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平
当我们将“文以载道”思想表述为一种文人传统的时候,人们容易认为那只是一种积习。事实上,并不是传统积习导致了李普曼和梁启超的不同,而是政治文化环境
报业的文人传统根深蒂固。英国早期报纸,如18世纪阿狄生和斯梯尔所办的两份报纸《旁观者报》和《闲话报》,内容基本上都是文人的杂文和随笔 。中国报业的文人传统则一直延续至今。
有学者就同为20世纪初中美报业巨擘的梁启超和李普曼作过比较研究,认为一个是热情的殉道者,一个是冷静的旁观者。李普曼强调,报界应当引起人们对事件的关注,“像一束探照灯的光柱不停地移动,从黑暗中把事件逐个暴露出来”。梁启超则认为,报刊应该主要传播各种思想和政治主张而不是事实。在他创办的《新民丛报》的章程中,“惟所论务在养吾人国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词费也。”
梁启超是一个学而优则仕的中国传统文人,以道德文章经世济用。而李普曼的形象,过去在很多国人的心目中和梁启超并没有什么区别。通过这样的比较,人们反倒觉得有些陌生。因为,无论是传统文化还是近现代历史,中国都没有诞生李普曼所代表的思想——新闻专业主义(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
新闻专业主义思想滥觞于19世纪中后期的美国。随着美国民主政治构架的成熟,政党报纸宣告破产,一批以为市民阶层提供新闻信息的便士报问世。这些报纸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黄色新闻”冲击后,很快走上了专业主义的道路。从《纽约先驱报》提出“提供一幅世界正确的图画”、《纽约时报》提出“刊登一切适宜刊登的新闻”开始,经过半个世纪的探索,到1947年以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钦斯为首的出版自由委员会发表报告《一个自由和负责的报业》,正式确立了媒体专业化:“我们建议将自己的职能视为从事专业化水平的公共服务。”
新闻专业主义是指新闻媒体超越党派而独立存在,在报道上客观中立,在评论上理性持平,在经營上以广告为主要收入来源。新闻专业主义以“公共服务”为信念,目标是服务于全体人民,相信可以从非党派、非团体的立场客观准确地报道新闻事实,其最高理想是传播真实、真相或真理。
中国现代史上最接近新闻专业主义理想的报刊当数储安平于1946年创办的《观察》。他在发刊词中说:“这个刊物确是一个发表政论的刊物,然而决不是一个政治斗争的刊物。我们除大体上代表着一般自由思想分子,并替善良的广大人民说话以外,我们背后另无任何组织。”并为刊物拟定了四个基本信条:民主、自由、进步、理性。这样的立场和信条都很符合新闻专业主义的评论规则。然而,《观察》的作者中,大多数人脑子里并没有新闻专业主义这个概念,遵守的仍然是“文以载道”的文人传统。而且因为这是一本评论刊物,并没有专业新闻报道的内容,所以并没有带来新闻观念上的变化。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新闻专业主义思想才传入中国。一些进行市场化改革的媒体从业人员开始了自觉的职业化追求。但是中国是否有了真正意义上符合专业化规范的职业新闻人,仍然是一个疑问。
从新闻专业主义的立场看,媒体的社会责任是什么呢?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说,主要有两点:一是信息披露,一是舆论监督。一位美国学者说过,定义新闻比发现新闻还难,因为它不需要定义。谁都知道,新闻就是新消息,最近发生的事情或者过去发生而不为人知的事情。这个朴实的定义就决定了新闻的基本功能,那就是满足人们的信息需求。这个需求被越来越重视,直到把它当做言论自由,从而又和获得真理联系起来。密尔在《论自由》一书中就认为,禁止新闻自由的不幸,“就在于它堵塞了获得真理的道路”。
谁也不能否认新闻人也是文人,新闻文体也是文章,因此新闻人仍然兼具传统文人的“文以载道”精神,新闻媒体仍然兼具道德教化的功能。但是如果认可新闻专业主义的标准,那么就必须看到二者之间的差异。正如李普曼一生的主要焦虑是,报刊信息是否造成了一种“模拟环境”,从而影响了公众对其客观真实性的判断 ,而同为报人的梁启超则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事新闻实践的目的是为了教化民众,而并非满足受众的信息需求”。
当我们将“文以载道”思想表述为一种文人传统的时候,人们容易认为那只是一种积习。事实上,并不是传统积习导致了李普曼和梁启超的不同,而是政治文化环境。梁启超自己也看得十分明白,他认为西方文明日进月迈,乃源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此三大自由者,实唯一切文明之母”。当这三大自由还遥不可及的时候,梁启超如何能够奢谈新闻的零度介入呢?
当下的中国媒体,面临的是一个畸形发达的问题,是前现代和后现代并存的匮乏与泛滥所造成的混乱。媒体从业人员既要担当传统文人的道义,又要追求现代新闻专业主义,还要适应后现代的信息消费主义。★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