见光?”她缓缓松开捂在眼睛上的手,眼前的事物逐渐由模糊到清晰,包括医生的脸,还有李昭和父母喜极而泣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思青才确定:自己能看见了!

医生连称不可思议,接着又替思青做了全面细致的检查,结果发现她的视觉神经萎缩症竟然不药而愈了!医生于是说:“这只能说是奇迹了!人体奥妙无比,现在的医学还不能解释其万分之一。所以,医学上经常会有所谓的‘奇迹出现。恭喜你了。”

回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思青意外地发现行李里有一包葵花子。正是李昭给自己的那包。当初,歹徒迷晕思青后,为了把现场收拾干净,免得引人怀疑,便把瓜子塞进了思青的口袋。后来,思青获救后,手术前,李昭收拾东西,顺手又把瓜子塞进了行李袋。

看着那包葵花子,思青心绪万千。她缓缓剥开一颗葵花子,怔住了:那葵花子仁,竟然是血红色的!再剥其他的葵花子,也是一样,鲜红的瓜子仁就如同人的血肉一般!

刹那间,思青明白了。葵花子里,凝结的是慕杨的血肉呀!他耗尽精血,为的是替自己治好眼病。而歹徒的突然癫狂,一定也是因为吃了这血色的葵花子!

两年后,思青嫁给了李昭。婚礼上,人人都说,思青从歹徒手里死里逃生,眼疾又离奇地痊愈,这真是奇迹!只有思青明白,如果说是奇迹,那也是爱的奇迹。这一切,都是慕杨用生命换来的……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