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圆明园家具的认知过程

2009-12-15 09:09田家青
文物天地 2009年9期
关键词:紫檀清官陈设

田家青

若提起圆明园的家具,人们一般会认为:圆明园部被焚毁了,家具当然也都被焚毁了。三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随着对清代家具研考的不断深入,我逐渐发现并意识到:圆明园陈设的家具中有相当数量并没被毁掉,而是流散到了世界各地。现将这一认识过程介绍如下。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开始为编著《清代家具》着手做准备(此书后于1995年由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清官家具在清代家具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当然是一个重点。

而所谓的清官家具,是指清王朝为紫禁城、圆明园以及包括避暑山庄在内的各地行宫所陈设的家具。这一研究领域当年还是空白,所以准备工作要从原始的文献调研和实物寻访两方面来展开。

对于探访实物的方向,有位老专家相告“研究清官家具离不开故宫”,因为当年大家都认为,圆明园家具被烧毁了,而紫禁城内的近两千件家具从未流散出宫,从道理上讲,民间不太会有清代宫廷家具。记得当年北京文物商店负责分类处理在动乱中所查抄家具的两位行家也告诉我:在送来的成千上万件抄查的明清家具中,不少是出自王府、贵胄和文化名人之宅邸,其中确实有一些精美之器,但很少见有“恭做”(“恭做”是当年北京文物商店一个流行的行话,指精工细做的宫廷御用器物),大清乾隆的“恭做”家具更是一件也来见到。

鉴于此,我将全力放在了北京故宫博物院。几年间,一有空就去故宫,除了看陈列的家具,亦成了故宫修复厂(当年称“科技处”)木工房内的“常客”,观看了不少珍贵宫廷家具的修复。那些年参观故宫的游人不太多,陈列呈半开放式,可以近距离或直接与家具接触,时间长,陈列管理人员产生了信任,允许我拍摄了一些用于研究的资料性照片。但我不足故宫的人,只是一个业余家具爱好者,故宫的藏品显然不能由我来首次发表,况且资料性的照片也不符合高质量出版的标准。所以,怎样为出版《清代家具》找到足够数量且具有代表性的家具成了一个难题。

文献调研也在同时进行,主要是阅读几类有关清代宫廷家具制作、使用、陈设的档案,将这些档案结合起来,就会对有清一代皇家家具制作活动、陈设地点以及陈设方式有较全面和系统的认识。例如,档案显示:自康熙中叶起,造办处的家具制作活动一直延续了近百年,打造的家具主要陈设于紫禁城和圆明园。当年造办处木作有两处工厂,一处设在紫禁城内,另一处就在圆明园。查考档案能够感受到,当年木器营造活动的重点更侧重于圆明园,圆明圆的总工程建筑面积约为15万平方米,与紫禁城大致相当(指到嘉庆年间,绮春园建成后,包括圆明园、长春园和绮春园的大圆明园),紫禁城内现存家具两千多件。据此推断,到乾隆后期,圆明园内陈设的家具数量不会少于紫禁城。

在文献调研的同时,我还特别留意查找绘有家具的清官绘画,因为清代的宫廷绘画中,写实风格的很多,有的画的就是圆明园室内的实景。其中的家具,比例真实,结构合理,甚至连家具的木纹都给予了逼真的再现,似彩色照片一般。在众多的这类绘画中,最有研究价值的是一套十二幅的《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画中绘有圆明园陈设的家具三十余件,显示出清早期宫中家具的风貌。这套绘画的准确绘制年代是康熙年间,那时的圆明园仅是雍亲王的府邸,由此不难想象到圆明园后期,室内的家具会是何等的瑰丽和辉煌!

将在故宫观摩到的家具与文献和绘画研究有机结合起来,就能从风格、用料、工艺、装饰等诸多方面总结出其特征,并能对应地找出它们与民间家具的区别,自然也就具备了对官造的清官家具的鉴识能力。

在研究故宫内家具的那些年间,我对民间所藏家具的调研也在同时进行。确实,民间很难见到宫廷家具,但在更进一步的搜寻中,我兴奋地发现,有些资深的收藏家,并不乏清代宫廷风格的家具收藏。

例如我最早接触的画家黄胄先生,凭着其前瞻性和过人的艺术鉴赏能力,很早就潜心于明清家具的鉴藏,其藏品称得上是件件皆精。其中,有几件用料厚重的紫檀器,显然非民间器物,其中,最精彩的当属那一对具有典型清式风格的紫檀大多宝格。其独到的设计、精选的“满彻”用料(满彻是指整体家具,不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部件,均同一种贵重材料制作)、精湛的做工都明确的表明,这是一对清官家具精品,此对多宝格后背还镌刻有“太清康熙年制”款识。这对多宝格后来被我收录在《清代家具》一书中,出版后,被大陆几乎所有的仿古家具厂家竞相仿制,以至于在当今几乎每家中式家具店和几乎每部有关清官题材的影视作品中都能见到其“身影”,这也表明了其优秀和经典。如此精美的、大型的紫檀多宝格不仅在故宫没有见到,自我见到此器二十多年来,在世界范围内对明清家具的寻访中,也还未再发现可以与之比美的大型紫檀多宝格。

又如,在北京建筑专家金瓯卜家中,我见到了几件苏作风格的清宫紫檀家具。包括有:紫檀高束腰六方座而炕凳,紫檀高束腰扶手椅,紫檀高束腰方茶几,紫檀有束腰鼓腿彭牙炕桌,紫檀有束腰带托泥长方几。它们不仅十分“开门”(用来表示一件无可争议的真品),亦算得上是标准器。后来,我将这几件佳器也都收录在了《清代家具》一书中。

在民间寻访最大的收获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机会结识了赵庆(庆小山)的后人(庆小山,又名庆宽,字筱珊,号松月居士,清代辽宁铁岭人,历任清宫内务府内郎、堂郎中、晋三院卿,内务府为清朝掌管皇家管禁,包括内管及圆明园事务的机构。光绪年间,庆小山是被慈禧太后指定负责收缴因战乱流放在民间的清宫器物的主要官员),见到令人眼前一亮的十多件精美之极的紫檀家具。难得的是我不仅被允许反复研究、测绘,还获许请来专业摄影师对几件较完整的器物拍照,并将它们最终收录在《清代家具》一书中,见紫檀有高束腰坐墩、紫檀夹头榫雕花小平头案、紫檀有束腰展腿式方凳。最令人难忘的是一对彩漆多宝格,形式之繁复、装饰之华丽可谓漆器家具之极致,只可惜残损严重,已无法从小房中搬动了,未能拍照出版,现今也不知流落到何处。

此外,上世纪80至90年代,北京硬木家具厂是家具迷和收藏家必“谒”的一个“圣地”,其前身是十几个老“鲁班馆”。晚清至民国时期,在北京东晓市一带的诸多“鲁班馆”以修复、经营古旧家具为业,每个店家都有一些特色的家具收藏。故50年代合营后的硬木家具厂藏有相当数量的老家具。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厂里堆成小山似的家具库,其中就有令人震撼的清官家具及残件。这些家具虽陆续被海内外收藏家购藏,但至今厂家仍存有一对在业界十分知名的楠木大四件柜。此柜顶箱立柜形式带余塞,高达3.5米,雕五爪龙纹,铜活为铸錾,采用平卧方式安装。作为该厂镇店之宝,没人怀疑其不是皇家御用之重器。

北京琉璃厂东西二道街上的老字

号、古玩店,如“宝古斋”“虹光阁”“韵古阁”“敦华斋”“庆云堂”“悦雅堂”“荣宝斋”等名店,各店当年都使用着一批珍贵的明清家具,这些家具多是早年各店的掌柜们花多年精力,一代甚至几代人收进好的卖出劣的,不断筛选淘汰保留下来的精品。我对其中陈设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家具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记得有一对黄花梨条案,造型极为怪异,案面为“凹”哑铃型,腿足为西洋建筑的柱子造型,承蒙店家的关照和理解,我曾多次观察,因其非明非清,当时很困惑,待几年后悟过来这其实是一件极珍贵的圆明园家具,再去却不知此对案子被移放何处。

当时,对这些故宫之外的清宫家具,我一直也在留意询问它们的出处,只是没有哪件能说得清楚,有的“故事”又没有来源可靠的依据。大家都认为它们应是当年各地行宫中流散的器物,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圆明园,为此,我还设法找了一张清代行宫的分布图,并阅读了某些行官的陈设档,但未能找到可以对号入座的家具。

到了1985年,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出版,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明清家具收藏热,沉睡在中国内地的明清家具被一批批发掘出来,很多都聚集到了北京,短暂停留后又被转卖到世界各地。对这种状况,很多人痛心疾首,但对于研究古典家具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好时机。在最热的那些年间,几乎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古旧家具运来北京,在这些数不清的各历史时期家具中,各类家具的构成有个基本比例。往往几百上千件中才会发现一两件明式黄花梨家具,而见过十几件、几十件明式黄花梨家具中才会“有幸”见到一两件清代宫廷的紫檀家具,可见清官家具流散在民间的数量确实很少。数量虽少,但却出现了故宫中未见到的“新”“奇”之器,令我大开眼界。唯让人遗憾的是这些被从天南地北“挖”出的宫廷家具,完整无损的已很少,更多的是一些残器,或仅仅是个残片、雕片。这些残器,混在各式残旧的民间家具中,因其绝精的用料和工艺,虽大都脏污不堪,仍能展示出其曾有的辉煌。在行家眼里,犹如砂中金粒,显得格外的突出,对于研究者而言,从残片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家具的结构和工艺特征,更具有特殊的价值,好似古陶瓷研究中的瓷片。时至今日,这些残器、雕饰件也都成为藏家们眼中的珍品,而备受追求,也极难觅见了。

仅举几例:

1曾见一个紫檀宝座的靠背,连带残损的少半片扶手,当年是被当作残料处置。见到此物,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中见过的一张小宝座。对比之下,相信没有人会怀疑这曾是一对同时设计制作的宝座,当年其中一张幸运地留在了故宫,完整地保存至今,另一件不知当年被陈设于何处,后又流散到民间,最终饱经沧桑,损毁成为了残料。

2曾见四件带金属框的浮雕西洋花卉的紫檀挂件,其雕饰极富韵律,显然是宫中制品。但从其工艺特征尤其是安装金属框的装饰方式可以断定,此物原本一定不是装饰挂件,而是由某件家具上的残片改制,后来果然见到美国一位藏家的一张紫檀炕几。相比可见这四件雕件无疑原本是与这件炕几完全相同的两件炕几上的两侧足。由此,可推测同年设计制作了至少三件。从其风格看,这三件炕几不排除是被陈设于圆明园,散佚到民间后,一件流到了美国,完整保存至今,两件残损了,最后雕版被取下改制成了挂件。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第一次出国参加明式家具研讨会,陆续结识了更多的海外收藏家,见到了很多带有典型西洋装饰风格的清官家具,至此我已悟出,流散在民间如此之多、之精的宫廷家具,其中定会有一部分,尤其是那些式样特殊、借鉴西洋建筑形式和西洋装饰的家具,会是圆明园内的旧物,因为这种风格的家具显然不适合陈设在传统寺庙建筑形制的行宫内。

当然最令我高兴的是,在海内外收藏家们的鼎力相助下,我获得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清官家具照片,丰富了《清代家具》一书的资料。

1995年,赴美考察,先后去了堪萨斯、纽约大都会、波士顿等十几家藏有较多明清艺术品的大型博物馆。每一处停留一两周时间,每天到博物馆的库房里研究家具,见到了几百件各类明清家具,同时还看到了许多重要的私人收藏。

在这次考察中,除了探寻新的发现,我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到了对比、归类和总结,因为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数量积累,就可以依据设计风格、用料、结构、工艺特征,试着将这些散佚在民间的清宫家具分类归纳汇总,并与故宫内的家具相对比,慢慢地探寻出其规律特征。随着积累的各类支离破碎的信息越来越多,有些也就能互相拼补完整,有些还可以由清官档案文献等史籍资料加以印证,一些历史事实也就自然浮现出来。清代圆明园家具的整体形象,逐渐在脑子里形成了,最终总结为三项主要特征:1,典型宫造风格;2,带有西洋装饰或采用西洋建筑元素为构件;3,形式上更富于变化。几年后完成了相关的总结性论文《圆明园家具初探》,后收入《紫檀缘》一书。

因为家具上极少有镌刻年款及所陈设地的款识,对流散在民间的清宫家具,我们无法以确凿的“证据”说出其准确出处,但我自信,符合上述三项特征的家具,很大部分应是圆明园的遗物。

对于印证圆明园家具,还有一个途径:从清官档案获知,当年设计圆明园时,有的家具是作为室内装修的一部分,即所谓“合着地步打造”,紫禁城内也有多处这样的实例。而当年宫殿的内檐装修大都是由“样式雷”设计并出画样,而多达几万张的“样式雷”画样传世至今,其中一定会有涉及圆明园某些建筑内的家具,若能查找出来一些这类画样,当然是对我们推测的圆明园家具最有说服力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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