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默
中国现代美学的先行者、开拓者、一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谈到中国美学史上两种不同美的理想:错采镂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鲍照比较谢灵运的诗和颜延之的诗,谓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则是“铺锦列绣,亦雕绩满眼”。《诗品》:“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采镂金。”楚国的图案、楚辞、汉赋、元朝骈文、颜延之诗、明清的瓷器,一直存在到今天的刺绣和京剧的舞台服装,这是一种美,“错采镂金,雕绩满跟”的美。汉代的铜器、陶器,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画,陶潜的诗,宋代的白瓷,这又是一种美,“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
中国古典家具中的明式家具即“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而清式家具特别是乾隆鼎盛时代的家具便“错采镂金,雕缋满眼”。家具的基础便是具有“美的特性”之木材,木材不同的颜色、光泽、纹理、油性、比重、尺寸或极具特色之其他特征、甚至缺陷等这些物理特性均是真正美的家具所要表达人们理想、情操、审美、艺术之当然元素。所要用于“美的家具”之木材亦可划分为“出水芙蓉,自然可爱”者,如金黄顺直的黄花梨,榉木,纯净如一之黄杨、银杏;“错采镂金,雕缋满眼”之带鬼脸、纹理峰回路转之黄花梨、紫檀、鸡翅、格木(铁力)。不同的家具便有不一样的要表达的主题、理想,术材的选择与使用便考验每一个设计者的脑力与审美之取向。木材是天赐之物,转换为可供使用,欣赏、具有伦理等级、理想寄托、审美情趣之家具,亦如石涛所言“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这是从纯物质到纯精神的一种升华,是从不懈琢磨、呕心沥血的工艺境界过渡到冰心一片、清真无我的精神境界。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称:“矿石商人仅只看到矿石的货币价值,而看不见矿石的美的特性。我们要把整个隋绪和思崽改造一下,移动了方向,才能面对美的形象,把美如实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里来,再把它放射出去,凭借物质创造出去,凭借物质创造形象给表达出来,才成为艺术。”
作为中国家具发展史上巅峰时期之明清家具所用木材,紫檀几百年来是中国家具用材之首选,主要用于宫廷,盛行于明末及清乾隆时期。其主要特点为沉穆、高古。宫廷中的宝座一般为紫褐无纹、硬重如铁的紫檀,给人以威严、稳重而不可撼动之感觉。紫檀比重大、油性足而很适用于纤细、精密、生动之雕刻,故有“紫檀工”之美誉,这是其他珍贵木材难以比拟的。黄花梨雍容华贵、纹理清晰、色彩瑰丽多变而富于激情,故多用于柜案、隔扇、官皮箱等的制作。由于其图案纹理之天然美丽,故名贵者以少雕琢为最高境界。黄花梨家具之用材显著特点为“一木一器”或“一木对开”“一木四开”,柜之门心板、官皮箱之门脸一般均为一木对开而成,形成纹理图案对应、对称而韵味、感官冲击是十分明显的。古人以金黄直纹之黄花梨为贵,而令人则反之。如果用底色斑驳、浑浊不清的产于老挝的所谓“越南黄花梨”做同样的器物,我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中国历史上用于名贵家具生产的硬木主要有:产于中国海南岛的降香黄檀(俗称黄花梨),产于印度南部、东南部的檀香紫檀(俗称紫檀),产于泰国及东南亚地区的黑酸枝与红酸枝(俗称老红木),产于中国南方及西南地区的铁力木(俗称鸡翅本)、黄杨木,产于缅甸及东南亚地区的花梨木(北方称为“草花梨”)与乌术,产于广西玉林地区及越南北部的格木(俗称“铁力术”)。另外产于扛浙、湖南,广西、贵州、云南的榉木(被称为黄花梨家具的前辈与老师),产于四川及南方各省的楠木都是十分珍贵的家具及建筑用材。什么木材生产什么家具实际上是有定式的。张汉先生称,历史上的名贵木材所生产的不同家具也是不同思想、不同主体或不同志向、理想的物化与表达。
现在市场上十分流行的紫檀“有束腰带托泥雕花圈椅”,胡德生先生称之为“紫檀透雕卷草纹藤心圈椅”,王世襄先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款圈椅市场上多数采用黄花梨来制作。显然制作者没有理解此品之要害处在于结构复杂多变、雕饰多,只有用光洁润泽、致密,硬重的紫檀来制作,可以达到无繁琐、不堆砌及有条不紊的效果,上下左右雕饰细致呼应、通透,整件家具用料讲究、色泽一致而无纹,大气中透着厚重。如果用黄花梨来制作,则显得轻飘,过多的人为阻断黄花梨之美丽花纹,加之过多的雕饰,则显繁复、零碎。
格木(历史上俗称“铁力木”),产于越南北部及广西玉林地区,东南亚及其他地区也有出产。按颜色分为红、黄两种。按手感及纹理粗细也分为粗丝与细丝两种。广西产颜色红褐者多,手感细腻,老者油质感强,包浆光泽明显。我在广西玉林地区看到格木几乎可用于所有乡村家具之制作,而在北方地区大多用于大案等重器的制作,取其硬重密实、大材易得、不易开裂变形之特点。格木在南方也多用于供案及庙寺,桥梁及民房的建造。
乌木因其色黑无纹,径极大者不多,且性刚烈,不易干燥,成材率低,故极少用于案、柜、箱等的制作,一般与黄花梨、黄杨术、金丝楠相配制作小的条案,半桌、书架,也有整件家具用乌木制作的,如椅类及其他小型器具。乌木使人凝神、凝重,压迫感十分明显,故必用暖色的黄花梨、黄杨、金丝楠或其他瘿木相配,已减弱视觉上过于板正、压抑,使之协调、平和,这些都是充分考虑其特性所采取的对应方法。
榉木大径材甚多,其榉木家具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一木一器、一木一堂或一木多器,这在别的许多树木都难以达到。楠木开锯时十分容易炸裂,从头至尾撕开,取一块大板都十分困难,而榉木则性稳,出材率稳定且相对较高。另外,榉木家具另一特点为几乎单件、成对、成堂家具均十分讲究色泽、纹理的一致与对应,这在别的木材所做家具中很难找到,只有少量的黄花梨家具可以达到一木一器,或成对的椅、柜可以做到纹理对应、对称,这也是对榉木家具的模仿。黄花梨家具的造型、结构与工艺几乎与榉木家具完全一致,黄花梨家具的原形均可从榉木家具中找到。
“好香用以熏德,好纸用以垂世,好笔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焕彩,好茶用以涤烦,好酒用以消忧”。故好木必用于美器,而不可暴殄天物,任意而为之。
罗启妍女士在《中国古典家具与生活环境》序言中称:“中国家具所用的本土木材种类繁多,但有关研究却比较少,而且大都并非从植物学入手,只是以当地或相传的资料作依据……。探讨古典和民间家具风格和式样的异同,以及其所用的土产木材,有助认识当地文化,进而了解中国历史,社会民生以及经济的发展。”
确实,历史上每个地区对于木材的理解、认识与使用是有其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的。如苏州早期对榉木的追捧直接导致了明式家具的最终定位、定型,苏州的榉木家具是在明末紫檀、黄花梨家具产生之前就存在;苏北特别是南通地区则以柞榛木家具见长,柞榛木主产
于长江中下游及长江以南地区,高大粗硕者以苏北居多;河北、山西则以榆木、楸木、柏木家具为主;湖南、湖北则以梓木、椆木、樟木、楠木或杉木制作家具;广东则以酸枝、铁栗、坤甸、荔枝木干乍为家具的主要用材。弄清楚这些特点,可以对家具的来源,特征作出大致的判断,反过来对来自不同地区的家具的材质也可以据此作出同样的大致判断。
不同历史时期对于木材的认识。理解与使用也是有明显的区别的,这对于木质文物及古典家具产生年代的判断也是很有帮助的。如浅色金黄、直纹的黄花梨家具多出现于明末或清前,而褐红、深咖啡色的黄花梨家具一般产生于晚清或民国。紫檀家具以18世纪乾隆时期为甚。红木(包括红酸枝、黑酸枝)则大量出现于清中期、清晚期及民国时期。而酸枝木如缅甸黄檀则在清末才来到中国,王世襄先生称之为“新红木”,非洲、南美的一些硬木如愈疮木、微凹黄檀等进入中国也是近几十年的事。这些问题的厘清对于硬木家具的年代判断、真伪也是有极大的帮助的。
对于木材的识别与研究,有助于对木质文物特别是古典家具的定级、保护、修复。木质文物的定级,材质占30%的基础分,如紫檀、黄花梨则为满分30分。不同木材的基准分也是不一样的。1960年7月12日,文化部、对外贸易部《关于文物出口鉴定标准的几点意见》规定,一切黄花梨、紫檀、乌本、老鸡翅木所制作家具不论年代一律不准出口;其他材质的家具如屏风、插屏、挂屏、匾对、座灯、挂灯、壁灯,凡1795年以前的一律不准出口;1795年以前的髹漆、描金及各种木雕不论大小、质地也禁止出口。对于木质文物的修复,必须弄清楚是什么木材,后补的木材的颜色、纹理、比重均应与原物一致。如鸡翅木,明清时期的鸡翅木家具多用国产的比重较轻的铁力木,而不能用比重较大的缅甸产鸡翅术或非洲产鸡翅木。不同产地不同种的木材其纹理、色泽、比重是完全不一致的,将材性不一致的木材修配上去,木材之间会产生挤压、翘曲、变形而损坏文物。
对于木材的研究与识别,可以提高收藏木质文物的准确性。木质文物特别是古典家具的收藏与瓷器、青铜器、玉器、字画一样,入门的师傅是非常重要的。有一位在国际上知名的收藏大家,对于中国的明清家具的收藏也是很有水准。上世纪90年代这位大家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新制紫檀家具的收藏上来,很不幸的是花巨资从著名拍卖行及制作者本人手里所收藏的所谓紫檀豸£具全为从印度洋岛国马达加斯加进口的黑酸枝卢氏黑黄檀,俗称大叶紫檀。后来这些家具的表面颜色呈咖啡色、浅土黄色、开裂严重、蚂蚱纹多且明显。这种木材之所以被误认为是紫檀,原因有三:一是我国多年闭关锁国,檀香紫檀的原产地又不在中国,近百年已无紫檀进口的记录,我国植物学家、木材学家或收藏家极少有机会接触到紫檀的生长状况或待加工的紫檀原木,故对于紫檀几乎一无所知;二是卢氏黑黄檀原木及成品与檀香紫檀的表面特征有相似的地方,容易混淆;三是商人投机暴富、以假乱真的心态所致。另外,还有一种木材即产于老挝、越南交界的长山山脉的豆科黄檀属的所谓“越南黄花梨”,其颜色、纹理及其他特征与产于我国海南岛的黄花梨即“降香黄檀”十分近似,一般的收藏家是很难辨识的,连一些精明的木材商人也常常走眼。二者之间的价格相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不少的藏家将这种“越南黄花梨”家具当成海南黄花梨家具收藏,损失惨重。这些教训,除了其他原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入门的老师或标本、标准器没有找对。
中国古典家具材质研究的历史并不太长,研究方法与手段近几年来有很大的改变,特别是木材鉴别的科技手段不断提高。除了从木材学、植物学方面认识中国古典家具所用木材外,我们更应理性地站在历史与文化的角度去认识、去理解;也不能仅从外观或市场价值方面来审视,而更应从审美及哲学的层面上来认识。“芙蓉出水”或“错采镂金”似乎可以清晰地划出一条线,但两种不同美的理想并不对立,正如明式与清式家具一样。中国古典家具所用木材如紫檀、黄花梨、金丝楠或其他所谓“柴木”,都有不同群体的追逐者、痴迷者,但很多人并未悟道,即庄子所言“物物而不役于物”。研究、掌握、认识我们所珍爱之“物”,而绝不能心随物移,为“物”所奴役、所驱使、所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