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枫
多年以前,每每在其它城市偶尔看到正在行驶的有轨电车时,总是会想起早些年北京的有轨电车来。真的,虽然时光已经远去了四十余年,但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却让我一直在怀恋那一道似乎不应该消失的特殊景观。
六十年代中期,我一走出位于遥远的大西北黄土高原的高校大门,便一头扑进了首都北京的宽敞怀抱。带着对这座古城特有的向往与仰慕,在一个五月周末的下午,我终于有机会专程浏览了仰慕已久、名闻八方的长安街、王府井、西单等,当然也在神圣的天安门广场以及人民大会堂,留下了永远无法收回的目光。也就是在我流连于广场南端的时候,我的思绪突然被一阵“丁零丁零”的铃声劫掠而去,待我循声回望时,竟看到了一辆即将驶进前门车站的有轨电车。
在大西北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见到过这种穿梭于都市市区内的交通工具。于是,我赶忙前去仔细端详,只是它状似一节火车,铁制的轮子沿着铺设在地面上的铁轨缓缓运行。每当进站前或者发现前方有障碍物时,会有一串丁零丁零作响的清脆铃声响起。而让我感到饶有兴趣的是,它驶入终点后却无须掉头,便可以尾为头,又会开始反方向重新行驶。
正是带着一种异样的新奇感,我当时就登上了一辆有轨电车。那时,一张票四分钱,就可以从起点坐到终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北京惟一的一条有轨电车,每天由前门到永定门,来去往复,不停奔波。六十年代中期的北京,人口也不过二百万左右,市内的公共交通以公共汽车为主,另有几路无轨电车,此外就是人力三轮车。到了“文革”开始之前,才有极少的由波兰进口的出租车。由于人少,交通运力从不紧张,即使坐在奔忙于繁华热闹的前门大街的有轨电车上,同样是乘客寥寥,人人有座。与公交车相比,它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没有汽车的马达轰响声,也没有无轨电车难以避免的刹车声,虽然会有车轮同铁轨的摩擦声,但因速度不快,响声也颇有节奏感,并不会让人闻而生厌。坐在车厢里,既平稳,又舒坦,可以尽情欣赏窗外的街景、商店,确乎让你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最有趣的是,每当进站或行驶途中遇到路人横穿街道,那响起的铃声酷似小时候在校园里上课下课手摇的铜铃声,在喧闹纷扰的都市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脆而悠远,古朴而干净,令人回昧,让人联想,实在是余韵无穷……而更加难得的是,它没有尾气排放,也不会造成任何的空气污染。
那时,我说不清楚北京的有轨电车究竟是何时出现的,但它所给予我的新鲜感与好奇心却就此难以抹去。所以,仅仅过了半年,当我从胶东半岛的农村完成了劳动锻炼的任务再回到北京后,便急不可待地又一次去了前门,登上了有轨电车的车厢。那种异样的感受的确让我再一次领略到了作为共和国首都北京的古老而年轻,文明而诱人。而令我不曾料到的是,这竟会是我最后一次乘坐北京的有轨电车。因为到了是年岁末,这条有轨电车的铁轨便在悄然无息中没有了踪迹,当然那穿梭往来的有轨电车与开动中不时响起的铃声,也就随之而永远地消失了……我忘不了,那是给我留下永远的遗憾与不尽的怀想的1965年。
我当然无从知晓有轨电车被淘汰的真实原因,也许是由于它委实落后?还是由于它是旧北京残存的遗物?之后不久,便是那场历时十年之久的狂风暴雨——当一切物质的精神的遗产几乎都被以“封、资、修”的罪名而遍遭洗劫之时,我尤其为那条令我钟爱着的有轨电车的不复存在而伤怀。
进入新时期的这些年来,当“文革”时代的创伤逐渐被抹去的时候,我常常会这样想:文化古迹、城市风貌往往会折射一个民族或国家悠久而丰厚的历史积淀,所以,每一个古老的文化古都,都会尽力保留一些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群体、名胜古迹、市井民居以及交通工具等等,它应当是一个城市历史文化底蕴的最真实、最形象的教科书,是阐释一个城市发展沿革的可视性极强的佐证,也是展现一个城市文化遗产的重要窗口。这一点,尤其是那些亲临过世界上许多国家、尤其是欧洲的不少名城的人,都会有深切印象。而北京,无论是作为泱泱华夏古国的名城,还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难道容纳不了一条窄窄的铁轨和几节十几米长的车厢?虽然我回答不了,但我却祈望着这个城市交通工具的再现——虽然愿望终归是愿望,年复一年,冷峻的现实总是让我只能用回忆来抚慰充满了失落感的心灵。而北京前门外那曾经的有轨电车,那节奏、那铃声、那永远舒畅爽心的感觉,也只能在记忆里永远鲜活……
人生的诸多经历中常常会有难以预料的蹊跷,有时希望越是殷切,失望总是挥之不去,而失望到了无望时,也许会有奇迹产生。不是么!大约两年前的某日,忽而听见北京电台广播了一条消息:为迎接2008北京奥运会,展示老北京的古都风貌,北京将对前内大街进行全面的复古改造,那条有轨电车也将重新恢复建设。这一消息犹如天外的一声炸雷,令我喜出望外!于是,我兴奋地期待着,有时睡梦中都会伴有那悦耳、诱人的铃声响起……
果然,到了奥运会开幕前夕,这条有轨电车真的重新修成并通车了,那消失了四十三年之久的有轨电车的铃声又在北京前门外重新响起了。这不仅让我这种因为老北京有轨电车的被废除所产生的遗憾得到了慰藉,而且为我们保护文化遗产的意识在强化而激动万分,以至喜泪盈眶、难以言表。而当我果真从刚刚修缮不久的前门专程登上那条有轨电车的车厢时,犹如走入了往日的梦境……我贪婪地观赏着从车窗外悠悠掠过的景物,兴奋着,思索着。我分明觉得那铃声似乎依然依旧如昨,但前面的道路却变了,窗外的商店、铺面也变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远处的建筑统统都变了,变得多姿多彩,变得个性分明,变得旧颜难再了。良久,我实在无法让昨日的记忆与今日的现实完全重叠……
于是,我在不由自主地反躬自问;今日的景物真果是昨日景物?啊!貌似亦是,却亦非了——在四十余载岁月流逝之后,即或物亦是,却是人亦非了,这才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