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龙老师发表在《语文学习》2008年第1期上的教学实录《追寻远去的父爱——我教〈背影〉及思考》,对《背影》作了据说是“到现在为止”“最有深度和智慧的解读”。笔者读罢,实难苟同,现不揣浅陋,谈点自己的看法。
一、文章最后一段写的是“现在”吗?
师:文章有一条分界线,分开了回忆与现在两个部分,你能把它找出来吗?
答案:课文第一段和最后一段是“现在”,中间部分是回忆。
这是董老师的“智慧”解读之一,课堂上不止一次拿来作为推理的根据。他博客里的另一篇文章也提到:“像《背影》一文,文本在结构上分开了回忆与现在这样两部分,虽然教科书从学生阅读难点的角度加以了适当关注,但由于没有从语文或者文本形式的高度加以重视,所以《背影》一文中最重要的信息被忽略了,而且在八十年的阅读史里一直被忽略着。……只关注写‘背影用来展示父爱的回忆部分文本,而有意抛弃了谴责父亲和追寻父爱的‘现在部分。”
很可惜,这一据以颠覆传统的“发现”有着严重的“硬伤”。当我们把最后一段里的几个时间短语(“近几年来”、“最近两年”、“我北来后”)和第二段的“那年冬天”连成一体来看,就会发现,最后一段仍是在“回忆”往事,只不过是从对“背影”的“回忆”中走出来,但绝对没有回到第一段的“现在”。从内容看,首段“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引出回忆,直到最后一段,仍能找到与“我最不能忘记”相照应的内容——“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真正与开头呼应并回到“现在”的,是全文最后一句话:“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句中“何时”照应“二年余”,“相见”照应“不相见”。首尾圆合,结构浑然。
二、文章以“背影”为题是因父亲“正面”形象不好吗?
师:作者为何以“背影”为题?
答案:因为父亲做了两桩丑事损害了其正面形象,于是朱自清只好写“背影”了。
父亲的“正面”形象在儿子心目中“肯定不好”的结论,是董老师从自己出示的两则资料得出的。笔者查阅了一下董老师所引材料的原文,惊讶地发现,他竟对引自马祥《〈背影〉备课资料》(见《中学语文教学》2006年第10期)的材料作了多处窜改!其所谓“父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到后来甚至形同路人”、“在徐州任烟草公卖局长的父亲,因娶妾引起家庭矛盾,又被人举报在任上有贪污受贿行为”、“为了还任上的亏空,只能债台高筑”云云,都不见于马祥资料,纯属无中生有。在释读材料时,董老师先对朱自清父亲“娶小老婆”的所谓“丑事”予以调侃并加臆测:“肯定会引起朱自清妈妈的不满,他妈妈就和朱自清父亲及小妾发生激烈冲突。”并且让人不可思议地说:朱自清之所以在文章中没有明确告诉读者父亲的“丑事”,是“因为中国人有‘家丑不可外扬和‘为父母隐瞒丑事的风俗习惯”。接着,他又引导学生在课文中寻觅到了父亲另一件“丑事”(贪污受贿)的“蛛丝马迹”——“还了亏空”,并对此作了“缜密”的推断:“朱自清父亲又不是做生意的,这以前是在徐州‘担任烟酒公卖局长,怎么会因此‘亏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亏空了公家的账,也就是贪污和受贿了,如果不还,就要去坐牢。”——这样,一个“正面”形象不佳的父亲终于打造完成。
不可否认,从现有的许多资料看,朱自清与父亲的确有过一段感情的摩擦,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冲突,但父子矛盾起于他1920年北大毕业工作之后,且主要是经济原因造成的。这从董文所引孙绍振先生资料中也可看出来。那么,朱自清大学期间,父子关系如何?董文提及的两桩所谓“丑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查《朱自清年谱》(姜建、吴为公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5月第1版),可见如下记述:
1916年秋,考入北京大学文预科,去北京读书。(12页)
1917年夏,回扬州家中住五十天。因弟妹渐长,父亲常年在外谋生,持家不易,自觉应尽早分担家庭责任,难以按部就班读完两年预科四年本科,遂改名“自清”,跳级投考北京大学本科……冬,因祖母逝世,回扬州奔丧。父亲时任徐州榷运局长,在徐州纳了几房妾。此事被当年从宝应带回的淮阴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赶至徐州大闹一场,终至上司怪罪下来,撤了父亲的差。为打发徐州的姨太太,父亲花了许多钱,以至亏空五百元,让家里变卖首饰,才算补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终年七十一岁。(13页)
1920年5月,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页)
笔者手头还有1988年10月25日(董文引用时误注为1998年10月25日)《人民政协报》所刊《朱自清与〈背影〉》一文,作者为朱自清先生胞弟朱国华,其中说:
一九一六年,我家境况已大不如前,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非常体面地为自清筹办了婚事,并送他上北京大学读书。自清离别新婚的妻子和年迈的父母,独自北上。这以后不久,父亲的公卖局长职交卸了,他老人家特地关照我:不要写信把这些琐事告诉大哥,以免他学习分心。然而,大哥对家道日下的境遇已有所知。当时,北大学生应先读两年预科以后,才能再报本科。自清为早日完成学业,减轻父亲负担,将“自华”改为“自清”,提前一年混入本科考场,免去了一年的预科学习。……自清接到祖母去世的噩耗,与父亲同路奔丧回扬州。只有在这时,自清才真正感到家境的凄凉:父亲的差使交卸了,一切丧事费用均靠借债和变卖典质;……满院枯枝败叶,一派萧条景象。自清凝视着微微发胖而显龙钟之态的父亲、老实巴交的母亲和一群弟妹,心情十分沉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我要争取再早一年毕业。”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朱自清大学期间,父子相爱相怜,并不像董文所说“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从课文第2段的父亲卸职,71岁的祖母在扬州病逝这段时间开始有了矛盾”。朱自清父亲“纳妾”确有其事,但以“丑事”论之,似有不妥,这是用今天的社会道德标准去苛责那个时代的人。“亏空五百元”也是事实,但怎么就能肯定地说是“贪污和受贿”“亏空”了公家的账呢?退一步说,即便父亲因“纳妾”而丢官并“亏空五百元”最终导致家境败落,其“正面形象”就一定会因此在儿子心中受损吗?从朱国华的回忆中,我们读不出他们兄弟有丝毫的怨恨父亲的情绪,更何况朱自清从小所受的是“百善孝为先”、“子不言父过”的传统文化浸染,而且是一个“为人厚道、真诚”(朱国华语)的人。从传统伦理的角度说,父亲毕竟是父亲。一个在董老师或其他人心中“形象不佳”的父亲,在儿子心目中就一定不好吗?我们不能用旁观者的超然心态去臆测一个儿子看待父亲的心理。
三、作者是想唤醒父亲、把父爱找回来才写了这篇文章吗?
师:为何父亲留给儿子最不能忘记的偏偏是“背影”?
答案:父爱离作者或他们家人而去,渐行渐远,只剩下了一个父爱的背影,作者想唤醒父亲,把父爱找回来,所以写了这篇文章,“而那次父亲买橘子则是最后一次给作者印象最深的背影,也是给作者印象最深的父爱”。
在董氏看来,父爱“渐行渐远”,作者想“唤醒”父亲,把父爱找回来,所以写了这篇文章。他的这一“智慧”解读的根据主要是从《背影》末段“寻觅”到的。的确,父爱有一段时间离作者远去(父子矛盾1921年激化失和,直至1925年8月朱自清前往北京清华学校大学部任职时,也没有根本缓解),但是,从末段所述“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的这一事实看,朱自清写此文时,父爱已经开始“回归”并“渐行渐近”,既无需“唤醒”,也无需“追寻”。莫名其妙的是,在董老师眼里,父亲因惦记儿子、孙子主动写来的一封信,竟成了他用来让“有意见的儿子”“愿意见见”自己的“方法”,父亲信中“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充满亲子之情的人生迟暮之悲慨竟成了博取儿子怜悯和原谅的手段。而作者在字里行间对父亲“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而“老境却如此颓唐”的巨大心理落差所流露的哀怜之情,对父亲“触目伤怀”而“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而“发之于外”的人之常情所表达的理解之意(特别是“自然”一词,连用两次,更见儿子对父亲因家境败落而产生的种种反常心理和行为的深切理解),董老师非但视而不见,反而仅从中读出所谓:①父亲“是少年得志,但老了就不如意了,所以向老婆儿子发脾气”;②父亲“以前待我好,后来待我不好了”;③“是父亲先错。是父亲先向儿子发怒”;④“是‘我不好,因此父亲不想和儿子见面”。实在是匪夷所思。
通览董老师的课堂教学实录,我们读不到学生对父子深情的真切感受,读不到学生被“背影”感染的深切体会,看到的只是董老师和学生在文本和所提供的资料中找寻——找寻父子“不想见”的缘由,找寻父子矛盾的证据,找寻“家丑”的“蛛丝马迹”。倪文尖先生曾说:“《背影》的讲读史上,始终存在着一种不大应该的简单化定势:将‘父子情深平面化地理解为父子关系一贯其乐融融,将朱自清父子之间的感情一厢情愿地‘提纯‘净化。”(《〈背影〉何以成为经典》,《语文学习》2002年第2期)而董老师却有意无意地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将父亲形象“丑化”,将父子矛盾“扩大化”,将父子之情一厢情愿地理解为“谴责父亲”、“追寻父爱”,以致彻底从《背影》文本“走失”。其解读新则新矣,但却是对原文的误读,而对学生则是一种误导。
潘国胜,语文教师,现居江苏无锡。本文编校:左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