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代目光烧出北京味

2009-12-17 06:22王德岩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1期
关键词:京味

关键词:京味 温情幽默 大俗大雅

摘 要:本文以老舍的戏剧语言为研究对象,在文学语言的传统性与现代性、地域性与普遍性、雅与俗的张力结构中来分析老舍文学语言的审美成就,并分析他戏剧语言独特的幽默和上口的特点,总结老舍中国现代文学语言审美建构和探索上做出的独特贡献。

老舍的戏剧创作走了一条具有鲜明自我风格、民族风格、地域风格的路子。一般戏剧是以情节和矛盾冲突来推动戏剧发展、刻画人物性格,讲究的是起承转合、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而老舍的戏剧却主要以真实的细节和语言营造审美世界。以《茶馆》为例,他写《茶馆》,不靠讲故事、造冲突等手段来写戏,而是将一些情节、细节,串在时代背景的线上,让人物的个性、命运,同时代挂钩,从而构成一幅幅人物与时代的横切面。他用他最熟悉的人物的命运来展示时代的本质,写这些人物时不着重他们命运变化的流程,而是写一个特定时代命运的真实。这真实又是用最生动的细节、语言来展示的。因此,戏剧语言的探索和创新在老舍的戏剧创作中成为最被关注的问题,戏剧语言上的成就也成为老舍戏剧创作中最突出的成就。

老舍通过对于生活语言特别是北京市民语言的提炼,通过对于民间曲艺的吸收和借鉴,把一种有地方特点的语言提炼成具有现代感的审美语言,把日常口语提炼成具有文学美的戏剧语言,使用文学中的北京味具有了成熟的现代味,俗语转化成为雅语,这是老舍戏剧语言探索中最大的成就。

京味京韵

老舍身为旗人,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他的作品也多是以北京的风俗人情和市民生活为描写对象,他的戏剧语言最引人注目的特色,就是京韵京味。

热切关注北京的社会生活,专心致志写北京构成老舍剧作京味特色的基础。从1950年秋到1961年冬这十一年间,老舍共创作了15部话剧,除儿童剧《宝船》和古装剧《荷珠配》外,有12部是以北京为背景,写北京的人和事的,另一部讽刺剧《西望长安》第三幕的地点也在北京。

老舍聚集其北京的生活经验写大小杂院、四合院和胡同,写市民凡俗生活中所呈现的场景风致,写已经斑驳破败仍不失雍容气度的文化情趣,还有那构成古城景观的各种职业活动和寻常世相,写市民地道的京腔京韵。他笔下的北京都真正属于北京所有,具有不可替代的地域确定性。

比如老北京自古为天子脚下,最讲究礼仪规矩。我们看《茶馆》中裕泰茶馆扩建后重新开张,常四爷要特意提着鸡和老腌萝卜前来道喜;松二爷一进茶馆便是一连串的请安:“王掌柜,您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等等,这些细节的描写,既写了人物性格,也展示了北京人的日常礼仪。

老舍的戏剧是北京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也是京味语言的精妙展示。往往只通过一两句对话,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北京人跃然纸上。《方珍珠》里写鼓书艺人破风筝和相声艺人白花蛇十年后在北京相见时,一个说:“哟哎哟呦……。我的白老二!十年了,我要是没天天想你。我是个兔子。(亲热地握手)”另一个说:“我要是没天天想您,我是兔蛋!(擦擦眼,好像有泪似的)”两个带着职业特点的“老北京”跃然纸上。

北京人独特的方言俚语,习惯句式,说话语气,特殊词汇、称谓和语言表达方式,等等,经过老舍的精心提炼成为戏剧语言,都赋予剧作以鲜明的北京地方特色。字正腔圆、鲜活纯粹的北京话,在老舍剧作中随处可见,人物一开口,京味就出来了。

在人物形象上,《茶馆》里的王利发精干、善周旋、随和、圆滑,谁也不得罪,一张口就是“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是典型的老北京守本分的买卖人;常四爷身上有一股刚正耿直的正气,对谁都不示弱,一张嘴就是“你要怎么着?”松二爷胆小怕事但心地善良,以提笼架鸟为乐事,对自己的鸟极是上心,对自己的身份非常认同,一张口就是“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这两个人都具有北京旗人的特征。加上《茶馆》里那安排得体的茶座,那出出进进、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都真实地展现了老北京人的生活空间、生存状态、说话方式。

老舍以京味的语言,写带着京味的人生习俗,营造出话剧里的北京人的世界,达到新文学的语言学的新境界。他是凭借纯北京话创造了现代文学语言的独一无二的作家,也成为“五四”以来白话文学的先驱。

温情幽默

幽默,是老舍创作中的重要特色,他的戏剧语言也是如此。但与现代文学中其他作家相比,老舍的幽默语言具有独特的风格,我们可以称为“温情幽默”。在现代作家中,鲁迅的幽默是老辣犀利、入木三分;钱钟书的幽默是学者型的,充满了智慧;赵树理的幽默是农民式的;而老舍的幽默是温和的、亲切的、平民式的幽默。

老舍的独特的幽默来自于作家的心态。在老舍看来,真正的幽默是抱着同情的,而不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到人的缺点,他不是摆出教师爷那样正言厉色的面孔,直接去训斥。在他的心目中,人都是有缺陷的,人又都是有优点的,因而在幽默中,他从来不使自己居高临下,而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与对象同等的芸芸众生中普通一员的位置上。

他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我高,谁都有缺点,谁都有可笑的地方。”(老舍:《我的创作经验》,《老舍文集》十五)这种作为芸芸众生中普通一员的视角使得老舍的幽默充满了温厚平等的情感。

比如《茶馆》里的松二爷,虽然嘴碎、爱面子、好打听事、软弱,关键时刻(如常四爷被抓)挺不起腰杆来说话,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没有什么明显的性格上的丑恶之处。老舍对他的愚昧与怯懦、好面子进行了讽刺,但这种讽刺却是以温厚的同情为底的。比如松二爷对宋恩子和吴祥子,即便是到了民国了,见了他们却也会忍不住上前请安:

宋恩子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这儿的幽默,是讽刺的。

但在他对他的鸟的态度上,虽然也对他的好面子进行了幽默化的表现,却也显示了他的可爱之处:

王利发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松二爷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有了点精神)看看,看看,(打开罩子)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这儿的幽默就是温厚而善意的,带着会心的微笑。

正如青所说:“老舍的幽默中包含着同情,种种的灾难在人们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缺陷,用不着一针见血。”{1}

对于另一类旧社会的渣滓式的人物,如刘麻子、唐铁嘴、二德子、宋恩子、吴祥子父子等人,老舍的幽默讽刺中就带着鞭挞。如算命的唐铁嘴的话:“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这是被讽刺的一个对象,是一个没有羞耻之心,没有道德感,更没有民族正义感的人。但是老舍对他的鞭挞,并没有以金刚怒目式怒斥表现出来,而用一种非常幽默的小品式的语言给他写出来。

老舍的幽默带有北京市民“打哈哈”的性质,既是对现实不满的以笑代“愤”,又是对自身不满的自我解嘲。

老舍运用幽默、地道的北京方言,以独特的方式、从容的笔调,画出人生百态。在《茶馆》的最后,常四爷、秦仲义、王利发坐到一起:

常四爷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可是谁嚼得动呢?

王利发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

明明是一腔的悲愤、辛酸、无奈,却用幽默、自嘲的方式打起了哈哈。

老舍有一篇文章就叫做《谈幽默》,总结了他的幽默观,他说:“幽默是一种心态。幽默的人……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这种幽默观和戏剧中的幽默语言,反映了艺术家对于生活所持的内庄外谐的人生态度,流露出一种宽广的胸怀和菩萨式的为人和风度。

大俗大雅

老舍的语言成就也得力于他对北京市民语言及民间文艺的热爱与熟悉。他大量加工运用北京市民俗白浅易的口语,成功地把语言的通俗性与文学性统一起来,做到了干净利落,鲜活纯熟,平易而不粗俗,精制而不雕琢。其所使用的语词、句式、语气,以至说话的神志气韵,都有他独特的体味和创造。

用老舍自己的话说,就是“把白话真正的香味烧出来”。他的戏剧语言几乎每一句台词都有其自身独特的意蕴,把北京人日常使用的大白话锤炼得准确、鲜明、生动,运用得出神入化,达到了色香味俱佳的地步。

在老舍的剧作中,北京方言、俗语时时可见,使戏剧语言生动活泼,充满生活气息。这些北京方言都用得恰到好处,如精湿烂滑的、没辙、抓早、泡蘑菇、抱脚儿、赶趟,还有许多惯用的词尾与儿话韵,如闹得慌、学问大了去了、倒霉蛋儿、胆瘦儿……它们都有一股北京味儿,都有一种清脆快当的腔调,显得有声有色。在《龙须沟》中,丁四嫂穿上新鞋:

您看,这双鞋还真抱脚儿,肥瘦儿都合适!

穿上新鞋也可以说“合脚”、“合适”,但老舍在此却用了北京方言的说法“抱脚”,就显得更为亲切、妥帖,准确地传达出此时此地人物的心境、口吻,使说话者神气活灵活现。

吸收戏曲与曲艺的技巧,讲究对仗与节奏,也是老舍戏剧语言的一大特点。举凡旧体诗词、四六文、通俗韵文、戏曲,他都能取其精华,善为运用。比如老舍吸收了曲艺等文体的对仗特点,达到“情文并茂,音义兼美”。如《龙须沟》中程疯子的快板,如《方珍珠》中:

一句话说错了,玩完!一个包袱递不到,抓了走!

咱俩跑出去三天,准保饿回来一对儿。

既讲对仗,又讲节奏,听起来铿锵整齐,又保持了口语明白晓畅的特色。

这使老舍的戏剧语言脱尽了书本气和文人腔,完全成了生活中活的语言,从而在雅与俗之间保持了非凡的张力。

但是,老舍并不是把生活中的俗语、口语直接拿到戏剧中来运用,而是经过了精心的提炼和加工,从生活选择、提炼口语,使之戏剧化,使之性格化,具有时代性,合乎此时此地的情境。

他的戏剧语言往往从日常语汇中找出最有表现力的语汇,用之于最有表现力的场合,有时一个字就具有神奇的效果。比如《茶馆》中国民党官僚沈处长口中的一个字“好(蒿)!”简单的一个词,就把旧官僚的架子十足、盛气凌人、专横跋扈的嘴脸活画在读者、观众面前。

再如茶馆第一幕一开始算命的唐铁嘴与茶馆掌柜王利发的对话,对话中用的都是俗白口语,却生动地介绍出了唐铁嘴的江湖骗子和鸦片鬼的特性,以及王利发作为掌柜的洞明人情世故、善于应酬的生意人面貌。同时,又自然地带出故事的时代和环境,台词富于张力和内蕴。

经过选择提炼的口语有力地显示了人物性格,从而也就有了戏剧性,在俗白中透出了大雅,在雅与俗之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开口就响

老舍在戏剧语言在性格化上达到了极高的成就,往往是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物的特征活化在观众与读者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声口腔调。

比如:《茶馆》里当过国会议员的寓公,说起中国之命运,顺着王掌柜“死马权当活马治”的话就手儿说:“死马是治不活的,而活马儿早晚是要死的。”两个“的”字颇有“官味”,而那合理却无情的幽默,让人在笑声中发冷,分明看到了对国事的漠不关心。两个灰大褂总结自己的一生:“有皇上的时候,咱们听皇上的”,“有袁大总统的时候,咱们给袁大总统干”,“现在呢,谁给钱咱们就给谁干”。精彩之处不仅在于画出了两个无耻走卒,而在于勾勒出一部分中国近代史。

老舍让死的语言活了,让活的语言更抖出精气神儿来,让人物从他性格、身份出发说出最贴切的话来。这就像他在《话剧的语言》中说的:“说什么固然要紧,怎么说却更重要。说什么可以泛泛地交代,怎么说却必须洞悉人物性格,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说什么可以不考虑出奇制胜,怎么说却要求妙语惊人。”

这使得他的戏剧语言具有“开口就响”、“话到人到”的性质,能使人“闻其声而知其人”,使观众听到一句台词,就能够辨认出人物典型特征。这种人物一开口,便显示出人物性格的语言以《茶馆》中的第一幕为最。剧一开始,老舍就一下子介绍出二十几个人物来,而且都是在人物上场的简洁对话中,显示出他们的性格、身份和经历。这些人物头一次开口,就有各自的目的:相面的要骗人,吃洋教的抖威风,人贩子要投机钻营,资本家要摆出东家的架子来,太监要维护“老祖宗的章程”,暗探要抓人……老舍挑出人物最精当的话,使台词成为各种社会典型的自我介绍,产生特殊的鲜明性。

“开口就响”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人物的对话具有听觉上美感。他的作品是不仅耐看,而且耐读耐听。这也是他创作中的自我要求。他在《对话浅论》中说:“一旦人物性格确定了,我们就比较容易想出他们的语声、腔调,和习惯用哪些语汇了。于是,我们就可以出着声儿去写对话。是,我总是一面出着声儿,念念有词,一面落笔。”

读老舍,读出声来是必要的,而且最好用北京话读。老舍说:“好文章不仅让人愿意念,还要让人念了觉得口腔是舒服的。”走进那种京韵,可以从语音角度发现老舍的魅力。

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北大、清华、燕京几所大学的文人在北平(北京)后门桥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先生的家里,有个经常举行的“读诗会”。结果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老舍的文字最经得住读”,沈从文还加上“环转如珠,流畅如水”的评语。{2}日本著名教授中山时子,是研究中国语言、中国文化的前辈。她聘中国人当讲师有三个条件:有学问、不会日语和漂亮的北京话。有了这样的条件就保证了他们的“听”老舍。她五十年如一日,每周日必亲自主持他的学员一起感受老舍作品中独特的美,像一位京剧行家在品味青衣名角的咏叹调。

以上仅是从四个方面分析老舍的戏剧语言,京韵京味是老舍戏剧语言的地域特点,温情幽默是它的情感特点,大俗大雅是它的风格特点,开口就响是它的语音特点。但是贯穿在所有这些特点中的,是他的现代目光。

老舍经历了北京近代以来从旧到新的所有的变化和沧桑,他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语言也浓缩了这种沧桑和变化。他是一个有世界经历和眼光的作家,并以这样的眼光观察社会和人生,及时地捕捉社会生活变迁的轨迹,咀嚼并转化成为自己戏剧世界的有机成分。

老舍对当下生活的把握和反映的能力是惊人的,反映的利器就是他的戏剧。抗战开始他才尝试写剧本,一口气就写了七个剧本。建国以后的十几年中,共写了二十三个剧本。这些剧本的成功率并不是很高,由于离生活太近,缺少积淀和体味,能够立得住并留下来的并不是很多,但这些尝试都是老舍试图把现代生活转化为戏剧艺术的过程,也是把生活语言转化为戏剧语言的过程。在这方面,老舍的努力也是惊人的。他的夫人胡青在整理老舍的手稿时发现:仅仅一部《春华秋实》话剧的手稿就有五十万字之多,相当于十部话剧的字数。《春华秋实》在七、八月之内从头到尾地重写过十次。正是在不断地修改与尝试中,去芜存精,披沙沥金,像《龙须沟》、像《茶馆》这样的戏剧精品才会诞生,成熟的中国现代戏剧语言才能诞生。

把浅白的日常语言提炼成为戏剧语言,使俗语具有雅俗共赏的精美,把作为地域性语言的北京话提升成现代文学语言,在雅与俗、生活与文学、地方性与普遍性,传统与现代性之间搭建桥梁,取得充满活力和张力的平衡,这是老舍戏剧语言探索最重要的审美成就。

本文系北京市属高等学校人才强教计划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德岩,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硕士、博士,现为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教授。

{1} 胡青:《老舍的幽默》,载《文学报》,1981年12月24日。

{2} 吴福辉:《今日老舍的意义》,载《中华读书报》,1999年2月3日。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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