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高原上的羊

2009-12-15 09:09
山西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马某火车

薛 舒

“你说,你还算是我哥们吗?”我跷起二郎腿,一手夹着中华牌香烟,一手端起刚沏的小杯普洱茶,斜眼看着马姓某男。马某眯眼“嘿嘿”笑,笑着吐出一口烟雾,口齿含混的话随着烟雾一起升到半空:算啊,怎么不算?我从来把你当哥们的。

马某的笑脸隐没在清风茶楼小包间的腾腾烟雾中,他响亮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撩开蓝花布门帘,冲着走廊大声喊道:小妹,添水!

马某还和多年前一样,一笑,小眼睛眯成两条缝,眼角散开两把折扇样的皱纹。我没好气地说:还哥们呢,我要是不找你,你会主动找我?

马某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结婚了吗?你一结婚,我就不敢骚扰你了,怕被你老公打。

“知道我嫁了人,干嘛不早点来解救我?”

“你违背诺言嫁了人,还怪我?好了好了,不要总翻老账,来来来,喝茶。”

小妹穿着和门帘同样花色的蓝布村姑装,推着一辆冷菜车进来。她指着一大堆排列整齐的小碟子说:先生,要不要佐茶小吃?有糟凤爪、糟毛豆、糯米鸡、棒棒鸡、拍黄瓜、酿黄瓜、南瓜饼、梅菜饼、蒸虾饺、蒸排骨、炸响铃、炸丸子……

马某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妹如同相声演员一样娴熟蠕动的嘴,早已忘了叫人家进来的初衷。幸好我及时阻止小妹继续报菜名的表演,指着空了的茶壶说:好了好了,谢谢你啊,我们要开水。

小妹嘴角一咧,左边脸上笑出一个酒窝,她伸手从冷菜车底下拿出一个暖水瓶,替我们把茶壶灌满,而后冲着马某又是一笑:先生,要不要小吃?有糟凤爪、糟毛豆、糯米鸡……

马某很男人,但凡女人有求于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热情的双手。小妹蓝花布衫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面时,我们的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碟子。我掐掉烟头,愤愤然发表意见:太过分了,要一碟瓜子就可以,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得了?

马某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我:你,你究竟还是一个女人呐,没办法。

马某依然喜欢用手指头点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好像一伸手指,法力就会从指尖“嗖嗖”射出,被他点到的人,立马就会被他征服似的。马某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居,小时候我们两家挨着住。我们曾经约好一直在一起,我是非他不嫁,他是非我不娶。他抱着木头手枪对着我指天发誓:要是你爸爸妈妈逼你嫁给别人,你千万别寻死,我一定会来解救你的。直到八年前拆迁,我们才分开住,分开后不久,我就嫁了人,马某没有来解救我,我也没有寻死。

那回半夜,我给他打电话,我说:马,我离婚了!

电话里的马某放肆大笑:好好好,离得好!

我说:马,我饿了。

电话里的马某说:好好好,我带你去吃夜宵。

我说:马,我要喝酒。

电话里的马某说:好好好,我陪你喝。

我说:马,我想你。

电话没动静,沉默了好一会儿,电话说:步行街“红楼夜宴”,羊,等着我。

那是我们分别八年后的第一次重逢。他没多大变化,还是棒子脸,瘦高个,眼镜换成了时髦的黑玳瑁架。八年里,马某从没和我联系过,为此,我数落过他一百遍:八年啊,抗战都胜利了,孩子都可以生下一双手了,大学都能毕业两回了,你居然一次都没找过我,真令人伤心啊!

他一脸无辜地辩解:别的都能,孩子生不下十个。

我反驳得口齿伶俐:其中有三对双胞胎。

马某叹了口气:我不是为你好吗?其实我是很想做第三者的,我要是一脚插在你和你老公之间,早就把你老公挤掉了。可我于心不忍,这样做很自私,我不想做一个自私的男人。

我说:好吧我谢谢你,现在你不用担心做自私男人了,你不插足我也离婚了。虚伪!

马某脸上涌起一片乌云,脸色就像欲雨的天空,即刻就要打咐惊雷。显然他不服气我对他“虚伪”的评价,他撇了撇嘴:我虚伪?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打个电话给牛,看看牛现在干什么?牛能像我随叫随到吗?牛现在正给老婆捂脚呢,要是男人都像牛那样,这种时候,谁陪你喝茶?谁陪你聊天?谁无条件为你提供一双聆听你数落的耳朵?

我被他说得哑掉,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半夜12点。这种时候,也只有马某会从已经睡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冒着寒风跑到清风茶楼来陪我这个自由而寂寞的家伙喝茶聊天。牛某?牛某肯定不会。

马某说:牛的老婆很娇弱,每晚睡前必须让牛某给她捂脚,要不她就整夜睡不着。整夜睡不着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整夜睡不着的女人,不是缠着男人跟她说话,就是缠着男人听她说话。所以,作为一个丈夫,牛某做得最称职、最到位的工作,就是每晚替老婆捂脚。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马某说:我怎么会不知道?牛跟我说的。

牛某也是我们小时候的邻居,他们家住隔壁弄堂,我和牛是同班同学,他经常到我们弄堂来玩。来得多了,他就撇下我,和马某成了朋友。

有一次,马某问我:哎,你老公要是每晚给你捂脚,你还会不会和他离婚?

我冷笑一声:别恶心我!我的脚是随便给人捂的吗?谁给我捂脚,我就和谁离婚。

马某大笑,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我:你啊!真不像个女人。

我说:你一会儿说我究竟还是一个女人,一会儿又说我不像个女人。我是不是女人,你到底认清楚了没有?

马某翻了翻眼睛,黑眼珠勉为其难地朝向天花板,露出可怜的两线眼白。这表示,他正在思考。马某翻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又看住我至少三十秒钟,才说:这问题,还真难回答。这么说吧,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要看两个方面,首先看第一性征,其次看第二性征。想必你初中时念过《生理卫生》,具体怎么看我就不详细说了。可是现代社会,这种判别标准显然已经不适合。现在的男人,娘娘腔的实在太多,说话尖声尖气,还没到中年就发福成一个胖老太,胸脯下垂,堆积着大量脂肪的胸部,发达得比女人还女人;现在的女人呢,平胸的又太多,嘴唇上长胡须的也不少,还剃个板寸,乍一看,分不出男女……

“打住,打住打住!是不是说我呢?”我摸了摸新理的头发,硬刷刷的头毛顶多一寸长:“有你这么区分男女的吗?古时候男人还留辫子呢!”

“是啊是啊,所以我说很难啊!怎样才能准确地辨别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呢?要是,咱俩上一回床,那我就能判断了。”马某嘻嘻笑,一脸坏相。

“啊呸!你做梦吧!”我又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叼上嘴。马某伸出打火机,及时给我点上:哎,我说,羊,我们给牛打个电话,叫他出来喝茶吧。

“这都几点了呀?算了吧,人家都在做今夜的第三个梦了。”

马某却已拿出手机,拨通了牛某的电话:牛,快起来,到清风茶楼,我请你喝夜茶,我和羊都在呢。

我看着马某听着电话点脑袋,心里想:如果牛某来,我就走。可是马某听着电话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很快,他挂掉电话,说:羊,牛不想来,他说,他离婚了,心情不好。

我松了口气,忽然来了兴致,我说:马,我不要喝茶,我要喝酒。

我喊来小妹,给她一张百元钞票,叫她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酒。小妹看着马某说:先生,要什么酒?

我说:唉唉,是我出钱,你怎么问他?两瓶二锅头,找零算你的小费。

小妹喜出望外地说了一迭声“好”,转过蓝花

布衫的身躯,出了包房。马某问:什么情况?你要喝酒?

“是,高兴。”

“我看你是发神经,算了,谁让我是你的哥们呢?陪你喝。”马某一向爽快。

小妹很快抱着两瓶二锅头回来了,我叫她打开,又拿来两个小玻璃杯,倒满,然后,我拿起酒杯碰了一下马某的酒杯:马,谢谢你陪我,来,干杯。

我喝干了小杯里的酒,眼前的景象就恍惚起来。我看到牛某像一座雄伟的古塔一样,巍峨地站在茶桌前,目光呆滞,脸色发黄。我仰着脑袋看牛某,这个脸上青春痘永远都消退不尽的男生,这个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坐在我后排的男生,这个追在我身后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说“羊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的男生,这个每天为老婆捂脚充当模范丈夫的男生,我说:牛,你怎么啦?

牛某嘴巴一咧,带着哭腔开口:我离婚了。

这是喝多酒后的幻觉,我知道。

现在,我们三个都成了单身汉。马某本来就是光棍,牛某给老婆捂了四年脚,老婆就不让捂了,老婆说,她要用她那双冷冰冰的脚去闯荡世界。牛某不再拥有一双需要他每晚捂热的脚,就自由了。至于我羊某人,本来就是为了自由的生活才离婚的,我午夜喝酒,白天睡觉,我无牵无挂,天涯海角。

有一回,马某跟我说:牛还是舍不得他老婆。

“你怎么又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猜的,要不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们?”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失落,觉得伤心,觉得没脸见人。”

我问马某:牛很爱他老婆吗?

马某想了一会儿,说: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倒也谈不上很爱,就是晚上睡觉时,怀里没有一双脚捂着,觉得空落落的,小肚子燥热。

说完,马某瞪圆小眼睛看着我,神秘兮兮地补充:羊,我告诉你,牛有恋脚癖。哈哈哈哈。对了,羊,你的脚是不是也冷冰冰的?

我说:我不知道。

马某说:啥时候,我也给你捂捂脚吧,反正我的小肚子闲着也是闲着。

马某看着我,目光十分的正人君子。我缩了缩脚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马某说:唉,真不容易啊,我们三个人,都成了单身汉,真是不容易啊!是不是,需要庆祝一下?

我问:怎么庆祝?

马某翻了翻眼珠,思考片刻,眉头一展,小眼睛里射出光芒:我们去西藏,如何?

我说:去西藏干吗?

马某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去西藏,去高原,开一个追悼会,和过去的你做一次有纪念意义的告别,然后,活出一个新的你来。到时候,我会写一篇悼词的。

我追问:开完追悼会,然后怎样?

马某说:然后我们就在高原上生活,像一匹马一只羊一样生活,我还要动员牛也一起来过高原生活。

牛来和我们一起生活,这算什么?我不喜欢。牛来干吗?做放牧人?

马某说:不需要牧人,我们做野生的。

说完,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一个问题:你说,野生的牲畜,会不会发情?

马看着我,好像我是无所不能的百科全书。我清了清嗓子,捋了一把脑袋上寸长的头发:先订好规章制度,到时候别重色轻友。你从小就欺负我,这回要听我的,只许吃草,不许发情。

马某说:许不许喝酒?

我点头:许!

马某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好!

马某又说:许不许看美女?

我想了想:许!

马某再说:羊,你妈会答应你跟我出去吗?

我白了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会答应?

马某笑了笑:我这个人比较危险,和我结伴同行,要小心点。

我说:对于我,你没有危险性。反过来,我这个人,对你也没什么危险性。

马某伸出手指,点了点我:你,你,呵呵,不要忘记,你总还是个女人。

我就脱口问:哎,你说,为什么人要分男女?

马某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经研究发现,事实是这样的,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只打算造男人,没打算造女人。上帝和了一堆泥巴,捏啊捏啊,捏了半天,捏出了一个人。上帝觉得一个人太寂寞,于是再捏一个。可是上帝在捏第二个人的时候,开了一下小差,忘了给第二个人装上必要的零件,于是就出了次品,于是,就有了女人。

我笑着说:马,什么时候你像一个智者了?

马某说:不敢,这不是我说的,是牛说的。这男人,一离婚,就产生很多真知灼见,他才是智者。

我笑着说:马,那你没有老婆,你不早就应该是智者了?

马某咂了咂嘴,一脸遗憾:可惜啊,只有经历过女人的男人,再丢弃女人,他才有资格变成智者。像我这样的,修不成正果。要不,羊,你牺牲一下自己,给我经历一下?然后再抛弃我,这样,你的两个铁哥们,左一个,右一个,都是智者,多威风!

我伸手捏住他蒜头大鼻子:要处女的,我已经不是了,你另找别人吧。

然后我就摊开一张中国地图,指着西部说:上海到拉萨,用什么方式去,是又快又省钱?

马某说:当然是飞机。

我说:飞机省钱吗?笑话!飞机只是快,省钱还是火车。

马某说:火车也不省钱,全程4373公里,卧铺票要一千多块。我看是搭旅游车,一路吃方便面,那是最省钱的。我忽然生出一个主意:这样吧,我们俩,分别用不同的方法去西藏,拉萨汇合,如何?

马某有些为难:我要是坐飞机去,比你早到那么多天,叫我一个人呆拉萨干什么?

我说:正好可以打探一下大昭寺门口脱了鞋五体投地的女人里,有没有需要捂脚的。

说完我大大地笑了一阵。马某说:好,那我们下周一出发。谁要是到了,就在八角街青年旅社的招贴板上留一张纸条。

我爽快答应:途中我不再和你联系。

“行!嘿嘿,我悄悄订一张上海到拉萨的火车票,到时候我跟踪你。”马某鬼东西老出鬼主意。

我抬脚轻轻踹了他一下:去你的,你要敢跟踪,回来我收拾你。

周一晚上7点52分,T164次列车从上海站出发,向着拉萨呼啸而去。月台上寥寥的人头慢慢后退,我忍不住要笑出来,活到三十出头,还可以做这种刺激的游戏,如果拖家带口的,怎么可能?现在,我是充分体会到了单身的好处。其实,我根本无所谓马某用什么方式到达拉萨,我只是愿意享受这四十八小时的单独旅途。到拉萨后,只身前往八角街,著名的青年旅社,贴一张我已到达的告示,然后,然后去纳木错,去日喀则、去珠穆朗玛峰……

我买的是上铺的票,火车一开,我就躺在接近天花板的三尺空间里看书,连续看了四小时,一直看到熄灯,兴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我的下面,中铺和下铺是一对夫妻,丈夫睡中铺,妻子睡下铺。我的对面是一满脸疙瘩的小青年,他试图与我搭话,问我看的什么书,我沉默着把书的封面亮给他,他恍然大悟地说:哦,《藏地密码》。然后,看我无心与他说话,就不再找话题。我对面的中铺和下铺,是两个当兵的,一口西北话,他们响亮的对话使狭小的空间充满了半消化状态的蒜味。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了非同一般的生命力。这会儿不知道几点了,我没有开手机,说好了中途不联系,我怕自己还是要忍不住给马某发短信,所以,干脆

关机。对面的上中下,分别发出大中小三种不同程度的鼾声。我下面的中铺,丈夫说了一句梦话:按住,按住别放手。下铺的妻子睡得无声无息,并没有对丈夫的话作出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他要按住什么,大概他是警察,梦里也在捉小偷。可是接下来,我又听到他说了第二句梦话:“哎呀,没按住,三条命死光光了,再来一盘。”终于听出来,这个丈夫在梦里玩电脑游戏,估计,按住,是指按住鼠标。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到底玩的什么游戏。这时候,窗外闪过黄色的灯光,灯光越来越亮,火车也在渐渐慢下来,最后刹车,停下了。我探头看窗外,很大的站牌,写着“徐州”。旅客不少,陆续上车,下铺的妻子醒了,对面的两个兵也醒了,一个问另一个几点了,回答说一点二十分。一阵压抑的嘈杂声过后,火车又慢慢启动。再看站台,黄色的灯火下,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孤独地站在她的一车水果点心烧鸡啤酒边,茫然地看着正蠕动起来的火车。忽然想,此刻,马某在哪里?在飞机上?在长途客车上?他是不是也睡不着?若是坐飞机,早上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到拉萨,刚到高原,会有点反应。也许会头痛,但不会睡不着,天塌下来他都能打鼾。摇晃的长途客车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肯定有他的一份贡献。

火车加快了速度,下铺的女人捏一张手纸出去了,五分钟后又回来躺下。对面的疙瘩脸小伙子咂吧着嘴,仿佛正吃着山珍海味。两个当兵的也睡着了,鼾声配合着铁轨的撞击声,合成了一曲交响乐。我就在这单调而长久的交响乐中,渐渐地,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时,火车又停了一次,那会儿我正做着梦,不想睁眼去关心究竟到了哪里。梦被打断了,我希望还能继续下去,没想到,火车一开,我真的回到了刚才暂停的梦境。马某黑漆漆地站在我面前,嘿嘿笑着说:羊,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走,你没发现我吧?哈哈哈,你以为你一个人就可以逍遥自在了?我可随时盯着你呢。

我气坏了,一把拎起行李扭身挤出车厢,准备跳车甩掉他。可是刚走到车门口,就看到牛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牛某说: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打搅你,我一直远远地看着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过来了,嘿嘿,既然,既然你看见我了,那我就不隐瞒你,其实你一上车,我就呆在这里,一步都没离开过。

我很想用手里的箱子砸他的脑袋,可我做不到,我手臂使不出力,箱子都快要提不动了,更别说举起来砸人。我转身想往回走,看见马某正托开两手,赶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这一头,牛某依然笑嘻嘻地看着我,甚至,他张开了双臂以示迎接,我再往前走两步,就自动投入他的怀抱了。我看了一眼火车外面正闪掠而过的绿色白杨树,做出了一个决绝的选择。我对着牛某笑了笑,回头冲马某又笑了笑,然后,拎箱子的手一松,箱子“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刹那间,我纵身飞越车窗,向外面的大片白杨树飞去。我知道,我会飞,只是过去,我从来没有让自己展翅飞翔起来。现在,我起飞了,我听见身后急促的呼喊声:请出示您的车票……请您出示车票……

我睁开眼睛,天色大亮,火车开得很慢,外面是正在慢慢后移的站台。一只黄皮皱纹手正拍着我的铺位喊:请出示您的车票。

欠身看,是列车员,深蓝色的大盖帽下露出斑白的鬓角。我问:到哪里了?

他一边检查我的车票,一边回答:西安。

对面铺位的两个兵,换了两个农村大嫂。列车员走后,我想起刚才的梦。梦境里的马某和牛某像两个杀手,无孔不入地追杀着我。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开机,拨了马某的电话号码,马某关机。他比我还遵守规则,真是个好孩子。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很希望手机突然响起,马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羊,到哪里了?你好吗?

没有,待机状态的电话里,偶尔跳出一条“中国移动欢迎您的到来,漫步丝绸之路,走近敦煌璀璨”,随后就没有了信号。这一日的下午,火车连续行进,一直开了六个多小时,到达兰州。停靠十五分钟,我下车,买了一盒方便面,一袋梨。又买了一张移动电话充值卡,我怕万一马某打我电话,手机没钱自动停机。直到火车启动,我已经打了三次电话,马某依然关机。

晚餐时间过后,下铺和中铺的夫妻开始吵架。女的说:去什么餐车啊?火车上的菜多贵。男的说:顿顿是面包和方面便,我受不了。女的说:你大男人怎么吃不起苦呢?男的说:出来玩就轻松点,你爱抠门就呆家里别出来。女的说:你是巴不得我呆家里不出来。男的说:对,你不出来我还自由呢。女的说:那好,我现在就回去,你一个人去西藏吧。男的说:你走啊,你走,我不会拦你。女的开始哭,男的就开骂:他娘的算我倒霉,以后再也不和你一起出门旅游了。

对铺的疙瘩脸小伙子趴在铺位上,专注地看着站在下面热烈争吵的夫妻,小伙子的双眼冒出兴奋的光芒。那对农村大嫂刚上火车,却已经很是具有主人翁意识,他们争相劝着夫妻。一个说:大妹子别哭啦,出门玩是喜人的事,别哭别哭。另一个说:大兄弟你少说两句吧,餐车一盘豆腐卖二十块是顶不上算的,不如吃俺家做的馍。另一个从包袱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丈夫。男人一甩手:谢谢你们,我不吃。

男人说完,爬上中铺,躺下不再说话。大嫂又把馒头递给女的,女的哽咽着说了声“谢谢”,接过馒头,坐在下铺床沿上,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掰开馒头,一块一块往嘴里填。女的还没吃完馒头,就到了西宁站,那男的下车去买了一盒烤羊肉上来,顾白吃起来,孜然混合着羊膻味,在他的奋力咀嚼中,弥漫了整个空间。这一夜,我觉得我睡在了羊肉铺子里。我的脑子不断地翻江倒海,为什么那些男人和女人,已经到了哪怕一颗灰尘都能引起争吵的地步,还能坚持做夫妻?为什么我不能?是他们的脑子有病,还是我的脑子有病?总之,我和他们之间,总有一方的脑子得了病。

清晨,火车停靠格尔木二十分钟,接下去的路途,几乎全是戈壁沙漠。奇异的景色吸引了我,我不再思索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专注地看着窗外,茫茫戈壁荒凉广袤,天色是灰蒙蒙的,风却好像不小,沙粒一股股扬起,又落下。下铺的女人好像忘了昨晚和丈夫的吵架,她大声喊着:老公快看,这是不是沙漠啊?望不到边呢,人要是在这里走,会不会迷路?

男人看了一眼,又埋头在床上翻扑克通关。女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冲男人说:老公,要是我们俩在沙漠里迷路了,我们带的水和干粮只够一个人走出沙漠,你会怎么做?

男人想也没想,说:这是不可能的。

女人说:我不是在假设嘛。

男人说:行,我把水和干粮带上,我体力比你好,我能走出沙漠,你就坐在原地别动,我一出沙漠就找救援队开直升飞机去救你。

女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那,我没有水和干粮,还能活着等待直升飞机来救我吗?

男人说:那把水和干粮给你,你能走出沙漠吗?

女人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走出沙漠,只好点头说:只能这样了,那你要让直升飞机开得快点哦!

男人说:那还用说。

我几乎要笑出来了。我看着窗外茫茫的戈壁,尽量不去看这对夫妻,我怕我与他们对视的

眼睛里会忍不住流露出绝望的嘲笑。聪明的女人是不会用假设的难题去考验她的男人,这样很危险。因为答案无非两种,第一,男人对假设的难题处理得令你满意,那么你得到的一定是虚假的答案;第二,男人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你,那么你得到的一定是伤心的答案。

我想,这对夫妻的婚姻,恰似窗外的沙漠,荒凉得没有边际。幸好,幸好我不是这个女人,我早就认清了男人的本性,所以,我对男人不抱任何希望,或者说,我力求不把自己当女人。马某也是男人,当然他作为女人的对称,也是不可靠的。可是,可是他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火车已经行进了三十多小时,他连一个短信都没有给我发。

戈壁很快过去,车窗外开始出现雪山。山野越发荒凉,但因为山顶上覆盖着连绵白雪,这荒凉,便不再是沙漠戈壁的荒芜,而是冷寂、苍茫、高峻。我就这样一直坐在窗边看风景,一直到那曲,窗外开始飘雪。站台上几乎没人,远处的天色正在迫近灰暗,雪山在傍晚的暮色中,蒙了一层出土铜器般的暗光。荒无人迹的地方,经常有彩色的经幡飘扬,白色的布片拉成六字真经的梵文,铁道边上的玛尼堆随处可见。环顾是山,并不很高,但遥远、旷达,山的外面,还是山,仿佛,进入了一片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原始荒野。我再也无法忍住,心脏狂跳着,用手机打下一条短信,给马某发出。我说:我已经在雪山上飞翔!

没有回音,始终没有。我又拨了他的电话,这回,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第三天晚上九点,终于到达拉萨。出站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八角街青年旅社。拉萨街头路灯很亮,远远看见灯火辉煌的布达拉宫,如同海底世界里的水晶宫殿,不似真的,我想,是不是,我又在做梦?可是没有,出租车把我送到八角街,我已经站在了麻石铺就的街道上。似乎,有隐约的诵经声从远处传来。回头望去,天空中有一片橙黄色的巨大光团,布达拉宫的光辉使夜空呈现出瑰丽而朦胧的金色。

两天过去后,我依然没在青年旅社的招贴板上等到马某的告示。而我的告示,挤在众多凌乱的纸条中,像羊群中的其中一头,随时有可能被淹没。那些纸条大多是单独的游客征寻同行旅伴的,如果马某再不出现,我就决定和别人结伴去珠峰。

第三天,我写了一张纸条贴在招贴板上:欲赴珠峰,寻求男性旅伴一名。有意者请打手机:136××××××××。

很快,手机响了。这人也住青年旅社,是男人。两分钟后,我敲开了他的房门。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火车上对铺的疙瘩脸小伙子。他冲我笑着伸出手:真没想到,是你。北京人,章渔。你好!

我把手递给他,说:上海人,羊。

他轻轻握了握,脸上的疙瘩红了红,问:为什么要找男性旅伴?

我老实回答:寂寞嘛,你要是不愿意,我再等别人。

他又笑,点头:我愿意。

我也笑,心里滚过一阵酸痛。

章渔是个乖孩子,四天的珠峰之行,我没有欺负他。珠峰大本营留宿的那晚,因为旅馆房间紧张,我们就住在一个屋里。半夜,高原反应严重,外面的风几乎刮到我的枕边。穿着羽绒服,把所有能穿的都穿上,又盖严潮湿发黄的被子,还是冷。章渔躺在他的床上,静静地,没有声音。因为电压不稳,屋里忽明忽暗,天花板暗沉沉,仿佛要覆压到身上来。血液无法在六千多米的高原上顺畅流淌,双脚上的毛细血管离心脏最远,睡了半天,我的脚依然冰冷,头又痛得厉害,实在无法睡着,我坐了起来:章渔,睡着了吗?

嗯?没有。他躺在被窝里闷闷地回答。

我快要冻死了,你冷吗?

还好!

章渔,我们睡一个被窝吧,暖和一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把自己当女人。

章渔抬起平躺的身躯,冲我咧开嘴角笑。我说:你要是怕,就别过来。我不会生气的,放心。

章渔说:我没害怕。说完,他下床,把他的被子抱到了我床上,铺开,盖好,接着,从床的另一头,钻了进来。他伸进被子的脚触碰到了我,赶紧缩回,抬眼看我,表情紧张,似怕我恼怒。那时候,我忽然想到牛某,和牛某的老婆,这个女人有一双冰冷的脚,牛某四年如一日地在睡前把她的脚捂在自己的怀里,他们离婚后,她就再也没有让谁把她的脚捂在胸怀里。这么想着,我就对章渔说:能不能,帮我捂捂脚?

章渔又咧嘴笑,脸上的疙瘩愈发红起来。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把手伸进被窝,摸索到我的脚,然后,他低着头,解开羽绒服,把我的两只脚,一并塞进了他温暖的胸怀里。

我仰面躺倒下来,大声说÷好啦,现在能睡着了。

我拉起被子蒙住脑袋,任凭章渔抱着我的脚,傻傻地坐在对面。我怕他看见我不小心掉下来的眼泪。

从珠峰大本营回拉萨,快到日喀则时,我对章渔说:一会儿我就下车了,你多保重。

章渔奇怪地看我:你要去哪里?

我看着车窗外白雪连绵的山梁,和山梁上晶莹的冰川,闪掠而过的蓝色路牌上写着5300米的海拔高度。我说:谢谢你章渔,我不回拉萨。

他没有再问,只说:羊,保重!

踏上日喀则的土地,我摸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那个短信,半个小时前收到的短信,马某发来的。马某说:羊,别在外面野了,回到牛身边去吧。

我知道,马某不可能来西藏了,更不可能通过青年旅社的招贴板告诉我他的行踪。

我没有回复短信,我只由着自己气喘吁吁地走在日喀则金光灿灿的大地上。太阳离得很近,空气很冷。我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撒着一些白色和黑色的羊群,它们迈着闲散的步伐,混迹在一起,和谐相处,不分彼此。它们也有男性,和女性,只是,你看不出它们哪一头是男的,哪一头是女的,没有一头羊在意这个。它们的背后,高原草场呈现大片暗绿,寺庙和白塔隐现于山坡,再往上,是雪色的山顶。风吹来断断续续的牧歌,藏人骑在马上,绵长脆亮的歌声,让天地越发宽敞明亮。

彼时,我想到,在这里做一只真正的羊,也许很好。于是我决定,从此以后,我就是高原上的一只羊了。

责任编辑陈克海

猜你喜欢
马某火车
泗水法院:及时发放执行案款 化解纠纷促和谐
适龄儿童难以入学 行政处罚强制执行
赶火车
火车
火车
登上火车看书去
恋爱期间与幼女发生性行为是否构成犯罪?
恋爱期间与幼女发生性行为是否构成犯罪?
捡10万元索万元报酬引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