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旧事话曾经

2009-12-10 08:52
文物天地 2009年10期
关键词:样板戏杨子荣京剧

焘 如

如果不计算日子,一天天昏头巴脑的过,倒也不觉得什么,所谓三饱一倒而已。可我们人是社会中一分子,道义责任总要在肩上扛上一些,如果现实和环境是颠倒的、错误的,那就难免发生激烈的碰撞。我们假定是处在弱势,可能不会有表面的行为,但内心的抵触应该是非常强烈的。当某些事情积淀在心底,总会有爆发的一天。所以,有时想糊里八涂或者说忘性大点儿的过日子,隐忍忘却,还是很难的事儿。尤其是那些艰难的岁月,那些令人百感交集、魂萦梦牵、痛苦异常的往事,不是你说忘就忘得了的,记得革命导师列宁说过的一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不忘记过去,可能是回忆某些美好,不忘记过去,也有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的目的。古大德说得更好:“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

那么历史对于我们来说,就有总结、借鉴、提升的多种含义在里面,忽略历史,漠视它的存在,至少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文革”时期,学校里大兴“讲用课”之风,那时节逢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怕得要命,因为真是不敢讲,生怕讲错了被人抓了“小辫子”,用那时候的话说叫“炮打”,那还得了了!于是只能闷头猛用。记得每当这个时侯,老师说“讲用课”开始,那些勇敢的同学,子弹箭头似的冲向前去,争先恐后。他们“讲用”的文章写得极好,“引经据典”结合实际,既大胆地剖析自己,又毫无隐瞒表扬自己,令坐在底下的我,真是无地自容,唯有盼着下课铃响,心里祷愿着早点下课,否则轮到我了,连硬着头皮上去的勇气都没有,按北京人话说:真是憷窝子到家了!但每回“讲用课”的这个时候,同学们都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万幸的是,“文革”时期,我还真没有“讲用”过。但“讲用”的总结意义,直到今天都影响着我。那么今天我也就肆无忌惮的“讲用”一下,目的不在总结,只是忆旧。所以说:痛苦归痛苦,回忆还得回忆,不能“难得糊涂”。

“文革”十年对某些人来说,是噩梦的十年;“文革”十年对某些人来说,是逍遥的十年;“文革”十年对某些人来说,又是“阳光灿烂”的十年。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曾经说过:

“克娄巴特拉的鼻子当时若是短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会不同的。”在那个颠倒的时代,如果不是大革文化命,后面的发展,当不是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但无情的事实是,自上世纪60年代初,《“有鬼无害”论》开始,接踵而来的《评<海瑞罢官>》到后来的《5·16通知》文化大革命的开始,风起云涌的、让人难以忘却的就是样板戏,而样板戏的定型,不管它后来怎样定论,至少造成了八亿人民八台戏的一个事实。在那只能唱八台戏的时候,人人会哼个个会唱上两句,这是它专横不容他人的霸道反映,同时却又造成了区别于传统京剧极大地普及一面。那时节,厂矿机关学校逢到演出,粉墨登场的几乎都是郭建光、李玉和、少剑波、杨子荣、杨伟才等英雄人物……

在现代革命样板戏中,凡是出现的所有英雄人物,出奇清一色的都是清教徒,《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家人是三个不同姓的革命同志组织起来的,李家祖孙三代人为了革命事业几乎没有什么家庭感情的表现,即便表现也放在了革命的理想主义这个前提下。原本《革命自有后来人》中,李玉和有爱喝几口儿的毛病,经常遭到李母的训斥,可在《红灯记》中,将李玉和的爱喝酒这一节没了,其实这个生活上的小事,是增加英雄可信度的一个基础,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在革命样板戏中,一个英雄人物有爱喝酒的小毛病,多少都显得“小”,于是,既不能突兀也要有所交代,就改成了李母在儿子被鸠山“请走”时拿酒为儿子壮行,而且还加上了一段台词:“孩子,你平时爱喝酒,妈不叫你喝,今天妈请你喝,孩子,你把这碗酒喝了下去!”这一改虽然不是翻天覆地,但却借酒升华了革命英雄主义,和原来生活中的爱喝酒,是人物的一个小毛病相比,尤其怕人误解成“酒腻子”“酒鬼”等,这个英雄人物就几近完美,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当然,根据剧情需要,李玉和没有革命伴侣,生按一个也未免显得牵强。但是,我们发觉,没有爱情可以理解,怎么连一个小缺点也都给抖落干净了呢?这是一个。

另一个是《智取威虎山》,这是根据曲波同志的《林海雪原》小说改编的。小说中自茹和少剑波的爱情故事,并不是暗线预伏,而是写得挺明白的,这本书凡是看过的,大概都不能否认这个情节。可是在《智取威虎山》中,这一段就略去了,当然这又和“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有关。这出戏的英雄是杨子荣,“智取”只是小说中的一个段落,于是在戏中理所当然是杨子荣唱主角,如果再掺进少剑波和白茹的爱情故事,不仅淡化了主题,而且还多头绪,削弱了杨子荣这个英雄人物,那是万万不行的。当年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改编者不知是谁,按今天的话说,说他是“达人”,应该并不为过。小说中的少剑波是年轻人,代号203,年轻稳重,而杨子荣呢,至少要比少剑波大好多岁,老成持重,深谋远虑,机智过人。电影《林海雪原》中这个“老杨”,抽烟道具用的是老大爷的旱烟袋,不仅借用道具隐喻他的老成足智,还交代了他和少剑波的年龄差距。电影中杨子荣往往一袋烟过后,招儿就想出来了,假扮土匪深入虎穴,就是他想出来的。在京剧中,则变成了集体的智慧。再回过来说,如果按京剧行当来论,这个杨子荣根据小说提供的实际年龄,应该是老生,而少剑波则应该是小生。当年电影《林海雪原》的少剑波是由张勇手同志演的,杨子荣是由王润身同志演的,这二位都是表演艺术家,王润身同志已经过世了,可他塑造的杨子荣,那可是没说的,连江青都不得不说:“比土匪还土匪”。江青当时的一句话就是圣旨,她认为即便是杨子荣深入虎穴,也应该是英雄的模样,所以我们比较电影和京剧中的杨子荣,那可是截然不同表现,电影中的杨子荣真是土匪中的“土匪”,京剧中的杨子荣那可是打入土匪内部中的侦察英雄。为了不让英雄“匪”化,连土匪的黑话也精简了许多,当年的孩子大人们,人人都知道并学会了几句黑话,什么“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哈,么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而“想啥来啥,想吃奶……,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带背靠沙……”这样的黑话,只有成年人知道,或者在小说中“偷着”领教了。当我们再看到经过改编后出现在京剧舞台上的这两个人物时,少剑波的年龄就大了许多,而杨子荣反倒成了年轻人,这样一来,少剑波就和白茹谈不成恋爱了。

再一个就是《红色娘子军》,记得谢晋导演后来阐述电影《红色娘子军》时,特别觉得惋惜的就是洪常青和琼花的一段爱情故事没有被通过,当时他是拍了这个情节的,因为在他认为,只有这样表现,人物才能完全,才能打动

人,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充满理想与浪漫的爱情故事。情在我们这个世间,恐怕浓郁得伴随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当特殊较之于一般,情感戏是最能打动人的地方,是最能催人泪下的,而且能永远铭记在心的。你像《刑场上的婚礼》这个电影,恐怕我们现在谁谁谁演的都已经记不得了,但电影中反映他们临刑前“让敌人的枪声变成我们婚礼的礼炮……”的话语,但分是看过的,一定不会忘。事业爱情,如果再加上革命,那种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的东西,就绝不是一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所能替代的了!恰恰相反,革命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又略去了这一段描写。人俗啊,在一般老百姓看来,不管是革命与否,两个男女青年在一起,还是要发展成两口子的好,那多圆满啊!可江青偏偏不,在她看来,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一律都要高大完美,性情开朗,长相漂亮,不谈恋爱,只谈革命。于是,我们看到逃出南霸天魔爪的吴清华,接受常青指路,后又到红区相会,最终在战斗中成长以及常青英勇就义等一连串的场景中,始终看不到我们想要看到的,始终都是怪怪的两个人在理想中“挣扎”,忘了自己是人,忘了这个世界上的情,简直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

那时,懂得的人,自然懂得,不懂得的,是不谙人情世故的孩子,还以为两个革命男女在一起就是为了革命而生存而奋斗呢!谈男女感情那是低级的,有这样的想法的人在那个时代可不是少数。江青他们塑造的所谓崇高,其实并不真实,说教的成分太大。“文革”前有部电影叫《战火中的青春》,是由王苏娅同志主演的,她在片中饰演一个女扮男装的战士,和当时英俊小生庞学勤联合主演,片子中表现的既有对革命理想的追求,又不是住在空中楼阁中的神仙人物,有情有义,看完让人是觉得脚踏实地,而不是喊了半天,脚底下终归有点虚。但是,当时的革命样板戏似乎是只要为了理想、主义,可以不要家庭、爱情。这么看来,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并不适用于现代革命样板戏。不信你数数,猎户老常,老伴跳崖身亡,阿庆嫂家的阿庆,从没露过一面儿,跟没有一样,“十八棵青松”个个是单身汉,李玉和不用说,打了一辈子光棍,少剑波剿匪在外,家里也从来少于过问,《奇袭白虎团》中的杨伟才、《海港》中的方海珍均是单身,包括后来样板戏催生出来的二代,《龙江颂》中的江水英、《杜鹃山》中的柯湘,不一一细数了……

我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情,是到当年父母下放的部队中去看望他们。

那时节,没有今天人们称之为的娱乐,不论是看演出还是看电影,那都是受教育,都是学习。受教育自然都是革命传统教育,学习的自然都是革命前辈前仆后继,不怕流血牺牲,勇于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崇高精神。那时的电影除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一些八个样板戏的舞台纪录片之外,唯一能看到高鼻深目的外国影片,就是《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了,到后来还能看到被毛主席称之为“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和朝鲜影片,其中阿尔巴尼亚电影中的一些服装、穿着,曾给清一色统着干部服的城市居民不少有益的启发,据说有的女同志为了做一件衣服、编织一件毛衫,这类电影不知看了多少遍!尤其是“薇拉”发式,曾经被许多女青年效仿,“薇拉”头,也就风靡一时。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和歌剧《血海》也曾让那时的人们哭倒一片,感动异常。当然,那是很晚的事儿了。早先这“三战”和“二列”无疑是经典中的经典,看过上百遍的大有人在。要搁现在,人们可能用“厌烦”、“腻透了”来形容,可当时在教育学习的前提下,真可谓:百看不厌呀!大多数那个时期过来的人都能对上述影片中的每一个细节记忆深刻,而且至今仍津津乐道,如数家珍。

而我要说的这段,笑的里面有泪,泪的里面有一种悲哀,不知人性是否应该如此,悲哀的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还是非要把我们小小老百姓弄成神仙的“上帝使者”,而他们自己却躲在一边去看好莱坞的《出水芙蓉》、《鸽子号》,把北海公园关了,变成了私人的娱乐场的人。

部队在“文革”时期,也要给战士们放电影,让战士们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我记得才到部队不久,随着大人去看《列宁在十月》,其中列宁从芬兰乘火车秘密返回俄罗斯,准备十月革命起义。在工作的间隙,列宁关心他的警卫员瓦西里,让他回家看看妻子娜塔莎,在这一场戏中,经典的台词莫过于“面包会有的……”,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久别重逢的夫妻二人相见正要亲吻的时候,忽然露天场子里统一出一个声音“——挡!”我正诧异这个词儿,银幕上忽然漆黑一片。少顷,复又光明,吻戏不见了。头一回领略的人当然是莫名惊诧,可我看周边的战士们正襟危坐,一副正经的样子嘴边却挂着一丝丝幽默的笑……不少人当初挺得意吻戏这口儿,就像这部电影中一帮水兵看《天鹅湖》舞剧,王子与奥杰塔双人舞那场,演到情深时,痴狂地鼓掌一样,这是当时年轻人喜欢看的,至于怎么背着人吻自己的爱人,似乎也要从影片中学习。不想,在部队放映时,斍把这一节给挡了!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战士们的“挡”字喊在前面,可见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这就是我说的笑的后面的悲哀,这不是把群众当阿斗吗?

几十年后,每每想起这个事儿,好笑之余引发的是更加深刻地思索。那个时代将人们凭空拔高到理想、主义的高度,脱离了社会发展的规律性,背离了人性的根本,无视现实,让革命者都变成了清教徒,委实是一种很霸道、无知的做法。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只知道梅兰芳,而到了后来才知道,这三个人竟代表着三大表演体系。

再后来,看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演员的修养》和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才感觉到斯氏、布氏的某些东西和我们中国人的暗合,那就是概括、写意、程式化。如果从历史的记忆来看,“文革”时期的样板戏对于那个时期从未接受过传统戏剧熏陶年轻人来讲,他们眼中的京剧,特别是舞台上的布置,可能他们会认为从来京剧的舞台就是这样的,《沙家浜》就该有“春来茶馆”“芦苇荡”“刁德一家”等等布置,《红灯记》中就该有“粥棚”“宪兵队”“李玉和家”等,《智取威虎山》就该有“林海雪原”“访贫问苦的猎户家”“威虎厅”等等,其实,这已经不是京剧的东西了!

记得当年看《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扮演者童祥苓经过小分队支委会的讨论通过,毅然只身假扮许大马棒的饲马副官胡彪,前往威虎山。其中有一段唱叫“迎来春色换人间”,配合着这段唱,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骑马驰骋在茫茫雪原上,那个舞台布景,极有纵深感,美得不行。我手边还有当年的剧照,杨子荣足蹬翻毛靴子,身着皮大衣,内穿虎皮坎肩儿,颈间一条白围巾,头上皮帽,手持马鞭儿,在林海雪原中穿行……但舞台上这样的置景,却

是典型的话剧舞台美术方法,林海、雪原的置景都相当写实,可杨子荣手中的马鞭儿,却是十足的写意,这至少说明这些人不得已还得尊重传统,否则,牵匹马上台,还不乱了套了?!

自打徽班进京之后,发展到今天,经过多少代人的辛勤耕耘,逐渐固定下来一种高度程式化的艺术表现,不仅要求演员必须具备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夫,观众也不应该只是看看热闹的,而是通过台上台下的多年磨合,进而达到一种默契,也就是“懂戏”。舞台美术也是高度概括、写意的方式服务于剧情,往往演员一个眼神儿观众就能知道所要表达的内涵,一个动作就能知道演员要干什么。《秋江》中只须借用一下船桨,便能让人意会有船,《秦琼卖马》只须拿着马鞭儿,就能让人感觉有马,至于说开门、上楼等均用身体语言来表达并没有实景配合而无不准确、可信。台上的一招一式,台下的心领神会,演员自是难当,可观众也不白给,什么时候该这样,什么时候该那样,一点儿都不能错,错了给你喊倒好儿。演员必须尊重观众,因为自己的前程是“座儿”给的。

而样板戏的观众,就不需要这样的修养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革新,看任何一部样板戏,不需要基本观剧知识储备,看了就能明白,唱词儿也不咬文嚼字,不仅明白易懂而且还经过一些文化人的润色,就那个时代而言,还是相当美的。但样板戏的舞美改变了传统京剧中的写意和象征的方法,用西洋绘画的写实布景、道具、服装代替了过去写意概括的方法,削弱了人们的想象空间,不知这算是进步还是倒退。像前面说的唱念做打这些个基本功,演员是从这四个方面去练的,观众也是从这四个方面去看的。不可否认的是,样板戏中唱,丰富了传统京剧中的唱腔。它们其中的一些唱段,至今听起来还是非常好听的,以至于“红色经典”再度风靡的时候,像《沙家浜》中的“智斗”一场,《杜鹃山》中的“乱云飞”、“家住安源”,《智取威虎山》中的“迎来春色换人间”“誓把反动派一扫光”“甘洒热血写春秋”等,都还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不论今昔,抛开它们曾经的政治意义,单就唱腔来听,还是令人百听不厌的。至于念与做,样板戏和传统京剧就差别大了,传统京剧中的各行当道白特点鲜明,往往他们开口一说,不用往台上看,就能知道是什么角色,而样板戏中就含混得多了,尽管也分,但特点不那么鲜明。尤其是做,传统京剧和样板戏可以说是各走一端,传统京剧《贵妃醉酒》,唱腔的好不必说了,单就身段而言,那个美是极其经典的,前人备述尽矣,无需我再置喙。可样板戏中的身段,一律走阳刚的路子,因为要表现英雄嘛,三突出就是要“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一个英雄怎能够走起路来款款而行?怎能够蜂腰窄步?传统戏中的“做”都用不上了,像阿庆嫂、李铁梅、方海珍,乃至后来的江水英、柯湘等,不论坐科还是戏校,都没当重点教过,要说史无前例,样板戏确是先河,可以想见当时演员们的改是何等艰难的事儿!

记得“文革”尾声时期,人们开始厌烦了无休无止的运动,能躲就躲了。我那时住在早就当了逍遥派的姑父家。姑父喜欢古典音乐,不知他什么方法,从一个朋友家借来很多外国交响音乐、协奏曲、独奏曲的唱片,因为不愿独享,拉上一家人晚上挂上窗帘偷偷地围坐在一起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柴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时候也不管什么资产阶级什么封建主义,一种封闭很久的灵魂似乎要冲破头顶上的束缚,野马苍鹰的去大千世界驰骋翱翔,为的是求得精神解放,听点柔和的舒广的,因为“铿锵”的东西打击我们心灵太久了。为小提琴协奏的乐团记不得了,只知道小提琴的演奏者是奥伊斯特拉赫,一个绝不亚于海菲兹的俄罗斯演奏大师。他诠释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我听过的最好版本之一。那种美感囿于当时的环境,听起来仿佛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那种愉悦属于无知、乍一听到,然后被强烈地感动了……仿佛找到一个久别的朋友,和你交谈,向你倾诉,一霎时就懵懂了,“我这是在哪儿啊?”当时心里真就这么问自己,撩开窗帘,推开窗户,真想让所有的人听一听,分享一下,可外面仍旧是漆黑的夜。那时节,晚上九点钟,街上就基本静了,昏暗的路灯下,风吹得灯罩东摇西晃的……只有看到这些,才回到现实,才知道我还在这儿,“哦,刚才我听的是外国音乐,是柴科夫斯基的D大调,是被称之为苏修那个国家的人。”

听古典音乐的缘起,还是一位音乐学院靠边儿站的教授和我闲聊时说起的。作为样板戏的舞剧,一部是《红色娘子军》,另一部是《白毛女》。我家有个堂兄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后就分到了上海舞蹈学校,在乐队里担任弦乐部的演奏员,凡是他们进京演出,都会有我的票,可以说是《白毛女》看得最熟了。可偏巧,在这两部舞剧中,我偏爱《红色娘子军》。当时《红色娘子军》中的“万泉河水清又清”这支曲子,可以说是人人皆会哼唱,按现在的话说,应该算“流行歌曲”了。“文革”末期时,政治环境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因为闲的,也无课可上。无聊之余,弹钢琴解闷儿,那时可以放心大胆弹的曲子,革命的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第一位,能涉及洋的,最没事儿的就是练习曲,什么拜耳、布格缪勒、车尔尼299、599、849等。但是由于环境和每天超级灌输的原因,不用看谱随手就能来的就是样板戏,“万泉河”是其中之一,记得当时我反复弹这个曲子,碰巧那位教授买菜回来,推门就进来聊,他告诉我目前这支“万泉河”的曲子不如以前杜鸣心写的那首好,他从我眼神里看出狐疑就说,你不知道吧,我给你弹弹,不过你先得把门窗关了,免得让别人听见,又说我在这里散毒,我急忙把门窗都关严实了,静静地坐下来听他弹,他一边弹一边告诉我,杜鸣心是留苏回来的,曲子里带点俄罗斯的味道,这可是封资修里面的“修”啊,要批判着学习,我当时的体会,他不是要我批判而是学习,可不能不把批判加在前面。

他的话引发了我去寻找外国的古典音乐的念头。但是,真正从内心引起一种震撼的,应该还是样板戏。因为听音乐和看音乐又是两码事儿,听的音乐你不是置身现场,很难体会那种真实的音响,铜管乐的嘹亮高亢,穿透与震撼,弦乐部抒情的广缓、庄严,戏剧般地急速而热情,当这些通过喇叭再传到你耳朵里时,多少经过一些“过滤”,而现场,即便是有些“噪音”,那都是真实的美好……

传达给我美好的,不能不归功于《革命交响音乐沙家浜》和《钢琴伴唱红灯记》,当时为钱浩梁、刘长瑜、高玉倩伴唱的钢琴,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家殷承宗。有时我不得不感慨历史上有些“异想天开”却能成为一种“可能”。西洋歌剧演员不论是用钢琴伴唱,还是用交响乐队,他都要看指挥的手势和要听好从第几小节起唱。京剧就不一样

了,我们现在看每一部传统京剧演出,可曾见过有指挥的?只有锣鼓弦子弹拨乐器,这些被称之为“场面”的,家伙一响,调门儿一出,演员自然就知道该从哪儿起唱。试想,用钢琴伴唱京剧,没有京胡“带路”,“难度”是应该有一些的,更重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说这两个艺术没法儿往一块儿碰,关键是碰到一块儿是否能行?记得先父曾跟我们说过一个故事,他跟吴祖光先生是朋友,祖光先生跟先父说:“风霞让孩子用钢琴给她吊评剧嗓子……”当年我也就这么一听,如今细想一下,怎么不可以呢,钢琴伴唱《红灯记》不就是铁证吗?但这个故事更重要是讲了新凤霞同志虽然身残,但矢志于艺术的勇气,着实让人敬佩!

作为一种尝试,西洋乐器介入民族传统,在当时没有传统京剧可以比较的情况下,《革命交响音乐沙家浜》和《钢琴伴唱红灯记》很容易就被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接受了,不管演奏者和歌唱者磨合得有多难,可毕竟是成功了。据有关媒体报道:“2007年1月2日,40年前轰动海内的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首次国内公演的钢琴组曲《红色娘子军》将在北京保利剧院隆重上演。届时,这两部作品的原创作者、首演者、中国最富盛名的钢琴演奏家殷承宗先生将再次奏起40年前的熟悉旋律。”这就是风靡一时的“红色经典”,过来的人重温旧梦,80后的年轻人听起来新奇好玩,大家抛开了“噩梦”,单纯地作为音乐欣赏,听时激动,过后或者津津乐道或者一笑了之,没有了咬牙切齿的“痛恨”,它能存在下来,很能说明问题。其实,在“文革”时期,“封资修”的东西一律打倒,“封”的东西自不必说,“资”的东西和“修”的东西,人们噤若寒蝉,但是贝多芬、舒伯特、柴可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也不能演,尤其是有一阵子大批德彪西,批无标题音乐,甚嚣尘上。不知他们是怎样对这些人进行阶级划分的,但总是知道,断章取义是当时批判文章的一大特色。总之,交响音乐的作者可以打倒,这种音乐形式总还得保留,于是我就看到了我平生第一次领教的“交响音乐沙家浜”。

我第一次观看演出的是上海乐团曹鹏指挥的这个节目,演唱者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当时俩眼只盯着演唱者后面的舞台,从弦乐部到铜管部再到打击部,那些发出令你赞叹的声音,你不得不佩服管弦乐队的表现和力量,毋庸讳言,我们民族乐队的深度与广度尤其是低音部分,在音乐表现上,是有不小的缺憾的,听了当时仅能听到的这个“交响音乐沙家浜”,用震撼和感动来形容是不为过的。

“文革”十年,岁月荏苒。

让我们记住应该记住的,总结应该总结的,然后轻装上阵,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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