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与奔逃

2009-12-02 10:20郭娅妮
文学与艺术 2009年9期
关键词:人物形象

郭娅妮

【摘要】浅草-沉钟社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是在个性主义思潮影响下,崇尚自我,张扬个性,追求自由的“觉醒者”,另一类则是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下,理想幻灭而又无力反抗,只有在焦虑不安中不断逃遁的“奔逃者”。作家们从对宗法社会的反叛,对人的自然欲求的肯定和对爱与自由的讴歌三方面来完成了对觉醒者的塑造。

【关键词】浅草-沉钟社;人物形象;觉醒者;奔逃者

1922年2月在上海发起的浅草社与1925年9月成立于北京的沉钟社,是前后相继、成员连贯、倾向一致的文学社团,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文学社团。在“五四”及稍后的一段时期,它的成就及影响大约仅稍逊于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和新月社。从1922年到1934年,其间虽然时断时续,但却持续了12个年头,因而被鲁迅先生称为“中国的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1]

浅草-沉钟社成员众多,以京沪两地的学生为主,基本成员有林如稷、陈翔鹤、陈炜谟及冯至等,他们创办了《浅草》季刊、《文艺旬刊》和《沉钟》周刊、半月刊,并以此为阵地,既致力于介绍外国文学,也创作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在创作方法上,他们主要接受了西方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影响,强调艺术的独立性和审美性,与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的功利主义相悖,反映了反封建的时代要求,曾被鲁迅先生给予高度评价,称他们“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团体,但他们的季刊,每一期都显示着努力:向外,在摄取异域的营养,向内,在挖掘自己的魂灵,要发见心里的眼睛和喉舌,来凝视这世界,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2]

二十世纪初,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全面交汇的时代背景下,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科学两大理性的旗帜,提倡思想自由、个性解放,肯定个体的价值,强烈抨击封建文化专制主义。浅草-沉钟社的这群青年正是在这一思想启蒙运动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主导性影响,认为“人是最宝贵的” ,“是自己” ,“创造光明,追求正义,肯定恋爱!不管世间有没有这样的东西,我都得将‘自我展开大了做去”。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对理想的执著,对光明、正义、爱情的渴望,正体现了“人的觉醒”,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由此可见,他们已形成了以个性为本位的个性主义价值观,成为觉醒了的新一代青年。

与此同时,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周作人等在《新青年》上,大力倡导“文学革命”,主张以文学作为改造社会人生的工具。许多觉醒了的青年纷纷选择以文学的方式来对封建传统文化进行批判,借以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愿望,表达对黑暗现实的反抗。于是,在五四运动和大学校园文化氛围的影响下,浅草-沉钟社这群从封建思想的禁锢中觉醒的青年们,自觉地选择了文学作为他们表现自我的方式,从而形成了“文的自觉”。他们重视文学的作用,把文学当成灵魂所融、情感所寄之处。林如稷在《浅草》创刊号提倡“真诚的忠于艺术”,冯至则“把灵魂溶于艺术之中”,[3]罗石君认为“文艺是时代的骄子,是人生的必需品”。由此,他们选择了以文学的方式来肯定自我,张扬个性,讴歌理想爱情、光明自由,同时,也借文学来反抗封建道德和黑暗的社会现实,宣泄青春的苦闷和生的不安。

浅草-沉钟社的文学作品中,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本文只讨论他们作品中呈现出的两类比较典型的人物形象。一类是崇尚自我,张扬个性的觉醒者,另一类则是在觉醒之后面对黑暗的现实,感到痛苦、迷茫和无助的奔逃者。这两类人物形象在“五四”历史转折时期,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形象,通过他们也表现了浅草-沉钟社作家们及那一代知识青年所共同走过的心路历程。

具体而言,浅草-沉钟社同仁们对崇尚自我,张扬个性的觉醒者的塑造,主要通过三个方面来完成的,即对宗法社会的反叛、对人的自然欲求的肯定和对爱与自由的讴歌。

意识到个体的尊严、价值的觉醒者把他们所持的个性主义价值观,首先倾注在对宗法社会、封建礼义道德的批判与反抗上。林如稷小说《流霰》中的主人公亦维十六岁时因反抗家庭的包办婚姻而在结婚之夜离家乘船出走;冯至《乌鸦—寄给M弟》中的M弟,从小生长在大家族“黑暗的国里”,目睹了家族内部的世态炎凉。在这种环境中,M弟养成了嫉世忿俗、富于反抗的性格。他常常毫无顾虑的撕破人们的假面具,亲戚族党们都把他视为眼中钉。终于,不满十六岁的他“不言不语地离掉了故乡”,“不顾一切地走上他茫茫的途程”。M弟为了维护个体的尊严,以自己决绝的行为反抗着宗法制度下的污浊与冷酷,成了封建家族的逆子。陈翔鹤的戏剧《落花》中,十六岁的陈谷兰因一家无以为生,自愿去学唱弹词,在遭到父亲的反对,认为那是“优娼似的下贱行业” 时,表现出与传统观念截然相反的认识,认为“唱弹词的并非娼优可比:,”不仅是女儿自身可以得着高尚名誉,就是将来一切唱弹词姑娘们的人格艺术,也可借此提高,使众人不敢轻视那种不幸而为生活所迫,以至于卖艺谋生的姑娘们”,表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当姓马的想霸占她时,她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坚决反抗,甚至为此不怕担上“不孝”的罪名,并激烈地控诉社会,诅咒那群无赖,最后吐血而死。在陈谷兰身上突出地表现了一个觉醒者对个体尊严的拼死维护、对社会黑暗势力坚决反抗的精神。

几千年的封建伦理道德,推崇“存天理灭人欲”,极大地扭曲了人性,压抑个性,妨碍了自我的发展和自我实现。肯定人的自然欲求,主张人的一切合理的自然发展,成为觉醒者张扬个性、表现自我的途径之一。浅草-沉钟社同仁们对觉醒者的塑造,还表现在他们对人的自然欲求的肯定上。陈翔鹤小说《一件怪事》中的仲宣,积极地为人的“自然欲求”辩护,声称“人们极自然的欲求,无论谁,都是不能免除,不能反对的”。这自然欲求既是对衣、食、住方面物质性欲求,也是指超出于物质之上的精神欲求。他把爱情视为天然欲求的本能,坦言“我爱女人,我爱一切女人,我一见女人就爱”,在他看来,“凡是我一切天然的欲求,无损于人而又在我范围以内的,我都可以尽力的满足,尽力的享受”。显然,他尊重的是个人的自然人性。与此相同,《沾泥飞絮》中的女演员曼露也是以自我为中心,肯定人的自然欲求的。她从对“金钱、虚荣、受人崇拜的”需要出发,征服了银行老板李宝绅,从他身上满足了自我的物质欲求。这种肯定自己的本性、欲求、价值和权利的个性主义价值取向是对“重群体,轻个体”,“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专制主义思想的反叛,也是作为觉醒者形象的一个重要标志。

同样,追求自由和幸福,渴望爱与被爱,是任何时代作为个体的一种基本需求。浅草-沉钟社同仁们通过对爱与自由的讴歌来表现出觉醒者对自我的尊严和权利的肯定和对压抑个性、妨碍自我发展及自我实现的一切现实的否定。他们认为儿童的生活“不受理性的约束,可以任情纵情,自由活动”,自由是儿童本身的生命状态,因而,喜欢关注和描写儿童的生活和体验。陈翔鹤小说《鸽的悲哀》中的“我”正当童年时期,每天早晨起来看见鸽子“如游戏一般地自由自在的飞着”,“欣喜、飘渺、高举、期待,以至于忘情”。他们对自由的追求还表现在对自然景观的喜好与赞美,因为意识到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导致了物质对个人主体的压抑,健全个性的浪漫诗意“已被近代式的机械化完全带走了”。所以他们渴望“回归自然”,在秀美雅致的景观中去获得心灵的宁静、和谐,在雄奇、博大、粗犷、峻拔的自然景观中寻找激情、奔放与自由的生命形式。陈翔鹤的《写在冬空》《吴淞口望海》、冯至《残余的酒.月》、陈学昭《春泛-西子湖的相见厘》和林如稷《长啸篇.吴淞口望海》,罗石君的《森林》等等皆表现出这种倾向。

当这群受新文化运动洗礼的觉醒者们,以高昂的士气,满腔热血,举着个性主义的旗帜,在处处碰壁之后,才发现周围依然是因循守旧难以攻克的堡垒。面对旧思想、旧文化无处不在的黑暗现实,他们不禁陷入彷徨、迷茫、痛苦无助的人生低谷。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但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4]他们既痛恨现实的黑暗,而以艺术之美与人世之丑相对立,又时时感到艺术的无力,在抗议社会的悲愤中萦回着幻灭的哀痛,多抒写对恶浊现实的反抗和在理想破灭之后的苦闷与忧郁,充满感伤的色彩。因此,在浅草-沉钟社同仁笔下,这群觉醒者理想破灭,人生失意,然而他们却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麻木与昏睡,他们只有不断的奔逃,在奔逃中去求得片刻的宁静,暂时的解脱,或者在奔逃中走向堕落、毁灭。这种奔逃既是一种心理状态也是一种行为方式,它充分体现了那一代知识青年共同的心理特征及他们追求新生的精神历程。这类人物形象与觉醒者有些是重合的,或者是同一人物在不同阶段所做的不同选择,他们之间有着某些因果关系。

受“五四”个性主义思潮的启蒙,这些青年从封建旧思想的禁锢中被唤醒,他们选择以奔逃的方式来反抗。党家斌小说《诚之》中的“他”在一首诗中写到:“空气像水一般的冻起来吧,/地像火山一般的爆发出来吧,/不耐这般寂寞了,/我要逃了!”。陈翔鹤《市隐》中的“我”,“从东家搬到了西家,更由此巷又迁到了彼巷”,“东南西北,岁岁季季,我都是一人不住的在忙碌着寻找我那心欲的居所”。 林如稷小说《将过去》中的若水高呼“我要逃,逃出这,这荒岛”。他们以义无返顾的姿态从旧有的思想道德,旧有的社会秩序中奔逃出来,这次奔逃被秦林芳称为“一次辉煌的文化突围”,[5]具有非常积极的历史意义。然而,就他们个体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幸事,他们走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如同出走之后的娜拉,当踏上社会独自谋生时,这些奔逃者强烈地感到经济的窘迫和生的痛苦。为了生存,冯至《质铺门前》的“我”用棉衣到质铺去换钱;党家斌《诚之》中的“他”把又粗又大的表入了当典;陈翔鹤《茫然》中的C君将祖父给他的宋版书和西洋书卖出,来充租金和伙食费。由于经济的拮据,在爱情上的精神追求,也以痛苦和悲剧告终。主人公或者被薄情人无情的抛弃,如陈翔鹤笔下的沙宾君和《写在冬空》里的主人公,或者因封建家庭的专制,使自己的爱人被迫嫁给了别人,陈炜谟笔下的葛罗静所爱的表妹琼瑛被父母嫁给了家资富有、胸无点墨的姨表兄,陈竹影笔下的锦裳所爱的松云姑娘也被母亲嫁给了一个纨绔子弟。于是在现实社会中的处处受挫使这群觉醒后的奔逃者,开始怀疑人生一切的价值和意义,并因为失去了信仰、理想而对人生感到绝望。在《止水》中的C看来,“人生是空幻的”,《狂奔》中的C认为,“人生的前途,只是些歧路,陷阱般的歧路”, 陈翔鹤《一个偶遇的故事》中道出他们“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于是便只得在茫茫人海浮沉着,—任波涛澎湃,自己横冲直撞的,完全毫无出路”。

在生存的压力下所滋生的失败感同时也使这群叛逆的奔逃者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和软弱。他们在幻灭中所选择的另一种奔逃,既是在逃避现实,也是在逃避自我。《狂奔》中的C开始把奔逃视为一种自己无力把握的命运,“我是一个怯弱者,只好任着命运的支配而狂奔”。《将过去》中的若水象一只鸵鸟一样,一会儿奔逃到北京,一会儿奔逃到上海,最后索性逃到一座‘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中幽闭起来,与其说他们在逃避现实,不如说他们在逃避怯弱的自己。

在无力与现实抗争的情况下,这群奔逃者中更有甚者在理想破灭之后,去寻求感官刺激,自甘堕落,沉沦下去,有的最后走向了死亡,表现出强烈的颓废和病态倾向。陈翔鹤笔下的润堇(《婚筵》)在大病一场之后万念俱灰,匆匆与一个“身体极强健的青年女子”结婚,在与她身体的接触中麻醉自己痛苦的灵魂。他们中有的还到妓院卖笑,染上性病,一方面,认为“犯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并为此“苦极而悔怨”,但另一方面,痛苦的巨大、意志的薄弱,又使他们不由自主而又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以致最终只能在病态、颓废的自戕中自我消亡。亦维(《流霰》)把自己比为“一只迷途的鸟”,在“梦幻般的幽凄中”,最终投湖自沉。林如稷《死筵散后》中的齐贤和他的三个朋友相约将衣物典尽,到妓院中作一个欢乐的死筵,在妓女的陪同下,疯狂喝酒,或互吐衷肠,或呜咽哭泣,只求永醉不醒。

这群奔逃者放浪形骸与自暴自弃,一方面是在变相发泄他们对现实的不满和表现出对社会的不合作态度,另一方面却透露出他们本质上的软弱无力,他们缺乏改造社会的勇气和意志,也反映出了那时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稚弱和无力。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借用茅盾先生对俄国作家梭罗古勃的评价,来为这群奔逃者颓废与病态的行为方式进行辩护,他们虽然“是厌世者,悲观者;但他的悲观是对于人类希望太过了以后的悲观。他嘴里虽说着死,心里却满贮着生命的烈焰.....惟其他渴望更好的人生,更好的世界,所以诅咒现在这人生和世界。” [6]正如鲁迅先生在《随感录·四》中所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真声音”,它与一代人最深刻的焦虑与思索联结在一起,预示着一个新的历史的巨大进步。

【参考文献】

[1] [2] [4]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7月版

[3] 冯至:《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5]秦林芳:《浅草-沉钟社研究》,中国社科出版社,2002年版

[6] 唐正序 陈厚诚 尹鸿:《20世纪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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