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

黄佟佟

她的经历很丰富,起伏跌宕。

当然,她长得挺漂亮,哪怕是人到中年,虽然发胖了,亦看得出从前那漂亮的轮廓,想像得出年轻时艳光四射的样子,她不爱读书,但非常聪明,十几岁就当模特,自己做生意,曾经是很早期的百万富翁,嫁得也很好,老公很听她,两个人的公司开遍全国,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她曾经俯瞰全国,觉得没有办不了的事,然后,她就从广州去了北京,然后她的生意突然因为外面局势的动荡,突然就不好做了,再来一场金融风暴,身家亏得一塌糊涂,老公又得了病,自己患上了焦虑症,家里最穷的时候,只剩一张旧沙发,那么些年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总之,到了现在,她又成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生活用品家具店的店主,生意虽然说没有以前那么大,养家糊口那是没问题,我们在她摆满俄罗斯花的店里聊天,她笑嘻嘻地说“知道么?我到现在才明白,其实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每个人都注定要经历苦难,有的是这样的,有的是那样的,你才会明白人生并不像你年轻时那样理所当然,你才会真正懂得,你才会真正珍惜手边的一切,也许这不是你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但你觉得已经足够。”

说这话时,傍晚的阳光扫在她并不年轻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让人觉得有点佛相,我突然想起很多年我读高中的时候,每天下晚自习时我们都要经过一条两边长满桂花树的小径,可以望见教职工宿舍昏黄的灯光,可以听到里面的叫骂,有时还可撞见满面憔悴的男物理老师,满脸泪痕的女生物老师,有一次,最惊险。一个洗脸架子从天而降,就散落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一只碰得稀烂的搪瓷脸盆在我面前转了几个圈,又轰然倒下,像极了他们的生活——中年人的生活。

我们想像不到十年十五年以后是什么样子,但那一定是美的是舒心的是快活的,因为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一定是因为太蠢太笨,才会过上这样狼狈不堪的生活,我们的寝室一位女同学甚至决绝地给出一个建议:其实物理老师活成这样,应该去自杀。

那时我们觉得天空很遥远,鸽群很惆怅,桂花很俗气,我们的长脚在窗台上晃啊晃,我们的笑声还没有落在地下,青春的龙卷风就如约而至,把每一个人都包裹进去,转得晕头晕转向。很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不曾例外,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这场龙卷风吹得衣衫零乱,头发不整,有人失恋有人丧亲有人失业有人永远没钱有人在奋不顾身地与老公二奶争斗有人为脸上长斑而痛苦不堪有人在职场你死我活有人在为一个省级幼儿园名额而朝思暮想有人得了大病……我们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或许都有些狼狈不堪,可是我们仍然要活着,要真的或者假的坚强地挺立着,就像那个叫嚷着要物理老师自杀的高中女同学刚刚经历一场痛苦的婚变,净身出户,奇怪的是她不但不要自杀反而宣布要好好活着说“从来没有这么神清气爽过……”

是的,很多很多年后,我们成了他们,我们经历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才发现,其实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侥幸在这场龙卷风里留存下来的人,大部分仍然在用有鱼尾纹的眼角微笑,用有唇纹的嘴巴亲吻,这时我们才发觉得天空并不遥远,鸽群也不让人惆怅,而细雨中的桂花其实有一种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