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大学生女兵的60年中国绝恋

谢云辉

四月清明,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洞庭湖畔的白鹤墓园如往常一样安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得走到一座新坟前,轻抚着墓碑,喃喃自语:“福荣,我来看你了。你怎么这么走了呢?你不是说我们要一生一世不分离吗?”说着说着,她的泪眼模糊起来,在远处滔滔湖浪拍岸声中,思绪又回到了64年前那血雨腥风的战火年代,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国军人正向她走来……

英雄救美,日本女大学生情定中国军人

1945年8月的一个深夜,八路军承德军需供应处指导员高福荣刚刚躺下,就传来一阵急急的敲门声。高福荣披衣起床开门,只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口,用不熟练的中文吞吞吐吐地说:“爱子病了,请您过去看看。”高福荣匆忙穿好衣服,随着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到女生宿舍。女生宿舍住着一批准备遣送回日本的女孩。只见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平躺在床板上,娇小的身子不停地抽搐着,嘴里还吐着白沫,模样怪吓人的。高福荣急忙抱起她往附近的医院里赶。

这位日本姑娘名叫福地爱子,是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的学生。“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她被日本军部强征到中国东北,在伪满洲国铁路总局机关当一名打字员。当时的她和女友来河北承德度暑假,正巧这时日军战败了,她们被集中安排到了八路军的军需供应处,等待安排回国。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她却病了。

医生诊断福地爱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需要立即住院进行隔离治疗,但因为福地爱子是日本人,医生并不愿收留她。高福荣很同情福地爱子的境遇,连夜敲开了医院领导的家门,请求医院收留这位无辜的日本女孩。医院被高福荣的真情感动了,同意接诊。

康复后的福地爱子非常感激高福荣的侠义心肠,她知道,在战乱年代,眼睁睁看着别人大祸临头却袖手旁观人太多了,况且她又是中国人民最痛恨的日本人。如果自己没有遇到高福荣这么一位好心的八路军指导员,恐怕早已客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第二天,福地爱子特意来到军供处的办公室,躬身对身材高大的高福荣说:“高指导员,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就在福地爱子辞谢恩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国时,解放战争爆发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爱子又不能回家了。看着同学们都一个个走了,她的心里一片茫然,常常默默哭泣。“爱子姑娘,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吧。”高福荣试探着问。福地爱子心里早就对高福荣充满了感激之情,听了这句话后,她“咚”地跪下来,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回答:“高指导员,我愿意。”

在共同生活的这段日子里,福地爱子对高福荣的情感由感激上升到喜爱,高福荣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福地爱子的温柔善良所吸引,两颗心慢慢地融化在一起。然而他们相爱的消息刚一传出,就在部队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高福荣发哪门子神经,什么女孩不找,偏偏找一个日本女孩。更有人挖苦他为“汉奸”、“卖国贼”。对此,高福荣没有退缩,反而对惊魂未定的福地爱子说:“我们的爱没有错,让我照顾你一辈子!”面对高福荣的真情表白,福地爱子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她明白,在当时说这种话要有多大的勇气!这个勇敢的中国男人值得自己去爱。

1946年9月,在行军途中的一个老百姓家中,23岁的高福荣和20岁的福地爱子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那天,高福荣给妻子取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付地。

特殊年代,苦难真情声声泣下

婚后,高福荣所在部队被编入东北野战军,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两大战役胜利后,夫妇俩随军南下,一直到广州。解放广州时,付地怀孕了,次年儿子呱呱坠地。

1953年,付地随丈夫从广州来到了湖南岳阳,参与筹备当地的一个军工厂。工厂建设初期,付地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养鸡喂鸭,听别人说羊奶可以滋补身体,她便让高福荣从村民那里买来小羊,自己抱着儿子满山遍野赶着放牧。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很多年,期间,付地还通过了重重的审核,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然而,1966年的“文革”将这对异国情侣的平凡生活彻底打垮。刚一开始,高福荣作为党的专业技术干部,娶了个日本妻子,这遭到了党内许多人的指责,有人甚至说付地是个潜伏在中国日本特务。高福荣与付地在经历了一段相对安定的婚姻生活后,突然间,家庭能否维持竟然成了问题。风雨飘摇中,有人劝高福荣尽快离婚,以免再一次招惹祸端。然而,性格耿直的高福荣态度坚决地说:“我和妻子生活了20年。了解妻子的为人,我相信她,我决不会离婚!”

不久,工厂革委会在审查中发现,付地曾经在日本伪满洲国沈阳铁路总局当过打字员,立即决定将付地作为重点批斗对象。很快,付地被停职反省。随着形势的愈演愈烈。付地里通外国,付地是“反革命分子”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成无天休止的批斗游街,让付地心力交瘁。

1968年6月,付地又被一伙红卫兵押到大礼堂批斗。突然间,她看到人群围着的一辆三轮车上也押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原来,在付地被抓后,造反派不断地找高福荣,希望他揭发妻子的反革命罪行。谁知,刚正不阿的高福荣对他们咆哮道:“付地17岁考上大学,19岁跟着我加入八路军,她能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她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她对中国革命很有感情,我相信她决不会里通外国,更不会反对革命。”于是,造反派把他也押到批斗会场陪斗。夫妻俩默然相对,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用眼神相互安慰。批斗会后,付地被开除公职,送到黑龙江的一个军垦农场接受劳动改造,高福荣也被下放到丰台农村强制劳动。

离开了自己至爱的亲人,付地的心都碎了。她想不通,自己在中国革命了20多年,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分子!寂寞孤独和对亲人的思念让她难以忍受,她在心里不时呼喊高福荣的名字,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他俩在一起的幸福镜头。

此时的高福荣也十分牵挂着付地,左等右等,却没法与她相聚,只好托人带信给妻子:“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虽然天各一方,我的心依旧在你身边。”

8年的劳改生活,付地一直支撑着,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意志。她在等着乌云散去后和高福荣的团聚。1976年9月,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付地回到岳阳,她像个小姑娘一样,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后,就一下子扑倒在高福荣的怀里,泪如雨下。高福荣极力忍住眼泪,哽咽道:“我们没有做梦吧?这是真的吧!”

经历过这场磨难,付地和高福荣的心贴得更紧了。那段日子里,两人形影不离,像初恋情人似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付地下定决心,加入中国国籍,与高福荣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心在中国 ,他乡已是故乡

1979年,年已古稀的福地老先生深感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留在中国大陆的唯一女儿付地成了他最大的牵挂。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他写信给中国政府,请求帮助寻找失散多年的爱女。接到父亲的来信,付地的双眼潮湿。1980年5月,在华夏大地漂泊了35年的付地第一次回到了娘家。

三十年家国,依稀梦中。当年风华绝代的少女,而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妇人。令她诧异的是,昔日的渔家小镇沼津如今已成了一座美丽的现代化海滨都市。见到两鬓雪白,步履蹒跚的父母,付地一阵心酸,嘤嘤啜泣:“爸爸,妈妈,女儿回来看你们了。”“孩子,你受苦了。”福地老先生和夫人握着女儿满是茧皮的手不停地絮叨。

听说当年早稻田大学的才女回来了,东京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找到付地,想请她担任公司的翻译,月薪一万美元。付地婉言谢绝了这位董事长的好意。这位董事长不解:“这里条件这么好,你回去那么苦,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付地静坐下来,默默地向他讲述了自己与丈夫那苦涩却迷人的东方式爱情故事。董事长听后很感动,临走时,他紧握着付地的手说:“你们是一对了不起的夫妻,请代我向你的先生问好!”

在日本期间,付地受到了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盛情之下,她想:作为中国人永远不能忘记日本军国主义在侵华战争中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是我们也应该着眼未来,中国应该与日本保持友好往来,尤其是中国也要象日本一样迅速发展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形成:如果岳阳市与沼津市缔结为友好城市,那就可以相互帮助,共同发展经济了。第二天,她打电话将这一想法告诉了高福荣。高福荣十分支持妻子的这一做法,答应马上找市领导征询意见。

有了丈夫的支持,付地的信心更足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付地不遗余力,为中日友好不辞辛劳四处奔波。1985年4月,岳阳市与沼津市正式结交为友好城市。付地也因此被誉为“中日友好大使”。在付地的奔波努力下,湖南的特产纷纷打入了日本市场,日本友人也纷纷来岳阳投资,还有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学生到位于岳阳的湖南理工学院留学深造。付地的两个儿子也在妈妈的支持下,前往日本经商开店,专门经营湖南的土特产。

患难与共,爱到来世还要做夫妻

1987年,付地再次谢绝了日方的盛情挽留,踏上了回中国的归途。也许是预感到女儿此次远行,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在细雨纷飞的沼津火车站,福地太太扑在丈夫的肩上哭成了泪人。火车就要启动的那一刹那,福地太太将自己身上戴的珠宝统统摘下来,用手绢包裹起来递给了付地,“女儿,这是妈妈贴身的东西,带着吧,不管你走了多远多久,记住,妈妈永远在你的身边……”付地握着仍保留着母亲体温的珠宝首饰,伤心地哭了。是的,如果不是为了高福荣,她就留了下来。火车缓缓启动,父母亲的脸渐渐模糊……果然,这次离别是她与父母的永别。

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的付地归心似箭,她急不可待地赶到家里,希望能马上看见丈夫。然而她敲了半天门,也不见高福荣出来。这时,一位邻居告诉她,高福荣前一阵子去了长沙,听说是去治病。付地听了立马放下行李,连夜赶到了长沙。

在医院的病房里,付地看到丈夫静静地躺在床上。两人四目相对,她再次激动地扑到高福荣的怀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手仍然温厚,但却在不停地颤抖着,猛然间,付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原来,高福荣因病瘫痪了。“福荣,我来晚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啊?”付地伤心欲绝,号啕大哭起来……她无法想象,丈夫在骤然失去双腿时那悲痛的模样,也无法想象丈夫在病床上那孤寂无助的痛苦情形,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丈夫为让她安心住在日本娘家,与家人、亲戚朋友相约对她守口如瓶。

高福荣瘫痪后,每天需要有人对他进行不少于4个小时的下肢按摩,否则就会肌肉萎缩。付地不顾自己年近花甲,遵照医嘱,天天细心地给丈夫按摩。每天晚上,她就这样给丈夫小心地揉,慢慢地搓,并在这揉搓中进入梦乡——趴在床沿上睡一会儿。

在付地衣不解带的精心护理和按摩下,高福荣的腿不再软绵无力,开始有了感觉,一年后他竟能坐在轮椅上简单地动几下双腿。医生万分钦佩地对付地说:“爱情的力量太大了,这是医学史上的康复奇迹啊!”见丈夫的病情趋于稳定,不久付地推着高福荣回到了家里,由她全天候在家里照料。

一天,付地从外面买菜回来,发现丈夫晕倒在地上。付地连忙请人将丈夫送到医院抢救。医生检查后,发现高福荣的心血管全面受阻,情况非常严重,必须马上动手术。在高福荣进手术室之前,付地紧紧抱住半昏迷状态的丈夫,鼓励着说:“福荣,你别怕,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然而,手术在进行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高福荣的一根动脉血管在手术中突然破裂,病情万分危急!徘徊在门外的付地紧握着医院发出的“病危通知书”,一遍遍地向上苍祈祷,希望高福荣能度过此劫。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高福荣终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一连几天都没有醒过来。付地担心丈夫成植物人,每天都紧贴在高福荣的耳边呼唤:“福荣,我是付地呀!你醒醒呀!”终于有一天,付地看到高福荣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知道丈夫有了意识,他已经听到了自己爱的呼唤。高福荣清醒以后,知道是妻子一直在身边守着他时,他在心里闪过一个信念,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为别人,就为付地!”

付地害怕丈夫突然离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更是夜以继日地守候在高福荣的身边,将爱融化在那无尽的静寂里。付地的悉心照料,令高福荣感动不已。一次,付地推着丈夫散步归来,高福荣眼中含着泪花,深情而又难过地说:“付地,你对我真好,我这病可真苦了你。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娶你做老婆!”付地听后,心里甜滋滋地说:“好!真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时光飞逝,今年2月26日,瘫痪多年的高福荣不幸病逝。付地抱着丈夫的身体,哭喊着:“福荣,你怎能舍得丢下我啊?”高福荣的遗体火化那一天,付地一直守在丈夫的灵枢边,不时躬身在丈夫的额头上吻一下,然后轻轻地梳理一下他的头发,难过地说:“福荣,我要在这儿陪着你,你不要走呀!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要和你一生一世相守啊!”在场的人无不为那生死相依的爱情垂泪感慨……付地难以接受丈夫去世的残酷现实,精神变得恍惚起来,不时对儿子说:“如果我随你爸去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请将我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我们生不能在同一块土地,死就让我们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