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江门：一位工程师的“批量化”举报

刘伊曼　陈安庆

江门市蓬江区信访局副局长陈永祥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朱雪玲这个人，是有些偏执。我们的王南健市长也被她举报。陈继兴书记也被她举报……领导都要被她举报完了。”

在江门，本刊记者采访的许多干部，都觉得朱雪玲是一个“想法可能不一样”、“偏执”的人。

“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生于1965年的朱雪玲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国家注册监理工程师。按照一般的说法，她算是高端和稀缺人才。2003年1月，蓬江区建设局通过江门市人才交流中心，引进当时在兰州工作的朱雪，玲到该局属下企业——江门市大方园建设工程监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方园监理公司)工作，2003年3月即任命她为大方园监理公司副总经理，同年8月任命其为总经理，到了12月，她又兼任了该公司法人。

“我一开始的工作不过是审图，所以很轻松，对一切毫不知情。但是后来做了负责人之后，才逐渐发现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朱雪玲对本刊记者说，“我掉进了一个陷阱，大方园公司原本就是一个违法企业，是官方凭空制造出来，专门为各市政工程、招商引资项目的违法违规操作开绿灯，出具‘合法手续。”

据她解释，监理公司的负责人必须取得国家注册监理师的资格，监理公司要依赖挂靠于企业的监理工程师证才能获得运营、升级资质。而所有需要财政支付的建设项目，都必须要有监理程序，需要有具备资质的监理师全程全面地把关并签字：包括监督项目用地是否合法，开发者和施工者是否具备资质，程序和手续是否完备，施工过程是否安全，项目开支是否与工程量相符，是否具备验收条件……

“在我担任负责人的短短半年间，各种各样严重违法的市政工程或者招商引资项目——交到我手上，授意我签字。”朱雪玲说，“我在内地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江门这地方大胆到这种程度，什么程序都可以没有，什么许可证、安全保障都没有，就先上马开工；政府各部门的工程，可以随意核价，从财政骗取巨额国有资产，特别严重的是违法占地，一个市级规划局，就可以发动辄几千亩地的规划用地许可给一个三级资质的房地产开发商，一个市级国土局。竟然就有胆量、有办法批出这块地……明知道严重违法，我怎么能签字，现在监理都是终身负责，我怎么担得起这么重的责任?”

于是，在这期间，朱雪玲不断给区政府、市政府、市人大等部门提交报告，汇报或者举报各种情况。一直到2003年6月，也就是在她给当时的“市长工程”下发停工令1个月之后，她被免去总经理及法定代表人资格。但她依然是许多个项目的总监，依然继续给各部门写着各种各样的举报信、投诉信、建议信，内容直指许多部门和干部的违法违规、安全事故、贪污腐败等等。

朱雪玲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她不愿意同流合污，但是又掌握了太多政府各部门及官员违法的证据，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报复：让她去收回她之前负责的五邑碧桂园等项目的工程监理费，但是又让对方不要给她，由此以工作移交未完成为由不给她离任审计，不办交接，扣押她的证件让她没办法再去其他单位工作，被抄家，被警察无端扣押和刑讯逼供……

“把我往死里整，”她说，“到最后都没有人敢帮我。”

官方否认：调查结果天差地远

原蓬江区分管建设的副区长，现任江门市规划局局长的林建生，是被朱雪玲举报的人之一。

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朱雪玲的一系列举报得到了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对于她所反映的问题都进行了调查，而结果都不属实。甚至到今年四五月份，连国家信访局都有领导下来督办此案。到现在政府一直在处理此事。

“她讲的那些，我认为是不客观的，都是一面之词。”林建生说，“但是我也不太好讲她，因为她投诉的有我。”

对朱雪玲信访反映的问题，江门市交由蓬江区处理，2009年1月决定由区委副书记周惠红为包案领导，召集有关部门开会专题研究，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出具了《关于朱雪玲信访问题的调查处理情况报告》。

根据这份报告，朱雪玲的免职经查证与“打击报复”无关，被警察“依法处理”也是因为其涉嫌盗窃衣服。她在被免职后，被安排在其他部门工作，薪酬待遇不变，但是她因不服而不断上访，还不断提出要求，大方园公司“出于爱惜技术人才的考虑”，对她的要求——满足，她却“并未理解和体谅组织的良苦用心，仍继续上访，使大方园监理公司无法正常运作”。

而该报告提出，调查小组在调查朱雪玲信访反映问题的过程中，发现了她在职期间的诸多问题：第一，在她任监理公司总经理期间，报销业务用车9个月的维护和修理费用超过10万元，不切实际。第二，私吞公司财产，被免去总经理职务及法定代表人资格后，大方园监理公司向原来由其任项目总监的项目业主书面说明免职情况，但朱雪玲仍私自收取江门市五邑碧桂园和裕鼎运动用品有限公司一期厂房项目的大部分工程监理费，致使大方园监理公司的财产流失，至今未追回，大方园公司表示保留依法向其追讨的权利，第三，伪造资料文件，第四，任职期间违反公司财务制度……

蓬江区信访局副局长陈永祥对本刊记者说，朱雪玲被免职是因为发现她经济上有问题，原本打算起诉，但因为不是很严重，也就算了。

而朱雪玲于2008年9月2日被警察询问，也是因为她在一家商店买衣服时涉嫌偷窃，店主报警，警察才来带她回派出所。

“当时没有女警，就没有搜她的袋子，她就在公安车里面扔衣服，把这些衣服塞到座位下面。后来警察把衣服找出来，她都不承认。派出所叫证人过来，核实她在店里拿了价值2000多元的衣服，她没承认，询问了一个晚上，知道她是我们建设局的干部，也没偷太多，就让她走了，但是她就认为公安不对。”陈永祥说。

当本刊记者问及朱雪玲所举报的那些工程、项目到底是否违法时，陈永祥回答说：“调查报告里没有相关内容，不清楚。”

“不懂政治”

朱雪玲第一次公开与她认定的违法行为叫板，是在2004年4月。

当时公安局正在进行营房改造工程，由大方园公司监理。在进行工程结算时，监理方跟踪核查发现5个方面的问题。其中最严重的一项：该工程立项为320万，合同明确约定造价为360万，而结算价竟然突破1100万。

朱雪玲告诉本刊记者，这个项目的监理日志全在她手上，工程量就那么多，怎么算也算不到1000多万去，如果她签署了支付凭证，那就意味着700万的财政资金流失。

“土建的东西，造假是造不来的，因为一环扣一环，全在环环相扣的链条里。你要造一个假，紧接着就必须要再造10个假来匹配，然后再改100个与此相关的材料数据……这基本不具操作性，所以，如果有问题，真的要查的话，一查一个准。”朱雪玲说，“所以我有底气，对于那些违法项目，不怕跟任何人对质。”

不仅拒绝签字，朱雪玲还于4月19日将相关材料和举报信提交到江门市人大，请求人大监督。随即，江门市人大将此列为督办案件。

江门市人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对本刊记者说：“朱雪玲拒绝签这个营房改造工程，包括后来给市长招商引资的工程下发停工令，是坚持了原则，无可非议。所以我很同情她，但是我不能表态，也无能为力。”

他说：“这些事，摆在那里，好多人都知道，并不是只有朱雪玲一个人发现。她就不停地举报，还捅到中央电视台，捅到国土资源部…一后来调查出来的确有违法，但是这些违法一放到台面上都不好处理。”

这位官员告诉本刊记者，具体签字的人就是要负责的人，这个用地不合法，那个环评不过关，这些部门的人又怎么签字呢?一般比较常见的做法就是拖。拖着证不给发，你要开工就开，大不了后面来补。但是朱雪玲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比较较真，“不懂政治”。

“谁签字谁负责，只能看运气了。”上述这位江门市人大的官员说，“土地违法。全国都有，中央一通报，2007年全国抓了10个市，其中江门有开平、鹤山两个县级市。”

谁在“空手套白狼”

朱雪玲举报的另外一个重点是“违法占地”。

她告诉本刊记者，她担任总监的五邑碧桂园项目就是一个典型。她说，大西坑水库一带原本都是农村，而项目用地写的是2000多亩，实际占地远远超出这个数，地市级的规划局和国土局，根本就没有权力批这么大面积的地，并且是用于别墅开发，更是违规。

本刊记者来到五邑碧桂园售楼处，查到其挂在告示板上的“江规地字2003-137号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上面写着；“用地面积：一百五十一万九千八百四十八平方米(约2278亩)”。

本刊记者询问江门市规划局副局长唐建安，该局是否有权力批2000多亩土地，他回答说，规划局管理用地是按照整体用地规划来的，规划局批的规划用地许可只是第一步，至于最后能用多少地，是由国土部门按照规划和指标来批。江门市目前土地剩余的情况，他并不掌握，因为每年的指标数据在国土局那边。

本刊记者在五邑碧桂园的售楼处并未找到2000多亩面积的用地许可证，而根据江门市国土局的登记资料，五邑碧桂园在大西坑的地有10块，最大的一块是83万多平方米(约]200多亩)。

国土局工作人员郑国光对本刊记者说，五邑碧桂园的用地都是江门市国土局批的，但是他在查询了许久之后告诉本刊记者，批地的文件没有找到，用地文件可能不在这份档案里。但肯定有，因为五邑碧桂园每个单元都办了土地证书，有土地证就说明用地是合法的。

朱雪玲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她极力反对五邑碧桂园项目，不仅是因为用地“太乱来”，不仅因为招标只此一家，而且因为江门市竟然以每亩6万元的价格将这块地出让给开发商。“这基本就是白送!”朱雪玲说，“大西坑的地是江门市最好的一块，被称为‘江门的肺，而项目所在的北兴区是江门规划的新中心区，把这样一块地以那么低的价格出卖，去搞又奢侈浪费、又毫无增值能力的房地产开发，纯粹是不为子孙后代考虑。然而，江门辖区内，如今已经有了5家碧桂园，鹤山的碧桂园还要大，6000多亩。”

江门市前任规划局局长、现房地产行业协会会长黄德文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五邑碧桂园那块地，当时是农地，农田、鱼塘什么的。按照我们最早的规划，那一块原本是教育用地。2003年政府卖给他们，听说每亩才6万，开发商真的是赚大把钱了!”

黄德文说，2000多亩农地怎么变成的别墅，他也不知道，但这在当时是明令禁止的。

江门市五邑碧桂园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只是一家三级资质的公司，当时的注册资本1000万，如果严格按照要求，他们也不能做这样的项目。

在黄德文看来，开发商“空手套白狼”取得了原本属于全民的资源，获取了巨额利润之后，最后却是让全民来埋单。“市场经济要用经济管经济，要经营城市。亏本卖谁不会啊?你今后又有多少地还可以拿来卖呢?”

100万就可以搞开发

在五邑碧桂园所处的北兴区，本刊记者见到了许多正在修建的房地产楼盘。一些楼盘，比如上城骏园，依然是朱雪玲曾经任职的大方园监理公司在负责监理。

本刊记者随机走访了一些楼盘工地，都没有看到悬挂有开工许可证及安全生产许可证。在一些售楼处，本刊记者也发现有“程序倒置”的问题。比如说取得用地许可证的时间是2007年，但是土地使用的年限却是从2003年到2073年。

江门市规划局副局长对本刊记者解释说，历史上的土地出让有协议出让之类的方式，早些年我国在这方面管理不是很严格，最近这几年才规范起来。

他告诉本刊记者，2007年开平、鹤山被查了之后，现在也在整改，“依法管理的力度加大了”。

而当本刊记者来到鹤山时，还在高速路上，就看到了绵延数里、毁山砍林的房地产工地，在大雁山风景区原本茂密的山林中，剥出了大片明黄色的丘陵，有些丘陵已经完全被削平。挖掘机和塔吊就在这些新开辟的平台上面忙碌地搭建一座座房子。

在巨幅广告牌上，赫然写着：“十里方圆——5000亩大雁山下的别墅。”

本刊记者来到该楼盘售楼处，被告知，大雁山风景区是国家级风景区，占地5000余亩，紧贴大雁山脚下的“十里方圆”，占地总面积约4000亩，目前刚开发了第一期。本刊记者从其样本合同后的附页上看到，该楼盘的几张土地证登记机关均为鹤山市国土局。

黄德文对本刊记者说，规范化管理上，现在依然存在比较大的问题：行政不作为、管理不严格——甚至连市场准入都基本没有。

他说：“现在江门市100万就可以搞开发，就可以搞个四级的资质。每一个项目，总投资的自由资金比例要达到至少25％，注册资本要有保障才行啊。市场准入这一步很关键。我呼吁了，也没人理。做工程是要有实力的，你如何保证工程质量，如何对市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