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白
韦白,原名傅希文,1965年出生。在多种诗歌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老D的梦境》、《彷徨人世间》,与朋友合著诗集三部。译著有《野蛮之书》、《坐在雨的外面——20世纪外国诗人十二家诗抄》、《狄兰·托马斯诗选》、《扬尼斯·里索斯诗选》、《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等。
诗观:主张与存在现场相互动,主张抒写生命的体验,主张诗歌应具备它必须的沉重。反对游离于生活之上的空洞无物的诗歌写作。
提倡写作的严肃性和创新性,并坚持认为人性的、道德的力量对于诗歌是重要的。反对将诗歌“口水化”。
重视对日常生活经验和细节加以提炼,并将其与人类思想中的一些重大母题勾连起来,使诗歌不至沦为庸常生活的“流水账”。
妈妈
岁月落在她身上,像数不清的头
屑,
正如在我的诗中,飘满了落叶。
我看见,她在落叶之中慢慢地走
着,
时不时地停下来。往事像白兔,
环绕着她布满青筋的双手。她的
双眼,
是一口废旧的古井,上面爬满了
不必要的苔藓、藤蔓、小鸟的羽
毛,
以及畏葸的空气里一些不知名
的植物、尘埃。
她的两耳,需要很大的雷声才能
震动,
它自己的内部却有着一个蜂巢,
一个吱吱叫的风箱,一个昼夜不
停的喇叭。
她与它们和平相处。
她是一个过于单纯的人——她
的笑,还是那么腼腆,
那么不经意,仿佛忘记了不舒服
的心脏
和膝盖上陈年的伤痛。她坐在那
把旧椅上,
带着温柔、宁静 而又略带辛酸
的脸,
倾听着从天上不停地掉下的落
叶的沙沙声………
中年
慢慢地,岁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影影绰绰的行人、车辆。
漫无秩序的喧嚣。一个明确的方向
慢慢掩埋在越来越多的荆刺里。
尘埃满天。没有爱等在门口说:
“你好,请进。”
也没有恨,目标明确地从斜刺里
飞来一把匕首。只有麻木,
像钝刀子,砍在生活的棉花铺里。
我几乎看见一条预定的轨道,
把我笔直地驶向我的老年。我说:
“等等,再等等。或许
还有某种可能。”但我知道,前面
有几口池塘 几个转角 几许星光
几声犬吠全已铺好,像一张完整的
施工图——冷漠、空洞、
错综复杂——而那双筹划它的手
切断了一切的可能性并早已离开。
午夜梦回
午夜梦回。我不知道我来自哪个梦里。
那是一些没有记忆、做完就消逝了的梦。
它们把我的生命遗忘在一片随机造成的氛
围中。
我不知道它们的颜色、它们的意味、
它们是否会带有、或者完全不带有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我的生命已经逝去了一大半,已没有任何可
能
拥有任何确切意义的梦了。我愿回到刚刚消
散的
随便哪个梦里,让我的肉体暂时地忘却
我生命的状态。让我的意识暂时地忘却
我活着的悲哀。此刻,这幅疏松的皮囊
变得特别沉重,不愿面对这一片黑压压地
流淌过来的时间——这一片被空间限制着
凌厉而又找不到出口的时间。它让我急切地
想要
从思维的混沌,回归到一种思维里最为有序
的
状态。它让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
每一个生命都是孤单的,即使亲人就躺在身
边。
这是一个宁愿在忘却自身的泉水里游泳的
时刻;
这是一个有别于喧嚣的白昼
生命被众多生命的本能所运用的时刻。
它几乎像一把刀子,悬在我此刻醒着的眼睛
前,
悬在我无法触及它的边和岸的黑暗中。
秋天的笔记(之五)
物是人非。我并非在缅怀,而只是见证,
因为这是时间和它的律法。像少年
手中的皮球,不可避免地向落日滚去——
这是时间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铅锤,
是扎伤每个人的铁钩。
秋凉如水,我从夏天的台阶上下来,
看见世界,摊开在一片灰暗而赤裸的
土地上。也许我们可以埋怨光,是光
改变了我们视网膜上的投影。但这肯定
不是主要的。我们知道,但我们谁也
不肯说,我们只是在心里,
在黑暗中,叹息 悲哀,
但悲哀又有何用?只损伤大脑和它的主人。
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对我们的“知道”
感到厌烦和恼火。四处是风,穿过血管
和神经,像铁鞋,踩在虚无的末端。
一切都已经吹散。而我提着一首残缺的诗
来到这里,我知道我身在何处:啊,秋天!
终极性的……
这雨,这被雨分隔的
房屋 身体 树木,
这无脚男人的奔跑,
这雷霆,这窗口传出的
无名女人的喊叫,
这飞鸟必须前行
而又无法前行的孤独,
以及打湿的翅膀,
这平淡的日子里走过的
无痛的苦涩,这白天
依旧亮着的挂满了
泪水的灯管,这拔去了
指针的时间,
这小狗突然的嬉闹
与癫狂,这加足了马力
疯狂行驶的汽车,
这没有方格的
棋盘,和没有结局的
赢家,这画了价、贴上
标签的灵魂、救生圈、
全自动机器,这棍棒、
石块、话语和凭空飞来的
争论,以及这首诗,
和对这首诗的蔑视……
是终极性的。仿佛
从那些他日起就在这里,
并永远在这里。
克拉科夫的米沃什
晚年,他在克拉科夫缓慢地
拖着脑海里那个庞然的诗歌帝国。
虽然斯德哥尔摩为他打造了
一顶金色的桂冠,使他豁免世俗的
攻击,但无法阻止他肉体的沦陷。
对于民众,他属于一个传说、
一只独角兽、或者波兰文学史中的
一个章节,享有鲸鱼的沉重、
狮子的肺活量和大嗓门,以及猎豹
攻击时惊人的弹跳。
他停在街道上,接受膜拜,就像
歌德在魏玛。但他深知人们并不理解
他的诗,而是臣服于他浩瀚的名声。
他滔滔的雄辩,并不适合
充当市民过日子的下酒菜,
而更像鱼刺,保持着先知般的愤怒。
晚年的米沃什,就像一艘停在平静
港湾里的大轮船,巨大而稳定的金属
表面覆盖着点点锈痕。上面晾着
吹干了的蓝衬衫,几个海员在上面
懒散地晒着太阳。一个人很难猜想
这艘船曾与飓风搏斗过,曾在巨大
波涛的冲击中唱着铁歌,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