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三首）

胡 弦

大海

燃烧吧!大海,用你深青的灼焰,磨损的、光

的齿轮

燃烧:用你的海胆,山梁的阴影。多少年了,

痛苦

依然大于欢乐。多少浑浊的波涛、激情,破碎

的

深渊、沉船、铁,在时光中旷费日久

燃烧吧!鱼群闪亮,这多么像命运:莽撞的火

星飞溅

燃烧,盐在燃烧,这多么像哀愁:无处不在,

又隐于无形

秋风辞

1

要忘记你必须忘记那城市

必须忘记那街道

必须 忘记那与之相连的 悬铃木、桂花

树,和秋天……

哦,秋天秋天

从陈旧的街道开始的秋天,你又一次在寒风

中

——是你让我想起了那么多

是你的落叶在逼迫我忘记

2

没有什么比你更陈旧

你锈迹斑斑的枫杨树,你的乌云

你没来得及爱就死去的夹竹桃

你的刺,你的岩石,你的冰雹一样撒落的雁

唳

风,再次带来了突然性

那么多事物已站稳脚跟,但趔趄的影子

还在心里晃动

没有什么比你更陈旧

你的羞辱,你的荣光

你怀抱的庞杂、迟缓的人群

星群闪耀,天宇神性的沉默,再次覆盖了

人间的嘴唇

哦秋天,当你俯视,没有谁

比你更适合做我们苍老的父亲

3

也许静谧从没有远离

当人群散去,它返回

回到巨大车轮滚动后留下的空旷中

剩下我一个人

当月亮也悄悄地走过来

哦,我的心,还占用着这静谧中的一小块喧

嚣

什么时候,我能学会真正的静谧

像月亮走动时的静谧

像一棵树慢慢生长的静谧

4

地上已经落满了树叶

它们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也许是在一阵风中

——总有风吹,总有叶子哗哗作响,掩盖了

另外的树叶落下的声音

——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正死去

他们使用大致相同的语言,使用着

只有细微差别的语言——在秋天

5

由于贪心,风一直吹

由于贪心,钻石闪光,阴影

不愿提前退场

由于贪心,我一直在想你

鸟离开了旧巢,镜子

抱住了新人

秋天再次来到人间

由于贪心,我的掌纹越来越乱,抓在手里的

东西

起皱,有了新的忧愁

“面对虚无的结局,内心空空荡荡”

由于贪心,你一声微小的咳嗽

在我内心留下了裂纹

由于贪心,露珠越涨越大,快要支撑不住自

己的

重量了

——由于贪心,到最后,爱情是摔碎在地上

的

一团冰凉的光

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

我看见过那么多事物

我爱过它们的笑容、哭声

行走在风中

凡它吹醒的我都一一经过

——这使我羞愧

在大地上

我不能在某个地方停下来

总是身不由己

连一根树枝也不如

连一粒灰尘也不如

仿佛疼痛和尖叫在把我养育

多少年了

我只对苦难有记忆

需要醒来多少次,才能觉察

那遗落的眼神、叹息

并坐下来,慢慢回想

把它们一一记起?

——也许

我应该只爱一棵树,一座村庄

一条小路的一小段,或者

一根针里生锈的铁……

可风吹着

把我聚拢,吹散

又吹来了远方陌生的事物

恍如在梦中

一次又一次

我凝视夹竹桃新开的花朵

抬起头来又看见了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