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哲
丁学良认为,在中国的体制下,在相关制衡条件缺失的前提下,即使新一届领导人也想老百姓之所想,意欲有所作为,他们手中都不具备能够对付强大的利益集团、迫使其做出重大让步的权威。
近日,《人民日报》前副总编辑周瑞金发表题为“勇于解决发展起来以后的问题——国庆60周年感言”的文章,痛陈以公权力为背景的“特殊利益集团”不断坐大对中国社会的伤害,呼吁中国高层拿出老一辈革命家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勇气,与政商勾结的“特殊利益集团”切割。
周瑞金的这篇约2万字的长文10月12日发表在中国治理与选举网上。文章总结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经验教训,提出在庆祝国庆60周年之后,中共必须与特殊利益集团切割,以推进基层民主,遏制基层权力失控,以反思维稳逻辑维护长治久安。
文章呼吁领导层要痛下决心,与只图眼前灯红酒绿而不管将来洪水滔天的“特殊利益集团”毅然切割,要像《明史》记载的那样:“救一路哭,不当复计一家哭!”
周瑞金曾任上海《解放日报》和《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上世纪90年代初,他与人用笔名“皇甫平”发表《改革不可动摇》系列评论,为当时停滞不前的改革摇旗呐喊,引发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激烈交锋。1992年年初,中国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在南巡讲话中力挺改革派,“皇甫平”声名大噪,成为宣扬改革的一面旗帜。
特殊利益集团尾大不掉
去年,香港科技大学社会学教授丁学良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上发表题为“利益集团绑架国家政策”的文章,称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政治领域里最重要的进步就是逐步的制度化。它最突出的体现就是最高政治权力的交接越来越按照事先规定的程序进行,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表。这就是说,中国的老百姓越来越肯定地知道,大概到哪一年,在开什么样的大会时,什么样的领导位子将会传给谁。
这种制度化虽然不是民主化,其历史意义却不能小看:这样的制度化不仅是1949年以后在共产党的体制下,在中国2000多年的历史上都是很重要的。因为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状况就是:皇帝不能退休,因为皇帝是天子。他要么是在位子上一直坐到死,要么被人推翻、改朝换代。
从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正因为有了最高权力交接的制度化,以及与此相关的重要会议的定期化,就使得在中国社会里面,每逢新一届高层领导接班前后,或有什么重要的会议召开之前,公众就会有很多的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有什么重要措施出来,期待即将出来的政策更加符合他们的利益;一句话,民众期待着“大动作”出台、改革开放政策有“大的突破”。
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这已成为一种不断重复的期待。可惜,与这个不断重复的期待对应的,就是不断的失望。过去这些年来,每当高层有人事变动,中国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等到权力的转移完成、新领导班子接任,或重要的会议结束了,大部分时候中国民众的大多数又相当失望。
丁学良认为,这种现象折射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即中国的民众对于每届新领导的政策创新的期望,大部分时候都太高,对重大的改革开放措施的出台都期待过高。期待过高的原因,是它们建立在一个根本的忽视上,即忽视了在改革开放的30年进程中,中国的政治和行政系统里面,已逐步形成了一些相对稳固的特殊利益集团。这些特殊利益集团一开始时,力量还不够大,对整个的改革开发大局势还看得不很清楚,但是时间长了,他们就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如今,他们已经能非常清楚地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哪个部位上做什么和怎么做、讲什么和如何讲,才能使自己集团的特殊利益相对最大化。
周瑞金也在文章里说,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中国市场经济大潮中,在房地产、矿山资源、金融证券以及能源等领域,政商勾结寻租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进入新世纪,伴随“国进民退”和普通民营企业受到贬抑,部分国有垄断企业,以及不少具有官员背景的强势民营企业,以公权力为靠山和保护伞,肆无忌惮地赚取超额利润,寻求非法资本回报。
周瑞金认为,“特殊利益集团”势力坐大,不仅表现在对自然资源的“盘踞”,而且表现在他们寻找政治代言人,收买专家为其垄断行为辩护,制造话语权,并已成功地给自己涂抹了一层意识形态合法色彩:他们对上打着保卫“国家经济安全”、“产业安全”等冠冕堂皇的口号索取政策保护,对下玩弄“国际惯例”和“中国特色”这两手盘剥消费者,上下要挟,左右逢源。
周瑞金指出,权力、资本和资源的结合不仅滋生腐败,还会导致权贵集团粗暴地垄断经济增长成果,放肆地侵占平民百姓的利益,这恰恰又容易成为社会矛盾的爆发点。近年来,许多有见识的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之所以迫切地要求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正是看到了中国这种资源、资本、权力三者如此高度的集中,将导致走上权贵资本主义道路的严重危险性。
最为严重的是“特殊利益集团”对政法系统的渗透。中国现阶段由于法律规范不完备,给了法官相当大的自由裁量权,而现行体制对公检法机关的监督力量十分薄弱,给贪赃枉法提供了不小的空间。2006年深圳中级法院5名法官被“双规”或逮捕,其中包括1名副院长、3名庭长、1名已退休老法官,卷入调查的法官、律师多达数十人,令人心惊。2008年最高法院副院长黄松有因以权谋私、严重经济问题和生活腐化被免职,令最高法院“颜面扫地”。
对于官方高度重视的维稳,周瑞金指出,有些地方和职能部门常借维稳之名,任意夸大社会上某些不和谐、不稳定因素,以恐吓和绑架上级,换取更多的财政投入,制造政绩。这种不负责任的“维稳”实际上已经“产业化”了,距离“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政治操守更远了。
“中国阶层”的金字塔结构
周瑞金在文章中继续指出,在“特殊利益集团”的另一端,是生活陷入相对贫困和绝对贫困的弱势群体。据统计,1999年至2006年,中国的经济总量翻了一番还要多;但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全社会工资总额占GDP的比重不断下降,多数非公职就业者的工资没有与经济增长同步,表明很大一部分人没有分享到经济高速发展的成果。
在计划经济时期的福利保障基本取消后,社会保障体系建设步伐缓慢,老百姓被住房、医疗、教育、养老“四大难题”压得喘不过气来。2007年12月1日,世界银行在北京发布《贫困评估报告》初步研究结果,显示在2001年至2003年间,中国经济以每年接近10%的幅度增长,而13亿人口中最贫穷的10%人群实际收入却下降了2.4%。中国低收入群体的收入增幅低于高收入群体,导致收入不平等加剧。
与改革初期贫穷人口主要在农村不同,目前贫穷人口蔓延到城市。就在各个发达地区和繁华都市的灯火阑珊处,都有为数不少的贫民在生存线上挣扎。特别是在世界金融危机背景下,就业压力增大,弱势群体的生计更加艰难。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这样的人伦惨剧:在外地打工的成年男子因为交不起1000多元火化费,含泪用麻袋水葬母亲于异乡;9岁少年发高烧,见父母为了掏不出10元钱看病而争吵,在床梁上用红领巾自缢,幸亏被发现得早保住了一条小命。这是怎样的沉痛与辛酸?
海外有中国观察者指出,经历了30年由权力主导的市场化进程后,中国出现了所谓三个阶层,三个阶层呈金字塔结构排布。排在塔尖的是围绕着党政实权的特殊利益集团;中间是最广泛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大约包括没进入特殊利益集团的中小企业主,手中无实权的一般公务员,非垄断企业的白领,以及知识分子的绝大部分;人数最多的塔基部分,是城乡基层低收入民众,大约包括全部的农民及农民工,城市失业人员及非垄断企业的蓝领。
丁学良表示,今天中国的普通公民,哪怕对这些特殊利益集团再不满,也没有办法对付。而特殊利益集团绑架公共政策特别是国家的发展政策后所造成的负面结果,却是要全社会尤其是弱势群体去买单。利益的大头是他们承包,而代价的大头却主要是普通民众承包。
分析指出,面对社会分化后官民、贫富冲突加剧的严峻现实,胡温提出了“和谐社会”目标。“和谐”只是抽象的表达,它在现阶段的具体要求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缓解相对利益受损最严重这部分人的不满,使他们不致因对生活绝望而走向极端,以免“和谐”成为不可能。这就要求,在政策上对处于金字塔基层的这部分人倾斜,一系列社会政策的出台,正因为此。
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社会调整政策的实施,需要充分的财力支持。在蛋糕大小固定的情况下,只能改变分配的结构,让第一、二阶层向第三阶层输血。现实情况却是,特殊利益集团虽然攫取和垄断了最多的利益资源,他们既是民众不满的最大焦点,也是社会进步的最大障碍,但他们的块头太大、势力根深蒂固、根子就在权力体系内部,所以也难以搬动。
于是出血的只能是中产阶级,这是近年来中产阶级普遍感觉处境趋于艰难的原因。此次金融风暴后的税收调整,最能说明这种无奈:明明是急于启动内需,却刀刀插向中产阶级的软肋。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经济和社会的转型,是中华民族的长远和根本利益之所在;而这种转型,离不开中产阶级,他们是转型最可依赖的力量。胡温只要还想在其位时真正有所建树,而不只是“维持”住了就准备交班,他们就必须面对如何协调“倾向下层以保持稳定”这一短期目标,与“扩大中产阶级以促进转型”这一中长期目标的挑战。能否战胜挑战,出路也简单,就看他们有没有能力撬动特殊利益集团,压缩其利益空间。
“胡温新政进入第三阶段”
10月26日,新加坡联合早报网发表在美国从事国际文化战略研究和咨询的伟达的文章称,以胡温为首的本届中国最高权力结构,以2002年11月召开的中共十六届一中全会为起点,已经走过了整整7个春秋。伟达认为,在这7年中,胡温施政已走过了两大阶段, 目前正向第三阶段过渡, 这也事关中国未来的发展走向与大局。
第一阶段是2003年到2007年,也可称之为“胡温新政”阶段。新一届最高权力依靠亲民、务实、廉洁、持稳的风格作为, 为当时的中国政治与社会环境吹起了一股清新和变革之风,尤其是“科学发展”、“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等施政纲领的提出与实施,都为中国注入了新一轮的强大发展动力。国际舆论开始惊呼“中国崛起”。
第二阶段是2008年到2009年10月,这一阶段的显著标志是中国国内的各种问题与阻力开始对“胡温新政”形成错节纠缠甚至逆向反弹,导致其显出局限僵持,而国际上政治、利益、安全及总体经济形势也发起了众多挑战,呼唤中国必须以更新更有力的思维与手段加以应对。为此中国高层提出在国内“不折腾,坚持改革开放方针”。
据伟达观察,目前中国的权力运作已开始进入第三阶段,而且似乎又面临新一轮继往开来的重大关头。这一阶段的标志尚不明显,但也许可以从最近两项表面似乎无关的发展一窥端倪。
首先,最近中国有党内有分量的论者(周瑞金)发表文章呼吁“中国高层与政商勾结的特殊利益集团切割,以推进基层民主,遏制基层权力失控”。此文揭示出“公权力为背景的特殊利益集团”不断坐大已严重制约侵蚀到中国高层的国家政策与执行权威,也就是说实权官员与地方势力坐大威胁中央的传统阴魂不散。
中国的历代王朝其实都在不停地“削藩”,但最后往往还是亡于藩属的颠覆叛乱及引狼入室。这是因为中国的权力继承机制出了问题,开国一代威震天下,而后续的指定领导者具备的创基立业背景愈来愈少,又没有尝试为自己开拓其他有力的权力资源和基础, 结果必定是权威局限愈演愈烈,直至彻底失守。
另外一项发展是,重庆近期着手严厉打击“黑社会”势力,此举赢得了该市乃至全国的广泛民意支持和拥护,也为重庆的执政者争取到了有利的政治发展资源。这是否预示着,在新一代执政者面临传统权威不足,内部各种利益集团严重掣肘的情况下,不得已必须去寻求新的有力政治资源和支持,才能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策略?
丁学良也认为,在中国的体制下,在相关制衡条件缺失的前提下,即使新一届领导人也想老百姓之所想,意欲有所作为,当他们接班之后,想推出一些有开创性的举措来使国家更良性发展,使政策更公平、更有利于国家民族的整体利益时,他们手中都不具备能够对付强大的利益集团、迫使其做出重大让步的权威。
毛泽东当然有这样的权威,所以他隔几年就翻天覆地来一下。毛之后,只有邓小平有类似的权威。改革开放初期,只有邓才能让中国的军费控制在相对低的水平,并大幅度裁军。没有邓那样的权威,任何人都不可能迫使军队、军工做出那么大的让步,释放出更多的资源到中国的民生与经济发展中去。
1989年夏秋之后,邓越来越不过问具体的政策。那时候成长的利益集团,他也没有精力去干涉了。之后,这些利益集团慢慢地开始强大。
丁学良说,在未来这些年里,除非出现非常情况,使任何领导人用老办法都不能有效处理,只能推出非常手段来解决非常的挑战——只有到那时,新的、高度的权威才能形成,才能迫使特殊利益集团大大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