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橹 董迎春
摘要:从洛夫的禅诗中不仅读到了许多妙悟和顿悟的诗语,更能读出他对现实和人生的强烈关注。丰盈的意象和独到的神思,与禅的意境融为一体,形成“诗禅互动”的审美效应,扩充了读者的审美视野,丰富了当下现代诗歌创作。
关键词:禅诗;洛夫;审美;诗禅互动
Abstract:Luo Fus Zen poems impress the readers not only with their epiphanic lines, but also with the poets intense concern about life and reality.The rich imagery,unique sense,and the poetic combination with the Zen Buddhist imagery all lead to an aesthetic effect of Poem-Zen interaction, thus widening the aesthetic horizon of the readers and enriching the contemporary poetic creations.
Key words:Zen poem, Luo Fu, aesthetics, poem-Zen interaction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5-0054-08
在人类文明史的发展进程中,诗歌与宗教之间似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最早的的“祭诗”之类,实际上形同“诗”与“教”的合一。因为都只是处在萌芽状态,所以赞诗与巫语是一回事。后来的诗歌之所以独成一支文化脉流,则是同它的“言志”与“缘情”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分不开的。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化传统中缺少真正的宗教意识。虽然那种巫语式的装神弄鬼并不鲜见,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宗教意识与理论。所谓的“儒、道、释”乃至三者合一的大杂烩,同真正的宗教意识已经相去甚远了。中国历史上有过“百家争鸣”的时代,那都只是一“家”之言,而没有形成统一的宗教意识。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也只是一种统治者的“术”,而不是那种全民信仰的宗教。所以,严格地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意识的国家。如果让我说一句妄议的话,我倒是觉得一些人说的“诗是我的宗教”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一种文化现象的真理。以诗为“宗教”的诗人并不鲜见,在现代诗人中,洛夫应当是颇具代表性的。他一生笔耕不辍,写诗数十年,如今年过八十而依然时有新作,说诗是他的“宗教信仰”,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罢。
在洛夫的诗作中,被称为“禅诗”的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专门出过一本《洛夫禅诗》,而在其它一些诗集中的作品,具有禅意的诗篇也为数不少。我之所以把它专门作为一个题目来进行考察,是因为我觉得这不仅是一种诗歌现象,而且还蕴涵着若干与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中国人的人生选择与处世姿态相关联的丰富内容的。
所谓诗中的禅意,自然是同禅宗的教义有关的。禅宗其实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被“改造”了的“诗化教义”。与其说它是一种宗教学说,倒不如说它是一种诗化哲理。唯其如此,它才更加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势力的强大以及中国人是何等的善于融化、吸收、改造异域文化而为我所用。
诗歌中的禅意其实表现和传达的是一种人生姿态的选择,而禅宗对佛教教义的“改造”,从根本上说就是把它的那些有关苦行的种种清规戒律转化成一种处之泰然的自我解脱。既然要寻求自我解脱,就必须找到一种能够使这种自我解脱获得人们认可的道理。从表面上看,禅宗的“改造”佛学教义,并非从根本上推翻它,而只是标榜自己是“第一义”,其它宗派则为“别传”。所谓“第一义”即是靠内心的神秘体验而获得的心领神会。有了这种心领神会,就会达到“拈花微笑”的境界。而禅诗的最大特色即在这种心领神会上面,它所表现的就是人对周围世界的沉思遐想中获得的顿悟性的启迪。这种境界的一大特色就是所谓的诗境的“静”与“空”。苏轼在《送参寥师》一诗中有言:“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可见这一静一空的巨大的容涵境界是何等的具有艺术的魅力和张力。五四以后的诗人中,废名即是沿这种诗思与诗路而前行的探求者之一。而到了洛夫,由于他在吸纳西方超现实主义诗艺的基础上进而“回眸”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终于找到了一种熔中西优秀诗歌传统于一炉的艺术表现方式,所以他的禅诗更体现出一种博大的容涵和精巧的技艺。
洛夫的诗,早年因志存高远和诗思敏捷而常常把诗的题旨向高远的目标延伸,关注社会的同时更着意于主观精神的昂扬激愤,而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的诗作中屡屡呈现出一种沉稳淡定的心境,禅意因之而每每于有意无意之间盎然溢出,在“超现实手法造成的那种虚实相生亦真亦幻的惊奇之感”中,借助传统诗歌美学使中国现代诗起死回生,“中国古典诗中蕴含的东方智慧(如老庄与禅宗思维)、人文精神、生命境界以及中华文化中的特有情趣”。在这里想首先从他的那首《谈诗》来展开我的话题。全诗如下:
你们问我什么是诗
我把桃花说成夕阳
如果你们再问
到底诗是何物?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颤
居然有人
把我呕出的血
说成了桃花
我们曾经在许多的理论典籍中读到过无数的关于诗的定义的学说,但似乎没有一种定义是能够令人满意的。而洛夫这短短的几行诗,并不意在给诗下什么定义,却似乎说出了“诗”的许多奥义。根本原因在于,诗在本质上就是不可定义的,因为它是一种处于不断变化中的精灵。它在可知和不可知之间不断地变化着,充实着并丰富着,也因此而使它具有无限的魅力和魔力。洛夫的这首短诗,表现的恰恰就是这种诗的魅力和魔力。诗的话语方式恰恰就是“把桃花说成夕阳”,而当你再追问它“何以故”时,这种追问就变成了把诗人“呕出的血/说成了桃花”了。读到这种有点诡异和诡辩的文字时,我们的头脑里就不禁会浮现出诸如“庄周梦蝶”、“子非鱼,焉知鱼”一类的典故。因为这一类典故所表现出的思辨方式,恰恰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传统的东方智慧的特色。为什么佛教文化中那些清规戒律、苦行修炼的内容,到了中国会被“改造”成像“佛祖拈花,迦叶微笑”那样的强调心领神会的顿悟式的修行,这不能不说是中国人的一种寻求自我解脱的智慧所致。而这种智慧的获得,可以说是与中国人的根深蒂固的生存姿态有关。孔子有一句众所周知的话叫做“未知生,焉知死”,它所体现的是儒家的入世思维,即认定人活在世界上首先要改变和解决的是“生”的问题,而对“死”这种属于彼岸世界的事情,则是不必给予过多的关注。可是佛家却对“死”的问题非常关注,想得很多的是如何超度灵魂,为了这一目的而不惜在人世中苦行修炼以成正果。禅宗的要义恰恰是在这二者之间采取了调和与互为补充的人生姿态。所以他们有意无意地淡化了苦行修炼而着意于心灵的超脱,认定不实行那些苦行修炼同样可以达到悟道而通向佛界。禅学之所以能够日渐被诗人引入诗的领域,并且以诗的方式进入禅境,正是由于诗人对这种人生的生存姿态的认可。洛夫曾经以散文体“翻译”过原名为“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的题名为《大悲咒》的诗,对“有意无义,有字无解”的原文作出他自己的诠释。他有一段话说得非常之妙:“佛言呵弃爱念,灭绝欲火,而我,鱼还是要吃的,桃花还是要恋的。我的佛是存有而非虚空,我的涅磐像一朵从万斛污泥中升起的荷花,是欲,也是禅,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禅。”这一段话对于我们了解洛夫“禅诗”的内涵和外延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不妨还是回到《谈诗》这首诗来阐述我的一些理解。为什么“把桃花说成夕阳”是对诗性的领悟,而“把我呕出的血说成桃花”就是对诗的亵渎呢?这种意象之间的可转换与不可转换,实际上是体现了洛夫对诗性的一种灵动把握以及它的某些不可逾越的规则的执着态度。把桃花说成夕阳可以是一种给人以美感的意象联想,而把诗人内心呕出的鲜血当成桃花来欣赏,则是一种对神圣事物的凌辱。从深层次的意义上说,这恰恰是洛夫一贯的诗的信仰。他把诗视为宗教,而这种宗教又不是同社会现实与人生追求无关的“虚空”。从《石室之死亡》到《漂木》乃至《背向大海》,洛夫对人的生命意识同社会现实的变动之间所存在的那种隐秘的或不那么隐秘的精神关联,充分地体现了和表达了他严肃的人生姿态。他既视诗如同生命,又绝不把生命看成是一场“虚空”。洛夫说:“作为一种探讨生命奥义的诗,其力量并非纯然源于自我的内在,它该是出于多层次、多方向的结合,这或许就是我已不再相信世上有一种绝对的美学观念的缘故吧。换言之,诗人不但要走向内心,深入生命的底层,同时也须敞开心窗,使触觉探向外界的现实而求得主体与客体的融合。”他之所以写下为数不少的“禅诗”,绝对不是为了逃避对人生意义的追问,而恰恰是为了在积极的逼视生命的同时寻求到一种诗意与诗性的精神境界。如果一旦有人把他呕出的心血当作桃花来欣赏,他是必然会对这种亵渎发出抗议的“颤抖”的。
我们在洛夫的禅诗中所读出的“禅味”,“或许近乎一杯薄酒/一杯淡茶/或许更像一杯清水”,这是他在《禅味》一诗中夫子自道。他并且终结式地宣称:
其实,那禅么
经常赤裸裸地藏身在
我那只
滴水不存的
杯子的
空空里
读着这些诗句,我们便不能不心领神会地想起苏轼的“空故纳万境”的妙语。正因为“空”,所以才能装得下“万境”,而我们也的确是在洛夫的诗中读出了如万花筒般的诗意景观。
单就洛夫的禅诗而言,它们所呈现的景观其实是色彩缤纷的。在《根》这首由若干短章构成的诗中,“地壳日益阴冷/而我满身是火”所构成的强烈对比中,我们不难窥视到诗人的内心与灵魂的呈现。而他的生存状态则是:
我被灌以雪水
我毒藤一般被人爆晒,焚毁
我被浓烈的阿姆尼亚呛得咳嗽
风雷动地,我以泞泥塞住耳朵
我怯于嚣骚且拙于诅咒
却无惧于那些胸怀刀子的人
因为我藏在深处
有人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诗句已经同“禅味”相去甚远,其实,这正是洛夫的禅诗的一大特色。因为他已经说过:“我的佛是存有而非虚空,我的涅槃像一朵从万斛泥中升起的荷花,是欲,也是禅,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禅。”禅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对人的生存状态作出的超脱性反应,它是对社会现实与人的生存之间的关系一种超越式的理解和把握,而不是某些人所认定的那种逃避式的清高和虚空。把握住这一核心,我们才能够进入洛夫禅诗的“万境”。即如这首诗的结句: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看似大白话的句式,把“根”的“原初”和“土气”表现得那么质朴,那么直截了当,其实仔细一想,还真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这不正是一种最本真的回归吗?诗意和禅味被融化在最朴实的诗句中,不是诗与禅的最佳境界吗?
如果我们只是从佛家的出世思想来观察诗中的禅意,其实是对禅宗的一种误解。禅宗之所以要化解那些清规戒律和苦行修炼对佛家子弟的精神束缚,其实就是想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寻找到一种能够安置灵魂的狭小空间。而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诗人,一方面是感受到诸多政治势力的束缚和压迫,另一方面又因为意识到作为追求精神自由的人面对这一切的无奈,所以就在诗中着意于禅的超脱境界的表达和表现,但是这种表达和表现又不可能是脱离人间烟火的,所以我们从洛夫的禅诗中不仅读到了许多妙悟和顿悟的诗语,更能读出他对现实和人生的强烈关注。只是他的这种强烈关注被化解成一些令人过眼难忘的或优美或冷峻的诗句,这些都可以说是构成洛夫“禅诗”的重要特色的标志。
对历史进程的探究及其对人类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影响,是贯串在像《石室之死亡》、《漂木》一类作品中的重要内涵。洛夫在《隐题诗》集子的卷首说过这样的话:“诗,永远是一种语言的破坏与重建,一重新形式的发现。”在《漂木》长诗的创作中,洛夫为避“再次陷入《石》(《石室之死亡》)诗那样的紧张与晦涩”而“调整语言的习惯用法”。而这种关注也同样表现在他的一些短小精炼的禅诗之中。他写过一首《回响》:
怎么也想不起来你是如何瘦的/瘦得如一句笛声/试以双手握你/你却躲躲闪闪于七孔之间
江边,我猛然看到/自己那幅草色的脸/便吵着也要变成一株水仙/竟不管头顶横过一行雁字/说些什么
你一再问起:/“千年后我瘦成一声凄厉的呼唤时/你将在何处?”
我仍在山中/仍静立如千仞之崖/专门为你/制造凄凉的回响
这就是典型的洛夫式的冷峻和优美。也许无须去为诗中的那些意象作出穿凿式的诠释,但人们一定可以从诗的总体印象中得出对它的心领神会和顿悟之思。我们所面对的诗境可以说是满目苍凉,但它给予人们的精神影响却绝对称得上是“静立如千仞之崖”上的鹰的姿态。写到这里,我就不禁联想到他的另一首“隐题诗”:《危崖上蹲有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
洛夫还写过一首《雁塔》,从这首诗中我们读出的意味,是绝对地不同于杨炼的《大雁塔》或韩东的《有关大雁塔》的那些内涵的。他在“每层有每层不同的景色”以及诸如“风声”、“空白”、“寂寞”中,感受到“雨夜的长安真好”,还看到了“酒馆里”那位打瞌睡的诗人。诗的结尾却是:
这时,塔顶突然有了动静
疑是玄奘的脚步声
上去一看
原来是一行青苔
悄悄向窗外爬去
从“玄奘的脚步声”到“悄悄向窗外爬去”的青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超验感受,何等的机智与妙悟。历史的苍茫与禅思的智慧如此水乳交融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以致任何理论阐述都显得多余和不得体。这就是一个杰出诗人的特色,是别人难以模仿难以企及的。
从《雁塔》的这种即兴式的妙思顿悟中,我们可以联系到洛夫每当亲近一些寺庙时,为什么总会迸发出一种灵感的火花,如有神助似地写下那些被人交口赞赏的诗篇。像《夜登普门寺》,《金龙禅寺》,《夜宿寒山寺》,乃至后来的《背向大海》,无一不是在寺庙的环境氛围中酝酿孕育的诗篇。
禅与寺庙的关联似乎注定了洛夫的这些诗摆脱不了静与空的境界。我们在这些诗中读到的“月光”, “灯火”,“石头”,“钟声”等等,无一不透露着一种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的意味。洛夫在金龙禅寺所看到的“羊齿植物”“一路嚼了下去”和“灰蝉”点燃的一盏盏“灯火”,已经成为诗的经典意象;但是人们对他怀抱“石头”夜宿寒山寺的“欲念”似乎还不甚了然。不妨读一下他的这些诗行:
夜半了
我在寺钟懒散的回声中
上了床,怀中
抱着一块石头呼呼入睡
石头里藏有一把火
鼾声中冒出烧烤的焦味
当时我实在难以理解
抱着一块石头又如何完成涅槃的程序
或许这是洛夫在这类诗中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欲念如此突现的一次尝试。它分明是在呈现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态。人可以在寺庙中“上了床”,而怀抱里的“石头”却依然“藏有一把火”。出世乎?入世乎?涅槃乎?人生处境之尴尬,生命过程的复杂与纠缠,其实是任何一个人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即使“遁入空门”,也未必不被那一块沉重的石头里的火所“烧烤”呢!
《背向大海》是一首长达百行以上的诗篇,它的格局似乎很难同顿悟之类的禅意相吻合。然而洛夫在这首长诗中却以惊人的气魄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他对人生对历史的感悟和思绪。谈感悟似乎同禅意尚且吻合,讲思绪则难避故作姿态之嫌。但是我要说,洛夫之所以是洛夫,就是因为他具备这种剑走偏锋的能力和胆识。正如沈奇所说的:“在洛夫诗歌世界中,我们不仅能获得强烈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现代生命意识、历史感怀以及古典情怀的现代重构,更能获得熔铸了东西方诗美品质的现代汉语之特有的语言魅力与审美感受……让现代中国人在现代诗中,真正领略到现代汉语的诗性之光”,“背向大海”的意象所勾勒出的是一个沉重的背影。当“许多张猛然回首的脸/面向大海”时,洛夫则处于“残阳把我的背脊/髹漆成一座山的阴影”的生存姿态里。他的这一次相背而立的姿态,意味着他的头脑里正翻腾着如大海一般的波涛。在背后“一阵阵深蓝色的涛声”里:
我之不存在
正因为我已存在过了
我单调得如一滴水
却又深知体内某处藏有一个海
这就是洛夫的生存悖论式的对自己自身生命的逼视。《漂木》中的那一块木头,如今以背向大海的姿态在伫立沉思了。他在回顾人生的道路还是在沉思历史沉重的步伐?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罢。
沿着这样的思路,洛夫以他的诗笔逐一展现那“无限的天涯”中“自己的影子”。当“脚印”中的“欲望”、“惊愕”、“缄默”、“悔撼”、“遗忘”乃至“走失的自己”纷纷亮相时,他似乎处在一种迷失自我的状态之中。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我之不存在”和“我已存在过了”之间的那种状态。想同“落日”“一块儿下沉”的愿望产生的同时,又一次感到了“远方的钟声/再次从骨头里溢出”。于是他在“更远更冷的/一盏深不可测的灯火里”:
发现岩石里暗藏一卷经书
那是整个海也浇不熄的
智慧的火焰
仓促中酝酿着一种焚城的美
熟知洛夫诗歌的人一定知道,他始终是一个在生命体验的过程不断地赋予它意义和价值又屡屡地消解这种意义和价值的人。也就是说,他既是一个积极的入世者,又是一个虚无的出世者。表面上看来,这好像是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存在,实质上这正是作为诗人的洛夫,其生命内涵极其丰富和复杂的一种存在。人的生命过程本来就是在不断地希望和失望中完成的,只有终生处在蒙昧状态的人才会无忧无虑地度过平庸的一生。洛夫从具备自觉的生命意识开始,就一贯地追求着生命价值的实现,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同样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生命终将从这个世界中消失。消失是一种必然的规律,因而不可抗拒。既然不可抗拒,那就只能从它的必将消失的这种过程中寻求到它的意义和价值。而作为诗人,他的表现和表达的方式和手段,就只能是用诗的美学观念和独特的艺术意象来达到目的。这正是我们始终在洛夫的诗中感受到的那种冷峻之美、热烈之美、凄厉之美和温暖之美交相融汇的根本原因。他的诗中那种“骨头里”暗藏着的“智慧的火焰”,不仅是在燃烧着自己,也不断地向读者传递着强烈的燃烧着的火种,这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的价值所在。
借助于独特的意象来激起读者丰富的联想,是洛夫诗歌的一大特长。在这首《背向大海》中,许多出人意料的意象比比皆是,诸如“和南寺的木鱼吐出沉郁的泡沫”,“我和鱼群/除了一身鳞/便再也没有什么可剃度的了”,还有:
我的头
刚好紧紧顶住孤独的尾
这是一种解构式的文本书写
主要表达的是
海蓝透了的绝望
在这一系列的意象呈现中,我们感受和感知的,是一种在人与世界接触并深入其间后的难以言说的沉重、忧郁、孤独等等近乎“绝望”的复杂心态,然而这种心态所激发起的又是一种令人心醉的审美感受。它们给人的感觉是,人最终虽然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作为一种生存过程,它是值得依恋的,即使苦难依然存在,即使孤独和寂寞依然折磨心灵,但因为有峻美、优美、凄美种种事物的存在,所以生命是值得珍惜的,风景是应当饱览的。
以如此巨大篇幅书写一首饱含禅性和禅意的诗,也只有像洛夫这样的诗人才敢于命笔。我们知道,佛学禅宗的进入中国文化领域,之所以会对中国的诗歌产生巨大影响,是因为它的“基因”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相通的关联的。最主要的一个因素我以为是从诸子百家所沿袭下来的那些缺乏严密论证过程的片言只语的学说,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诗性思维的特点。所以禅学入诗不仅没有损害它的思维规律,反而是助长了诗的韵致和韵味的滋生壮大。论述这种诗禅互动的过程非本文所要写的范畴,亦非我能力所能操作。我只是借洛夫诗中一些现象借题发挥而已。因为《背向大海》这样的长诗,在传统的诗歌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像废名这样的诗人,也只能以少数短章篇什来表现他的禅思。洛夫在这样的长诗中能够借助丰盈的意象和独到的神思传达出他的诗性和禅悟,因而更使得我们注意到这首诗在洛夫晚年的诗歌创作中具有的独特意义。洛夫在这首诗的结尾处写下如此诗行:
但海仍有其宿命,我有我的无奈
无奈之极于是我发现
一粒盐开始在波涛中寻找
成为盐之前的苦涩
存在先于本质
苦涩永远先于一滴泪
泪
先于眼睛
这是在阐述哲学吗?或许可以称之为诗的存在与本质的哲学,人的生存与本质的诗学罢。
所谓的禅宗禅学,在本质上试图解释和探究的,其实也就是人与存在的一种契合关系。诗歌在表现人的生存本质上所呈现出的千姿百态,其实也是在寻求和探究生命过程的种种欲望和追求。所以,禅学入诗,必然是一种互动的关系才具有意义。“洛夫着眼于禅的悟性与超现实主义的心灵感通的契合点,发挥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而又含有无穷之意趣的审美效果。”可以这么说,诗与禅能够水乳交融地呈现在诗人的生命体验中,其所产生的审美效应必然会扩展读者的审美视野,哺育人们日益因物欲的侵袭而变得干涸的心田。
洛夫在《背向大海》中所展开的诗思脉络,表现和表达的虽然还是有关生命体验中的穷根究底的追问,但是由于他的意象纷纭,神思妙语不断汹涌而出,就使这首诗超出了一般禅诗那种瞬间灵感的顿悟和格局。我们从《背向大海》中固然能读出它的瞬间灵感的顿悟特色,但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它的许多很独到的深思熟虑。所以它既是灵性的泉涌的产物,又是知性的理智的运思。洛夫毕竟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探求者和思考者,所以他的禅诗所具有的复杂内涵是不能用中国古代的禅诗标准来衡量的。
诚然,即使是在洛夫的禅诗中,像《背向大海》这样的长篇巨制也应属仅见的一例。相对来说,他所写下的那些短小精炼的诗作,似乎更具有灵性的禅意。
机智与诙谐可以说是洛夫禅诗中最为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
洛夫的机智几乎是构成他这类诗作的一种基本品格。机智源于灵动的思维,看似信手拈来,肆意纵横;对阅读者来说,却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启迪。像《乌来山庄听溪》这首短诗:“且以风雨听/以冷听/以山外灯火听/那幽幽忽忽时远时近的溪水/夜色中,极目搜寻/那声呜咽响自何处/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忘了横梗胸中的那一颗/圆圆的卵石。”我们已经在他的不少诗中读到了“石头”这一意象,在不同的场合与情景中,石头所具有的内涵是因时因地而异的。这一次石头的出现使我们有点意外,因为它被“忘了”。是真的“忘了”吗?当然不是。是因为“沉重之石”,“欲望之石”已经化成了他身体的内在组合,以至于都“忘了”它的存在。那呜咽声恰恰是因它而起,说“忘了”是因为它的沉重和欲望使人变得麻木了。这是不是使得呜咽更具有悲剧性了呢?这就是洛夫的机智所造成的艺术张力。
我们还看到洛夫的一些超短诗所显示出的机智锋芒。像“玫瑰枯萎时才想起被捧着的日子/落叶则习惯在火中沉思”;“夏虫望着冰块久久不语//呵,原来只是/一堆会流泪的石头”;“我正在寻找一双结实的筷子/好把正在沉沦的地球挟起来”。诸如此类的三言两语的诗思,或许在洛夫诗歌中纯属零星的闲言碎语,但它给予读者的品味总是余韵悠远。
与机智相映衬的谐趣,同样是洛夫禅诗的重要品格。禅宗一派虽说也是佛家子弟,但是他们对待生活所持的态度和精神追求却是以化解苦难为特色的。所以在历代的禅诗中并不缺少以谐趣为内容的诗篇。南宋杨万里的“诚斋体”,在禅诗中可以说是集大成者。他写过一首《烛下和雪析梅》:
梅兄冲雪来相见,
雪片满须仍满面。
一生梅瘦今却肥,
是雪是梅浑不辨。
唤来灯下细看渠,
不知真个有雪无?
只见玉颜流汗珠,
汗珠满面滴到须。
读着这种轻松逗趣的诗篇,难免联想起洛夫一些同属谐趣一类的诗。且看《自伤》:“独自坐在房间里/灯火/与心事/还有停了的手表/全部荒凉起来/看看墙上泛黄的照片/那些皱纹几乎要爬出镜框/偶尔背两句《月下独酌》/发现杯子里的蛇影/竟暧昧地笑了/我无事常摸摸自己的头/何时再长出青草?/可是又怕/梦里跑出一群羊来。”洛夫的这种“自伤”,同杨万里的那种“烛下和雪析梅”都属谐趣,但是又存在着明显的区别。杨万里的谐趣可以说是一种闲逸中的“找乐”,而洛夫的谐趣中却隐藏着某些对生命审视的意味,特别是怕梦里跑出来的羊吃掉头上长出来青草的结尾,更是令人在谐趣中联想起人生世相中的无奈和危局。
之所以把杨万里同洛夫作这种有点不伦不类的比较,绝不是想借此“孤证”来阐述什么“继承传统”的道理,而恰恰是为了证明,由于时代的不同,观念的差异,所以在对诗与禅的理解和表现上,古今诗人之间是有很多不同的。现代社会的复杂与丰富,人对生存状态的感知与理解,注定了洛夫禅诗的内涵不可能像古代人那样质朴纯净,所以洛夫才写下《大悲咒》这样有点近似他的“禅学宣言“的文字。这是我们在考察洛夫禅诗时不可不注意到的问题。
人们都知道,禅宗的一大特点是强调“心慧”,而传统的诗歌观念则注重的是“心志”。如果“慧”融于“志”,显然会增强诗的艺术性内涵,如果以“志”侵袭“慧”,则必然伤害诗的艺术品格。但是二者的相通即在于对“心”的强调和呼唤。正如雨果所说:“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在“空故纳万境”这种理解上来把握诗与禅的关系,即可对洛夫禅诗中的现代意识有正确的把握和认识。
洛夫的禅诗,也可以理解为他在“回眸传统”中对现代诗的一种参与和丰富的创作实践。作为一个对现代诗作出杰出贡献的诗人,洛夫禅诗的丰富性与现代性是其诗歌品格的重要特色。但是我们在考察其禅诗的品格时,应当注意到,他的“禅”并非游离于“诗”的附加因素,更不可以把他的“禅”理解成对“禅学”的一种回归。以我对他的禅诗的阅读感受,他所吸收的只是一种“禅意”的思辨的灵活性和诡异性。所以他说“鱼还是要吃的,桃花还是要恋的”;“有多少欲便有多少禅”。这些话对正宗的禅学无疑是最大的叛逆,可是对他所写下的禅诗而言,无疑是打开其艺术奥秘的一把钥匙。他之所以把“禅”最终归结为“经常赤裸裸地藏身在/我那只/滴水不存的/杯子的/空空里”,就是因为这种空,才能够使它随时装进许多出人意料的灵思和神思。
“诗禅互动”成为洛夫“禅诗”的一大特色,并不是因为“禅”赋予了他的诗以“观念”,而是因为“禅”的思维方式融入了他的诗思之中,使他的诗思显得更为灵动,更为诡异,不了解这一点,是无法正确把握住他的禅思与诗思之间的关系的。
其实,在洛夫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出人意料是他的经常性行为。像他写下的《苍蝇》,《汽车后视镜所见》这一类诗,看起来似乎与禅性相去甚远,但是深思一下,他正是在生活中的这种不和谐、不协调的现象中,透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内心的沉重与压抑。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他空空的杯子里装下的另一种禅意呢?
禅意和诗意,其实是洛夫在心中永远不息的精神指引的明灯,只要生命依然存在,它们就会在互动互碰中迸发出耀人眼目的光芒,从而使人们在审美的愉悦中获得对人生和生存的信念。这恐怕也正是洛夫内心深处的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否则他是不会在耄耋之年仍然嗜诗如命的罢。
洛夫:《洛夫禅诗》,台北天使学园网路有限公司2003版。
余光中:《余光中说洛夫〈午夜削梨〉的超现实手法》,《名作欣赏》2005年第11期。
洛夫:《洛夫访谈录》,《诗探索》2002年第1-2辑。
洛夫:《背向大海》,台湾尔雅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
洛夫:《我的诗观与诗法》,《诗的探险》,台北黎明文化公司1979年版,第15页。
沈奇:《重读洛夫》,《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
洛夫:《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中外诗歌交流与研究》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