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里,他们是一对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夫妻,主要是他们不像那些邻居们爱与别人搭话,因为是新的小区,大家都新搬来的,就有些人爱与左邻右舍建立联系,还有的爱互相看一下对方家的装修,交流装修的经验,为没完活的人家参考支招,更有脑子灵活的几家一起买建材、家具家电什么的,小团购图省点钱。
可这家男女都不爱搭腔,男的一看就是爱读书不爱交际那伙的,像是老师又像白领,来去匆匆的,不管楼下邻居们在议事还是闲聊还有跳舞跳得多么热闹,从不停下多问一句多看一眼。女的年轻,很少出门,漂亮的脸上见人没什么表情,好像很孤傲的样子。
收各种费他家也只在门口交钱,从没其他邻居“进来坐坐”的邀请。直到进户不久,有一次,社区管片民警和社区主任下来走访,才第一次有人进他家门。
他家挺简单的,客厅一套大沙发,一台电视,别无他物,最显眼的是摆着一台大钢琴,有些孤零零地独对墙壁。
“谁弹琴阿,孩子吗?”主任闲问了一句。男人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爱人想学。”“好哇,以后社区搞活动可得来参加阿。”“不行不行,她还啥都不会呢。”男人谢绝着,还有些慌张。
“爸爸!”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从屋里跑了出来“爸爸,我和妈妈睡醒了,来陪我们玩。”男人脸上立刻绽放无比温情的笑容,“宝贝,乖,先陪妈妈呆一会,爸爸把客人送走就陪你们。”他抱起小姑娘,把她送回房间。门开处,隐约闪过和小姑娘一样漂亮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她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外面的人。
让主任记住的不光是女人的美丽而冷漠的身影,还有他家有些空旷的房间和特别的房间色彩。他家客厅是蓝色的墙壁,房间里则是有些“怯”的粉色,相比大多数人家的米色白色感觉像是幼儿园。
管片民警也有同感,于是回所后特意看了看他家的户籍资料,男人叫姜忠革,39岁,原籍辽宁凤城农村,离异再婚,大学文化,工程师;女的叫程琳琳,26岁,本市户口,初婚,中学文化,无业;女儿姜一燕,两岁。有意思的是他家的户主不是他们夫妻中的一个,而是姜忠革的姐姐姜忠华。
邻居们很少看到这家的妈妈带孩子出来,倒是有时周末常见一个有点土气的中年妇女和男主人带着小姑娘出出进进,时间长了有邻居问:这是你家保姆吧,他表情淡淡地说,是我的姐姐。
后来就常有邻居反映说他家有时听见有人大喊大叫,还仿佛有砸东西的声音,有时弹钢琴不往好了弹,乱砸一通,十分扰民。怀疑男主人有家庭暴力。
邻里之间有了这个猜想,再看见他时,眼光就不太友善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个坏人,整天绷着脸,一脸阶级斗争相,年纪不老头发秃了不少。再说怎么总看不见他家女的活动踪迹呢,该不是让他给圈起来不给自由吧。
主任曾委婉地问过姜工,他很坚决地否认,“听错了吧,那是电视里的声音,有时看碟声音大了吧。”
一次双休日,楼下的邻居把电话打到主任那里,说楼上又在打打喊喊的,主任你快来抓个现行吧。
主任想了想,抓起一张调查问卷赶来,借口要填问卷敲开他家,却只见男主人系着围裙在拖地,半掩的门里,女的正睡着,不像是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过,只是男主人有点胖头肿脸的,脸色有点发红,要说有什么事也像是他被谁扇了巴掌。不能吧,干活累得,娶小媳妇就是这下场!
就在这家反复闹过“声音事件”后不久,主任接了一个医院的电话,说是你社区居民程琳琳在我院神经科住院,由于我们疏忽她偷偷跑出去了,麻烦你们帮我们看看她是否回家了,她丈夫在外地公出。
主任带了个人赶到姜家,可怎么敲门也没有动静。就在这时,又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病人有下落了,她跑到丈夫姐姐家去看孩子去了。医院检讨了一通失职后,特意请主任保守这个隐私,说家属不想让大家知道妻子有这个病,他希望能治好妻子的病,让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妈妈出现在女儿面前。
第二天,姜家姐姐找到主任,含着眼泪讲了弟弟的事。
他们家在凤城大山里的一个贫困山沟里,她十岁弟弟五岁时,爸爸在小煤窑挖煤和另外两个工人被砸死了,窑主反赖他们不按规定干活,扔了很少的钱就再不管了,孤儿寡母上哪说理呀,只能认命。
妈发下毒誓,一定把姑娘儿子培养成人,念书出去,再不在这里受穷受人欺负。
可是,一个女人就是不停地干,也供不了两个孩子念书阿,妈身体又不好,天一凉就不停地咳,冬天就在枕头旁搁几片萝卜,咳得厉害就咬口萝卜压压。
她心疼妈念完小学死活不念了,妈妈心疼闺女可实在没办法,哭了一场又一场。她每天拾煤、打柴,挖山货,冬天就和妈一起做针线学绣花,绣鞋垫上集上卖,多少能填补点家用。
弟弟从小就不爱说话不爱笑,可是书读得好,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家里墙上贴满了他从小到大的奖状。妈说这些奖状比啥画都好看,看着心里舒坦,美。弟弟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很孝顺,在农村,孤儿寡母容易受欺负,可是他家没有,一个是弟弟书念得好,让人宾服,还有就是他脾气大,谁敢说妈和姐一个不字,他能拼命,大伙都知道。有一次弟弟啥竞赛得了几十块钱的奖金,他跑到药店全给妈买了药。心疼得妈操起笤帚把他一顿打怪他乱花钱,打完又搂着弟弟哭,弟弟就说了一句话:妈,你等着,我以后挣好多钱给你接到城里,咳嗽就有药吃不用吃萝卜!
为了供弟弟,妈毅然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把家里的一点地租给别人,带着他们姐俩在县里租了间几米的小房,她在绣花厂干活,妈就啥活都干,拾废品,糊纸盒,每天晚上弟弟在灯下学习,她和妈在旁边干活陪着,一家人苦着乐着,总觉得日子有个盼头。
妈总算真得了儿子的济,弟弟大学毕业没跑到南方,他惦记着妈和姐,就留在北方,他把妈和姐真的都接到了城里。他们最后回了趟老家,跟乡亲们告别,妈把弟弟的城市户口放在爸的坟前说:老姜,咱儿子出息了,进城了,我们也都跟他去了,你放心吧。
弟弟业务好,在单位是技术骨干,很早就进了工程师,业务总负责,拿最高的工资,因为他特别倔强,工作较真绝不通融,所以有人把“姜总”偷偷念成“犟总”,他知道了也不在乎。
可是就是这个“犟”字,让他离了一次婚。
说起来那女人跟弟弟很般配,也是大学毕业,长得也不错,妈总说老姜家能娶了这个媳妇是祖坟冒青烟了。可能这样的话说多了,女的就有点飘了,对他们就不像开始那么尊尊敬敬。弟弟没说什么,毕竟像他这样带着妈和姐一起过日子的也不多。可是,就在新婚之夜,他们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第二天,弟弟就闹着离婚。女人哭了求弟弟原谅,说以后再不会了,弟弟只说一句话:没有我妈我姐,就没我今天,我姐从小干活挣钱供我上学耽误了自己嫁人,她做针线手指都累弯了,我要养她俩一辈子。这点不和我一个心,那还过个啥!
只当了一天的新郎,弟弟就又成了单身,从此“犟总”名声更响,他从没说因为啥离婚,但肯定是因为女人嫌弃妈和姐提了啥话头呛了他的肺管子,一怒之下非离不可。
妈因为这愁得不行,想起来就骂他一通。他却没事人一样,忙着把姐姐先嫁了出去,大龄的姐姐嫁了弟弟单位一个更大龄丧妻的工人,俩人过的挺好,还把妈接过去一起住。
姐姐出嫁那天,弟弟给姐弯了的手指戴上一枚镶着小钻石的戒指说这是娘家的陪嫁。
两年后,弟弟又结婚了,这次他娶了个文化不高的本地打工姑娘,姑娘虽是城里人,从小就苦,听说是从小没妈,全靠爹干粗活养大了她和奶奶,俩人一见面就有感觉,姑娘平时寡言少语,和他在一起就唠个没完,愿意听他小时候的事,还张罗着让他带着回老家看看。
看来这小姑娘心地挺单纯的,没有说道,特别是对他十分依赖,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很漂亮,直鼻,大眼,看人很认真地盯着不眨眼(后来在医院才看出来,这是典型的这种病的隐性标志),肤色白嫩,不苟言笑,这激发了他再当新郎的热情。
一年后,小女儿出生,就在弟弟幸福无比时,媳妇出现了异样,先是她时常自言自语,后来对孩子不管不顾,怎么哭也不抱不看。他心疼孩子,说了她几次,她就不吃不睡,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吓人。有时又哭又闹砸东西。
他找来岳父,这老头子只说了一句:姑爷,我没想到,她到底和她妈一个病呀!
原来,她从小没妈是因为妈生下她后就发疯不知跑哪去了。她虽说没明显症状但从小就有些寡言,有时说话愣,但不知道的以为她就是这性格呢。她爸瞒着就想找个好人家嫁了她。恰恰被“犟总”遇上了!
他快快带她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像她这种有隐性发病遗传的,常因事发作,她是产后忧郁症引起的,好好治疗也许会控制,但很难根治,一生有无数发病的几率。
他郁闷得喝得大醉几次,最好的朋友劝他离婚,说对方隐瞒病史骗婚。他也曾怒气冲冲找岳父理论,可一看到那个整天喝得左脚踩右脚的老头子和那两眼惊恐的老奶奶,实在也骂不出口。离婚,没人照顾,她可能就像她妈妈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着天使一样的女儿,他怎么也不舍得让她从小没妈妈。
他在短时间内成了精神病学专家,他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迅速买了新房,选了顶层,把房间漆成最能调节她情绪的颜色,房间除了必用品,没有他物防止她犯病时砸东西自伤。因为妻子以前说过小时候最想摸同学的钢琴他特意买了一台。
他把女儿托给姐姐带,每周接回来呆一天。他要让妻子和女儿都不失去家庭和人伦之爱。每到春季易发病期,就先送到医院住一段。
他不是想隐瞒大家,实在是不愿意让别人用“这是个精神病”的目光看她。两人在家时,她不痛快,他就舍出自己让她出气……
曾经,妈和姐姐心疼他,想劝他离婚,可看他主意已定,只能选择支持分担他。她们都是善良的人。
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不希望别人喋喋不休的好心询问和善意同情,就给我们一个隐秘的角落,别问我们的过去,让我们不被关注打扰地生活就好。
他的单位破例允许他可以兼职赚钱,他们小区的人们看见他妻子难得地出趟门都只打个善意的招呼。只有他的女儿是被人抱得最多,夸得最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