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初
尽管现代社会已经或正在疯狂的张扬文学的商品性、物质性,但应该说至今没有人能公开否认文学是一种精神产品,文学具有精神性。问题在于:何谓文学的精神性?
现有诗学理论关于文学精神性的解读主要有五大方面:文学是一种意识形态;文学是审美意识的表现;文学揭示世界和人生的真实;文学表现和激发人的情感;文学是人类想象活动的产物。这五大观点构建了文学精神的五种属性:意识形态性;审美性;真实性;情感性;想象性。
当代文学和文艺学的主要危机就在于:文学的这五种精神属性已经和正在遭遇严重的消解。消解同时出现在“实践”和“理论”的两个层面上。直面并穿越、超越这种消解,应该说是拯救文学的头等重大的课题。
一
文学意识形态性的危机在于,意识形态的内涵同文学自身品格之间存在尖锐对立。意识形态体现的是占据社会统治地位的阶级和权力集团的意志;其功能是对社会的整体性控制和支配;其表现形态是理性化的观念系统。文学与意识形态的诸种品格相反。虽然,作为意识形式,文学可以是统治集团的思想意识的表达,但同样可以是被统治的社会民众心声的流露;可以是多数人的共同性意愿的载体,也可以是个体灵魂流淌的河床。意识形态性只着眼于统治阶级的观念,就意味着排斥被压迫者的心声,无视个人性的呼喊,这无疑是对文学的强奸。如果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问题,更为尖锐的是,历史上的优秀作品往往正是来自被压迫者的一面,来自当时还是极为孤独的个体的精神体验。曹雪芹、鲁迅、莎士比亚、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伟大作家的成就证明的正是这样的铁律。黄宗羲说古代诗哲的孤独时说:“盖其为人,劲直而不能屈己,青刚而不能善世。介特寡徒,古之所谓隘人也。隘则胸不容物,并不能自容。其以孤愤绝人,彷徨痛苦于山颠水之际,此耿耿者终不能下,至于鼓胀而卒,宜矣。”① 黄宗羲这段话主要是想说明孤明独发者的为世不容。从本文的角度看,他同时揭示了孤明独发的情感思想对于文学的极端重要性。其实文学的世界主要是由这样的孤独情思构建起来的,而不是由全社会共同统一的思想观念构建的。从压抑个体、无视被压迫者的声音来看,意识形态性的论证就不光是失真,而且极为有害。在理论归属上,意识形态或文学的意识形态性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诗学的内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诗学包含两大历史性形态:一是原典的马克思主义,即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二是马克思主义后继者的思想,即通常所说的包括卢卡奇、本雅明、法兰克福学派、阿尔都塞、詹姆斯等人的思想在内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不能否认,无论原典马克思还是“西马”都有着对于意识形态和文学的意识形态性的某些“中性”的论述。中性的论述意味着不把意识形态看作文学合目的性发展的对立性力量。但同样不能否认的事实是,在更具主导性的层面上,“原马”和“西马”都是把意识形态作为阻碍文学发展的否定性因素来看待的。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最早探讨出现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该书谈论的“意识形态”就主要是贬义上的,其所指为掩盖物质性历史真实的理性观念。恩格斯后来干脆用“虚假”一词定义意识形态是学界熟知的:“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通过意识,但是通过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过程。推动他的真正动力始终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则这就不是意识形态的过程了。”② 受“原马”影响,更由于对理性化科技化物化的西方社会生活的现实深深失望,“西马”的理论家们更多从贬义上使用意识形态一词,更着力于张扬文艺同意识形态的对立。阿多诺说:“艺术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们能使那些隐藏的意识形态被知悉”。③ 之所以在西马这里意识形态被更加“负面化”,原因是在“原马”那里某些尚具有肯定意义的意识形态的品格在后马恩的时代也已经遭遇合理性丧失的厄运。其中突出的是“理性”和“总体性”。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中性描述就建立在理性和总体性的品格上。依据理性和总体性的品格,他才能够从社会结构的层面上把意识形态定义成高居于经济基础和制度性上层建筑之上的观念系统。在“西马”这里,特别是在具有后现代特征的西马或与西马有关联的思想家这里,以理性和总体性为基本特征的意识形态就几乎成了扼杀文艺和当代人生存意义的“恶魔”。马尔库塞把意识形态同技术理性、同人的单面化相连。福柯认为意识形态即等于“规训”。哈贝马斯说:“当今那种占统治地位的、更呆板的把科学变成偶像的背景意识形态,较之旧式的意识形态更加不可抗拒和无孔不入。”④ 在所有这类思想家看来,所谓意识形态实际上就是应该被质疑的“侵袭”“人类解放要求”⑤ 的“总体性社会控制”。
二
审美性在历史上是文学粉丝们更认可的观念。但在今天,文学的审美性同样遭遇了危机。首先,当代的审美在现实经验的层面上已经严重地向感官化欲望化偏移。如果像李泽厚先生所说的那样,美感有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三个由低而高的层面,文学审美的优越性则正在于能更多地带来悦心悦意、悦志悦神的高级精神享受。问题在于,当代的审美主要关注的恰恰是悦耳悦目的感官陶醉和欲望的替代性满足。美女、名车、花园、豪宅构成的美感图像作为今日的审美新宠每天都在如狂澜巨浪一般占领我们的感觉领域。它们以其同物欲的直接同一带来现代人的审美狂欢,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传统心灵感受排汰殆尽。面对同样一个李后主,王国维所赞赏的那种担荷人类罪恶的心灵震荡本是千百年来后主词给人们的主要感受,也是后主之所以成为伟大词臣的原因所在;而在今日,后主词中嫔娥共舞、春夜偷香的风流艳遇则成了人们读李词时最着迷的情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苦痛被淡化或甚至完全忽视。这种美感的偏移凸显了文学审美性在现实层面上的残败。其次,近两百年来的审美观念是以康德等美学大家的审美自律性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非功利、非概念、自为目的等等观念是现代美学的基本信条。后现代思想则已经和正在颠覆这些基本信念。在阿多诺、赛义德、西苏等属于不同学派的思想家的眼中,对审美的非功利性、非政治性、非概念性、自为目的性之类的论证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它们或者是纯粹的理论虚构,或者是极为有害的思想。此处可就阿多诺的“否定美学”略作说明。阿多诺的否定美学虽然在拒绝传统再现论、表现论时同现代美学对审美自律性的坚持相一致,但阿多诺完全不接受现代美学的审美自律论。审美自律认定审美的独特性,认为审美与现实生存无关。审美自律论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尔德说:“艺术绝对不关心现实;她发明,她想象,她做梦,她在自己和现实之间保持着不可侵入的栅栏”⑥。阿多诺拒不承认这种观点。他的否定美学的第一信条正在于坚持审美具有否定现实世界的功能。在阿多诺看来,艺术、审美是从否定的层面揭示出来的社会现实。艺术和审美是对抗现实的。现实以总体化、概念化的方式演进。艺术与审美恰恰具有强大的反总体化、反概念化的力量。“艺术向社会贡献的并不是与社会的交流,而是一种极其间接的东西,一种抵抗。”⑦ 审美自律认定审美有其自身不变的特性。阿多诺对此更是断然否认。在阿多诺看来,审美和艺术的唯一特性就是“否定”,否定包括对所谓自身特性的否定。艺术没有什么不变的特性。现代美学一直到20世纪初期还在致力寻找审美的特性。以克乃夫•贝尔为代表的形式主义美学就体现了此种努力,其目标是从形式层面为审美找到某种自律的依据。阿多诺不承认审美和艺术有形式上的特殊性。他说:“艺术和哲学共有的东西不是形式或构造的过程,而是禁绝虚假形式的指导模式。”⑧ 其三,当代审美的泛化在扩张审美势力的同时,事实上也在昭示审美的没落。当代审美的泛化正在很多方面强势推进,如伦理审美化、生活审美化等等。此类现象的蔓延提升了审美的地位。但悖论在于:审美的泛化会造成审美的衰落。当审美变成整个世界的主宰,与之区别的领域、权能消失的时候,审美自身也将随之消失。对此,我们在鲍德里亚等人的思想中就可看到这一逻辑的现实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