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明
摘要:《陈情表》表现李密与祖母的孝慈之情并非作者创造之初衷。作为奏章一类的文体,《陈情表》是一篇构思缜密、用语讲究、具有很高写作技巧的精心之作。其显示了李密人格的某种变异,与魏晋之际士风的变化密切相关。可以说,李密是由正始名士到西晋名士的一个过渡性人物。
关键词:李密;《陈情表》;魏晋士风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5-0098-05收稿日期:2009-01-23
李密的《陈情表》是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名篇,自梁朝萧统将其选人《昭明文选》后,一直为后世所重,历代文章选本鲜有不收入者。李密本人因此文得以传名后世,其与祖母的孝慈之情更打动了古往今来不同时代的无数读者。然而,这并不是李密写作此文的初衷。应该说。在后代读者眼中,李密原文的基本诉求在很大程度上被孝慈之情遮蔽了;相应地,李密其人、文章的写作背景等某些相关因素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误读了。将李密《陈情表》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我们或许会有一些新的认识,作出新的评价。
前人对李密此文多有称誉。较有代表性者,如元人陶宗仪《辍耕录》卷九《文章宗旨》:
西(两)晋之文,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王逸少《兰亭叙》而已。
这是将李密《陈情表》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王羲之《兰亭序》相提并论,视为两晋文章之最优秀者。评价可谓极高。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九引时人安子顺语:
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此语将《陈情表》与《出师表》、《祭十二郎文》相提并论,以之为文章中表现孝、忠、友情感的典范之作,颇有见地。而强调《陈情表》强烈的感染力与其所表达的特定情感内容相关,也是普通读者一致的感受。的确如此,当我们读到“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尝废离”,特别是“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等句子时,不能不被这种相依为命的祖孙之情深深打动。
不过,表现李密与祖母的孝慈之情并不是这篇文章的重心所在。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篇道:“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请”一作“情”,亦通。然两相比较。“陈请”似更符合表的特征。又《文选》卷三十七“表”字下注:“谢恩曰章,陈事日表”。可见,表作为奏章一类文体,多用于臣下对君王陈述请求、剖白心迹,本不以抒情性见长。再结合《陈情表》的内容来看,很显然,以“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为由。请求晋武帝暂缓征召才是他写作此文的目的。事实上,李密此文在收入《文选》时,题作“陈情事表”,情事犹言情形、境况,“陈情表”当是后人的简称,此外尚有称此文为《乞养亲表》者。
我们再看宋人李格非的评论。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卷三“诸葛亮、刘伶、陶潜、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条记:
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迈如此。
李格非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是一个学者型的人物,古文尤得时人称道。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朱史‘李格非传》),南宋韩滤《涧泉日记》引时人评语更说:“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后,一人而已。”这虽是过誉之言,但表明李格非在古文写作方面确有造诣,他指出《陈情表》等文章的写作特色在于直抒胸臆,不假雕饰,并从时代风气分析该特色的形成原因,颇有见地。也正因为如此,李格非的评论多为后人转述,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不过,如果我们据此以为李密写作《陈情表》真的是信笔写来,一挥而就,那可就错了。一篇文章看上去不显斧凿之痕,并不意味着作者写作时不经构思,不作推敲。
首先,李密具备很好的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尽管历史上李密并不以诗文创作著称,除了一篇《陈情表》外,他几乎再没有别的作品流传下来,但李密是有文学才华的。据史传记载,李密曾师事当时著名学者谯周,而谯周门人把李密比为孔门的子游、子夏。子游、子夏是孔门弟子中长于文学(学术辞章)者,可知李密年轻时在文学方面已有不俗的表现。与此相关的是,李密在蜀汉任职时曾数次出使吴国,“有才辩”(长于外交辞令),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李密有很强的文辞表达能力。晋武帝之所以征召李密担任太子洗马,掌管东宫的图书典籍,也就是因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能。
其次,李密写作《陈情表》时的特殊处境决定了他必须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之后才能下笔。我们注意看《陈情表》中的一段话:“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据此。在李密写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篇《陈情表》之前,他已经呈交过一份谢绝任命的报告。李密第一份奏表的具体内容我们已无法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此表非但不能令晋武帝满意,反倒使之对李密有所猜忌,以致第二份诏书措辞严厉,而地方官府也催逼得更急。其中原因,或许是李密对情势估计有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所以,当李密第二次上书皇帝,陈述自己的苦衷时,他一定会深思熟虑,字斟句酌,以期能获得晋武帝的谅解,收回成命。
第三,《陈情表》的确是一篇构思缜密、用语讲究,表现出很高写作技巧的精心之作。文章虽然不长,但结构严密,层次井然。从开篇讲述自己幼年时的不幸,到中间详陈自己的两难处境和难以奉诏的理由,乃至结尾剖白心迹,起承转合,环环相扣而过渡极其自然。作者将自己的经历、处境、心情娓娓道来,既动之以情,又喻之以理,看似信手写来,实际上却颇具匠心。《陈情表》的语言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比喻的形象贴切自不必说。李密十分擅长用比喻来描述、形容人的境况,如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形容自己的孤单,用“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来形容祖母生日无多,用“急于星火”来形容官府催逼紧迫等,既形象生动又十分贴切,使人过目难忘,时至今日,仍经常被人使用,作为成语融入现代汉语。此外用字准确洗练、稳妥得体,亦为文章一大特色。有的用语措辞可以说达到了难以更易、令人叹服的境界。如“行年四岁,舅夺母志”一句,不言母亲改嫁,而说是舅舅逼迫母亲改变了守寡的志向,这既维护了母亲的名誉,同时也显示李密的确“有才辩”的特点。再如叙述官府和朝廷的征召,“察臣孝廉”、“举臣秀才”、“拜臣郎中”、“除臣洗马”四句中的“察”、“举”、“拜”、“除”四字,另外“辞不赴命”、
“辞不就职”两句。也都非常准确,合乎章表一类文体特定的行文习惯。这表明李密在遣词造句上并非率意而为,而的确是字斟句酌,甚至是反复推敲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李格非会认为《陈情表》不假雕饰,自然天成呢?应该说这与宋人审美习尚有关。宋代散文以平淡自然为价值取向,故其评论往往强调自然天成,反对修饰,但实际上宋人写作文章决不掉以轻心。比如欧阳修的文章以平易著称,而其名篇《醉翁亭记》首句“环滁皆山也”就几经修改,用功之深,于此可见。王安石《题张司业诗》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可以看做宋人诗文创作的经验之谈。
对于晋武帝的征召,李密内心究竟持何态度。是我们解读《陈情表》时不能不探究的一个问题。如前所述,李密曾两度写陈情表,那么,李密两次具表之间,其心态有无变化?两次具表的内容有无差异?这也是饶有趣味的问题。
李密有没有可能对晋武帝的征召心存疑虑?或者说他本不想接受征召,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屈从?应该说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不会太大。不错,魏末晋初是一个政治环境异常险恶的时期,虽然三国鼎立的局面已不复存在,但在魏国内部曹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的斗争却非常激烈。正始十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曹爽、何晏、邓飚、丁谧、毕轨、李胜、桓范等人为其所杀,“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之适人者,皆杀之”。(《晋书·宣帝记》)嘉平六年。司马师杀李丰、张缉、夏侯玄,夷三族。斗争之惨烈,于此可见。就是在司马氏集团掌握实权后,这种争斗仍未终止,司马昭杀嵇康即为一例。景元四年。司马昭以“言论放荡,害时乱教”为由将嵇康处死,而实际上嵇康之死,实在是因为他与曹氏集团的密切关系,且明确不与司马氏集团合作。竹林七贤中与嵇康齐名的阮籍虽免一死,但终日生活在忧虑恐惧中。他有两句诗:“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是其心态的真实写照。他之所以整天喝酒,酩酊大醉,也还是为了借此避免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正如《晋书·阮籍传》所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借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嵇康被害的第二年,阮籍病故。据徐公持先生《魏晋文学史》考证,李密“察孝廉”、“举秀才”事分别在泰始四年和泰始五年,其“拜郎中”、“除洗马”和写作《陈情表》当在泰始六年,距嵇康被害、阮籍故世不过六七年时间。这些情况,李密不会不知道。也不能不对司马氏政权存有疑虑。所以当地方政府推举他为孝廉、秀才,甚至晋武帝初次征召时,李密都婉言谢绝了。这种拒绝当然可以从祖母需要照顾,难以分身来解释,但也不能排除李密可能存有某种犹豫、观望心理。
但李密并不绝对拒绝出仕。更不会像嵇康那样公开采取与司马氏政权不合作的态度。我不太赞成那种认为李密拒召是重视名节或对晋朝怀有某种抵触心理的说法。尽管李密曾在蜀汉任职,属于前朝旧臣。我们知道,当时是有一些名士采取了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态度,如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嵇康的朋友,已投靠司马氏的山涛写信给嵇康,劝他也出来做官,嵇康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表示不再认山涛这个朋友,态度可谓坚决之致。阮籍比较滑头。他不像嵇康那样公开与司马氏对抗,但也不愿与司马氏同流合污。晋文帝司马昭欲为其子司马炎(武帝)向阮籍求亲,阮籍便大醉六十日,司马昭只好作罢。李密的情况与他们不同。从名分上说,蜀汉亡于曹魏(虽然此时大权已落司马氏之手),而曹魏后来被晋取代,按照敌人的敌人是自己的朋友这一逻辑。李密对晋王朝不会怀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不会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拒绝接受晋武帝的征召。更何况蜀汉后主刘禅最终降魏,李密的老师,当时的光禄大夫谯周起了重要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祖母过世、服完丧礼后,李密还是接受了征召,出任晋朝太子洗马职务的缘故。李密后来因不满武帝用人不公而赋诗获罪。免官卒于家中,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李密并非散淡或守节之人。
其实,司马氏篡魏之后,随着蜀汉、东吴的相继灭亡,政权已逐步趋于稳定,此时无论是曹魏旧部还是蜀、吴降臣,多不以仕晋为耻。《世说新语·政事》记:“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嵇康之子尚且能出来为晋朝做事,何况他人!“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人又怎能不应时而变。重新选择呢?如果说向秀仕晋,犹不免心存悲凄,难以释怀的话,那么到后来东吴才子陆机、陆云兄弟人洛时。便已不觉有任何心理障碍了。
应该说,李密面临的最大难题,不在其心态的调适,而在于如何取信于新朝。因为就算李密对晋朝不存抵触情绪,晋武帝是否完全相信李密也很难说。毕竟他此前曾在蜀汉为官,彼时可以出仕,何以现在便不能应召呢?蜀汉亡于公元263年,晋武帝征召李密的时间是270年。假设李密在蜀亡之前数年就已离职还乡,到他写《陈情表》时也不过十年左右,倒退十年,李密祖母也是86岁的高龄。86岁和96岁的老人,就赡养而言,很难说有什么质的区别。因此,怎样才能让晋武帝相信自己并无二心,对李密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李密第一次“具表以闻”说了些什么今已看不到,但《陈情表》中仍透露出某些信息。第一,“诏书切峻,责臣逋慢”。武帝对于李密的奏表显然很不满意,似乎李密不够诚恳,甚至有些托大。第二,“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看来这个问题李密第一次“具表以闻”时有意回避了,而诏书特意点明,迫使李密必须在此问题上表态。第三,“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对于朝廷所授郎中、太子洗马官职,李密大概觉得低估了自己的才干,未在奏表中充分表达感恩之情,故诏书特就此予以责难。《晋书·李密传》中有一处记载,或可有助于我们理解李密的性格,进而窥知李密第一份奏表的内容。
密有才能,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乃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何氏语林》卷二十九引此段文字,略有不同:
李令伯八晋,自负才器,常望内转。而羁旅无援,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
这是李密出任太子洗马以后的事。据此。李密在对待武帝第一次征召时表现得不够谦恭,是完全有可能的。
尚不止此。李密第一次具表时最大的失误。乃是对晋武帝征召蜀汉旧臣在政治上的重要意义认识不足。应该说。在蜀汉旧臣中。李密算不上什么大角色,太子洗马也不是一个重要的职位,更不是非李密莫属,晋武帝真正看重的不是李密这个人的才具,而是李密对征召的态度,是这件事所产生的社会效应。晋武帝征召前朝旧臣,是在其即位后不久(泰始四年),这种征召在很大意义上是一种政治姿态,就是说,他要的主要是社会效果,要向世人显示他对前朝旧臣的宽容大度。而李密的拒召,就不只是晋武帝面子上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它实际上阻碍了晋武帝政治策
略的实行。待到第二份措辞严厉的诏书下来,李密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误。于是在第二份奏表中,一方面对于朝廷的举荐征召。李密深表感激之情。不惜颂誉之辞。如“逮奉圣朝,沐浴清化。……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另一方面则是含蓄地表达自己得不到谅解的委屈,陈述自己之所以未能应召的苦衷:“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其中最关键,最能打动武帝的,当属李密的表态:我今年不过44岁,尚在壮年。而祖母已96岁的高龄,真可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陛下若有驱使,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两句,隐含了李密的一个承诺,正是这个承诺让武帝感到满意。对晋武帝而言,这样一个结果再好不过——既让李密俯首称臣,应允出仕;同时又为晋朝以孝治天下树立了一个典范。难怪他不仅同意了李密的请求,而且还特意赐给李密奴婢二人,并令郡县供其祖母奉膳。
对李密来说同样如此:既可以如其所请留在家中为祖母养老送终,又没有因此而封上日后的出仕之门,可谓两全其美。武帝览表后的称誉:“士之有名,不虚然哉!”(《晋书,李密传》)终于让李密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写表时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也终于可以放松了。
由此引发出一个问题,即如果李密不作那样一个承诺,拒绝征召,那他会不会落得和嵇康一样的结局?若从第二份诏书的语气来看。如果李密真的不识时务,拒不奉诏,那么后果无疑会相当严重。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密终于低声下气。恳请武帝体察自己苦衷的缘故。但自另一角度看,就算李密真的婉拒征召,晋武帝也未必就会降旨将李密下狱或处死。道理很简单:处死李密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不但显得武帝太无容人之量,而且有违晋朝以孝治天下的国策,其负面影响要远远超过对士人的震慑作用。相反。如果恩准李密之请,则可以树立武帝的仁君形象。明代崇祯年间的倪元璐向皇上乞归,六请而不准,在《七乞归省疏》中,倪元璐写了这样一段话:“又臣观晋太子洗马李密陈情切至。一请即得。后世以为其君至仁。陛下诚即放臣。天下必且谓陛下曲体儒臣,恩宏锡类,声颂无纪。”倘若当初武帝不准李密所请,其形象必大受损毁。所以说,如果李密二次具表仍是婉拒,也未必会有牢狱之虞,性命之忧。当然,这是我们现在所作的分析,在当时,李密是断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险的。
上文曾引陶宗仪、安子顺、李格非等人语,均将李密《陈情表》与诸葛亮《出师表》相提并论。而南宋著名诗人陆游有一首《书愤》诗,其中两句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陆游显然并不认同李密《陈情表》堪比诸葛亮《出师表》的说法。当然陆游这样说与他所处的历史环境及本人境遇有关。那么,以今人的眼光看,《陈情表》与《出师表》是否可以匹敌?
我们承认,一定要在这两篇文章间定出高下,其实并无意义。《出师表》与《陈情表》,一以彰忠,一以显孝,都表现出很高的文字写作技巧,就文章论文章。确实难分优劣;而以诸葛孔明之忠去责李密背叛蜀汉,更是没有道理。问题在于,李密此文显示出其人格的某种变异,而这恰与魏晋之际士风的变化密切相关。
将李密《陈情表》与史传的相关记载对看,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似乎存在着两个李密。据《晋书》本传记载,李密到洛阳后,司空张华见之,问安乐公(刘禅)何如,李密答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日: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流。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李密并没有因为仕晋而矮化其旧主,这表明他内心深处仍未忘记自己蜀汉旧臣的身份。而在《陈情表》中,李密却说“臣少事伪朝”。明人杨慎曾为之辩解,说李密《陈情表》原文是“荒朝”而非“伪朝”。“伪朝字盖晋改之以入史耳”。然综观《陈情表》全文,李密的确在极力撇清自己和蜀汉的关系。此为其一。又前引“密有才能”句表明,李密不仅自负,而且会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哪怕为此丢官也在所不惜,可是在《陈情表》中我们看到的李密则是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尤其是文末所言“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似乎不惜肝脑涂地以报效武帝。既然如此,后来叉怎会“以失分怀怨”呢?此为其二。简言之,史传中的李密和《陈情表》中的李密在人格上存在着较明显的反差。
罗宗强先生在其《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指出:“政失准的,导致士无特操,乃西晋后期士人心态之一普遍现象。”李密生当魏末晋初,尚未完全丧失传统人士操守,但已表现出某种弱化趋势。他既不像嵇康那样与时抗争而保有高洁人格。也不像阮籍那样玩世不恭而内心常怀苦闷,更不像西晋后期名士那样趋时逐利,全无道义观念。似乎可以说,李密是由正始名士到西晋名士的一个过渡性人物,其人格的变异正反映出魏晋间士风的变化,而不同文本中李密人格上的反差也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若是从这一角度来看,李密《陈情表》不及诸葛亮《出师表》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