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宗成
说好的,今天姐姐来接母亲回家,母亲说,再不回家,她会憋疯的。
在母亲的心里,县城儿子的家只不过是个暂时落脚的豪华旅店而已,一个悬在空中的寂寞憔悴的鸟笼而已,根本不是家。家是乡下那栋破败的木楼,是木楼前那块青翠的菜园,是菜园前那条弯曲小路,是小路旁那群自由觅食的小鸡,是小鸡头上那几声清脆悦耳的鸟语……我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正像母亲无法改变我的想法一样。对那栋木楼,对木楼周围的一切,我是充满感情的——离得越远,贴得越近。我总是在梦中用美妙的音符去编织它,用滚烫的泪水去打磨它,用醉人的酒香去浸染它。但是,有一天,一路风尘之后,倚在那棵歪脖子桃树下,我突然发现,我离它越近,竟离它越远。在呜咽的风中我不得不悲哀地告诉自己:我离开这里,再也回不到这里。母亲喃喃地说,你总是这么来去匆匆,我看都没看清楚你啊,难道你就不能再住一晚吗?——即便家是旅店,你也该再住一晚啊!望着母亲在风中飘动的白发,我的心一阵刺痛:我生在这里,却一次又一次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对它魂牵梦萦,却又格格不入,这是自主选择还是命中注定?我对它是该心怀感恩泪流满面,还是该绝情寡义疯狂诅咒?
母亲在老家的生活基本上是封闭自足的。父亲、鸡鸭、猪狗、木楼、菜园、小路、鸟语构筑了母亲整个的世界。清晨,母亲像慈爱的母亲一样看看熟睡的父亲——这个倔强的汉子在儿女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暂且让他享受儿女的待遇吧——自己悄悄起床,悄悄把猪菜砍好,悄悄把猪菜煮熟,悄悄把鸡鸭猪狗伺候好……中午,母亲和父亲一起在菜园里锄草,松土,施肥,晒太阳,拉家常……下午,母亲就在小路上漫步。有时一恍惚,就把那些小鸡或者小鸭当作自己的儿女——直呼小名,它们竟不应答,扑棱棱躲进草丛去了——母亲很是无助和失望——一抬头,树上的小鸟竟也飞走了,母亲的泪就下来了……
母亲,是不肯离开老家的。这次离开老家,实属无奈。
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母亲四肢浮肿,行走不便,如果有空的话,就回家看看。我大吃一惊:母亲的病肯定是很重的了。
一般的病。父亲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他总是以为儿子是世界上最忙的人,他总是认为儿子的工作比父母的病还重要。记得有一次,父亲病得很厉害,他竟叫母亲瞒着我,说,挺一挺就过去了,别跟宗成打电话,他忙得很。到了晚上,父亲喘得说不出话来了。邻居赶紧给我打电话,说,成,你父亲不行了,你快赶回来吧。于是,我跟妻子心急火燎地租了一辆车,连夜赶回去。到了家,父亲弯着腰像个虾子似的蜷在沙发上,出气多而进气少。屋里挤满了邻居。一个年轻的医生安慰我和妻子说,不要紧了,刚打了急救针,抢救过来了。我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望着他那孩子似的身躯,泪水几乎掉下来。父亲不知道,他的儿子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忙,他的工作也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重要——他有时也喝酒,有时也打牌,有时也上网,有时还通宵达旦写一些毫无意义的文字。
我与妻子赶紧请了假,骑摩托前往。妻子技术比我好,她驾驶,我坐后座。一个大老爷安坐后座,感觉上似乎有点别扭,但为了赶时间,当然也为了更安全,也就在所不顾一切从宜了。不知是“从宜而未宜”呢,还是车子风驰电掣速度太快,反正一路上惊起眼光无数。赶到家,母亲躺在床上,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脸肿了一圈,眼睛竟被埋住了,手和脚更是肿得厉害——手背和脚背似乎还隐隐透出了亮光。我说,妈,你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早打电话告诉我呢?母亲说,怕耽搁你啊!我说,什么都别说了,今天跟我回县城吧。母亲说,我的病不要紧的,只是还没有吃对药而已,今天住一晚,明天清早你俩就赶回去吧。我看见妻子的泪几乎掉下来了。在乡下,医疗条件是相当差的。医生惟一的医疗器械就是一个听诊器。很多病都靠猜,今天吃了这种药不合,明天再换吃另一种药,一直换到适合为止。妻子忙问,妈,你得的是什么病?母亲说,医生开始说是肝功能衰退,后来又说可能是慢性肾炎。妻子表情严峻,转向我说,不能耽误了,今天我骑摩托回去,你跟妈坐班车回去,没有班车的话就租一辆汽车去。但是,母亲竟不同意。她说,人老多病,这是常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再说,我坐不了车的。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当然也从未坐过车,我想她只是想当然地害怕坐车,甚至排斥坐车罢了。于是,我和妻轮流上阵,竭力打消她的顾忌和害怕,但她竟固执着,不肯不肯就是不肯——就是父亲劝她,吼她,她也不肯。她说,即便要去,也要等吃完这剂草药了再去。没办法,第二天,留下点钱,我和妻就赶回县城了。
一天清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你妈同意来了,你姐姐送她来的,你到大花园接她吧。我大喜,赶紧和妻子去接。下车时,母亲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当然也无法行走。姐姐说,妈一路呕吐,卫生纸都用了一包。姐姐把一个磷肥口袋垫在地上,我和妻就扶着母亲让她就地休息。半小时后,我们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心包腔少量积液。医生说,人老了,不宜打针了,开一些药回去吃吧。下午,妻子又把母亲送到城关镇医院复查,结果一样,医生的建议也一样。妻子又给远在河南当医生的大哥打电话,咨询用药和护理事宜。一切妥当之后,就把母亲接到家里护养。也许是晕车的缘故,母亲说话颠三倒四的,毫无条理和逻辑,我和妻子都不太放在心上。
当天晚上,母亲睡书房。为了让她能顺利找到厕所,我特意开了客厅的灯和厕所的灯。
我知道,母亲有“起夜”的习惯。当初,生活困难,油不足,我们家炒菜只能用猪油(凝固的)在锅子里划个“十”字,一锅菜,油分子都找不到几个,所以父母一晚上“起夜”至少六、七次,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习惯。我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起夜”像比赛似的,整晚上都听到门在响,颇有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我们长大后,生活改善了,没有了“起夜”的习惯,但是父母却落下了“后遗症”,依然睡不了囫囵觉。我回家,晚上总能听到频繁的开门声。那吖哐吖哐的开门声,像一只充满魔力的巨手,总是残酷地打开我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漫漫长夜里,我的苦涩记忆总会孤独无助地凋零成一片树叶。
母亲果然“起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后,母亲摸到了客厅,虽然客厅和厕所的灯亮着,但母亲懵懵懂懂的,竟找不着厕所了。她径直到我的房间来了,推不开,就乱扭锁把。我赶紧起来,打开门,把她引到厕所去了。我告诉她,下次“起夜”的话,就直接朝有亮光的地方走。母亲嗯嗯地应着。可是一出厕所,母亲又找不到书房了。我又把她引到书房去。我说,你睡觉的这个房间也别关灯吧。母亲说,关吧,不关我睡不着。于是我关好书房的灯回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呵咔呵咔地响了,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打开门:是母亲——她又把我的睡房当作厕所了。我又把她引到厕所去,然后又把她送回书房。那天晚上,母亲“起夜”四次,而我也起来四次。因为,
每次她都来扭我睡房的门。在自己家里,我成了母亲的“导游”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红着眼睛爬起来给母亲熬稀饭和天麻肉丸汤。她也一夜没睡好。她虽然没有做“导游”,但“导游”每次爬起来都惊醒她——“导游”不仅脚步沉,而且声音大。妻子问,妈,你昨晚为什么老走错门呢?母亲说,我以为是在老家呢。妻子就笑。到了晚上丹丹下晚自习回到家,母亲突然对丹丹说,丹,你才回家吃午饭?丹丹哈哈大笑,大声说,奶,现在是晚上了。母亲说,丹,你们家怎么晚上和白天是一样的呢?我和妻子都笑了。母亲真是老得糊涂了。妻子悄悄问我,妈是不是得了健忘症?我说,不会吧,年老的人恐怕都这样,里根不是糊涂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吗?
由于是对症下药,母亲的肿倒是退得很快,只是思维和记忆还是有点糟糕。第三天早上,妻子在端水给母亲吃药时,竞发现她大腿处的裤子上有一处黄色的渍迹,惊问,妈,这是什么?母亲说,不知道。妻子凑过去一看,竟是屎迹,傻眼了。妻子实在想不到母亲会这样不讲卫生,竟将屎弄到裤子上。我问,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母亲说,不知道。妻子说,别说了,快去找我的一条纱裤来。妻子一边给母亲换裤子,一边埋怨,妈,你怎么这样不讲卫生呢?母亲说,老了,老了,糊涂了。我在一旁自责不已:为什么不告诉母亲使用手纸呢?母亲可能还保留着原始时代的使用木棒和树皮的习惯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当她在亮晃晃空荡荡的厕所里左顾右盼,竟没有发现一节木棍或者一片树皮时,该是如何的惶惑和无助啊。晚上,母亲思维竟清晰起来了,她对妻子说,梅,明天你送我回家吧,我的病好了。妻子说,妈,你的病还没有全好,还需要保养一段时间。母亲说,好了,好了,你看。母亲先把手伸出来,然后再绾裤腿。我说,好了也要休养一段时间。母亲说,我想家了。我说,这不是家吗?母亲沉默了,眼神顿时黯淡了。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住在儿子的家里还想着家。是不是我和妻子怠慢了或者开罪了她?好像不是。以前,妻子喜欢外出打麻将,我喜欢外出喝酒或者打“拖拉机”,自从母亲来了后,我俩哪儿也不去了。一下班,就回家。我书呆子一个,不会做家务的。回到家就只能陪母亲说说话,而妻子却忙得很,不仅要买菜做饭,而且还要拖地板洗衣服,就连配药倒水都是她一手操办。从母亲的语气和神色来看,她并没有一丝不满和埋怨的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家究竟缺少了什么,而让母亲想离开它;我不知道,那个家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让母亲这样放不下。其实,父亲也一样。父亲从没有在我这里停留过3天的。那次,他来看病,也只是在这里住了两晚。他对我说,你这里缺少空气,我住不惯。我不知道,父亲所说的“空气”指什么。其实,我住在五楼,每间房子采光极好,举目即见青山,空气清新流畅。父亲像一头失去了森林、水草的困狮一样,在客厅和阳台间走来走去,烦躁异常。他强调说,我中午就回去,你别留我了,你留也留不住的。我想,父亲所说的“空气”大概是指大地的气息和乡音的气息吧。我这里确实缺少了点大地的气息,确实缺少了点乡音的气息,但是这里却有着我、妻子、女儿水乳交融的浓烈气息啊。
第四天早上,妻子怕母亲一个人闷着,特地让一个远房亲戚来陪她,开导她。
那个远房亲戚前几年死了丈夫.于是就到县城来跟儿子住。我曾问她想不想乡下老家。她说,有什么好想的,那鬼地方,穷得要命;自从老头子死后,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回去会做噩梦的。她的话让我想起作家章珺说过的一句话:也许在某一天,我们在故乡埋葬了最后一个亲人,我们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只是,如果我们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那里还可以称为故乡吗?那个时候,我们的故乡已是他乡吗?
远房亲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帮助母亲重新认识“家”的内涵,或者干脆重新建立“家”的概念。但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答着,天一句地一句地敷衍着,让她招招落空,徒费心力口舌。没办法,她只好使出最后一招:邀母亲去逛街,让她见识一下县城的“花花世界”,趁机灌输“儿子家就是自己家,县城百倍优于乡下”的理论。但是,母亲却不上当。走到操场,母亲推说走不动就中途返回了。看来,母亲不仅是太极高手,而且是大智若愚的智者。但是远房亲戚对母亲的评价却不是这样。中午,我在水池边遇见她,她悻悻地说,你妈的思想还停留在原始时代,她固执得无可救药了!我赶紧赔不是,并极力邀请她到我家吃午饭。她说,我哪里还吃得下饭,饱着呢,一肚子气。回到家,我本来想说母亲几句。但是母亲竟不在客厅和书房里。我吓了一跳,母亲到底到哪去了?一叫,应答声竟像在饭厅那边,我过去一看,母亲竟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饭厅的椅子上,落寞而伤感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抹远山,远山之外正是乡下老家。思乡莫望山,望山须断肠,母亲啊,在您浑浊的眼光里,那叠叠青山,是不是幻化出了缕缕乡愁点点泪光。
我知道,母亲留在县城的日子不长了。
第五天,姐夫到县城来拉钢筋,顺便到学校来看母亲。母亲喜出望外,像孩子一样央求姐夫捎她回去。姐夫说,我是包货车来的,货车颠簸得厉害,您受不了的。母亲说,我不怕的,再待下去,我会疯的。姐夫就笑,说,您说什么话啊,在这里明明是享福,怎么说得像是在受罪一样呢?母亲说,我享不了这种福的,一天三餐都有人料理,我又不是老爷;我就喜欢在地里受罪,我就喜欢在屋前屋后走动。姐夫说,等您的病好了,再回去吧。母亲说,我的病早好了,今天你不捎我回去,我走路回去好了!姐夫说,好,您如果实在要回去的话,那就后天回去,后天我叫玉芝来接您。母亲说,好,后天玉芝如果不来接我,我就不认您两个了。
第六天,妻子上街去给母亲买来了一套衣服和两顶帽子。母亲直埋怨,梅,你又给我买衣服,我都这么老了,穿不烂不是浪费了吗?妻子就笑,说,就是买来让您浪费的。母亲顿时紧张起来,说,我可不想浪费,浪费有罪啊。中午,我将残羹冷菜一股脑倒进厕所的坑道里,母亲见了大惊失色,说,宝崽,剩菜剩饭不能倒到厕所里啊,雷公会生气的,雷公一生气,就会打人的。我想笑,却笑不出。我当然知道所谓的雷公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不想告诉母亲,当然,极有可能我费尽口舌她也不会相信。小时候,每当我们不小心掉了一粒米饭时,母亲总是搬出那套“雷公理论”来教育我们,而我们总是诚惶诚恐地将地下的米粒捡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猪潲里面去。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或者说在我们的整个童年时代,浩瀚神秘的天空,是住着位叫雷公的神仙的,他明察秋毫,惩恶扬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我们在吃饭时他注视着我们,我们在上厕所时他也注视着我们。从小到大,我们都诚实,善良,宽容,心怀敬畏与感恩,这恐怕与母亲朴素的信仰与本真的教育不无干系。母亲没有学过物理,但她似乎比很多学过物理的人更懂“物理”——那是充盈着神性和诗意的万物协调之理。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我监考一结束,就回家。家里只有丹丹在看电视。我问,你姑姑来了吗,你奶去哪了?丹丹头也不抬,说,我妈、姑姑和奶往车站去了。我说,你怎么不去?丹丹说,我看完这个短片再去。我火冒三丈,吼道,你的饭真是白吃了!拉上她就朝外走。刚走到大花园,竟碰到妻子折回来了。我惊问,妈和姐呢?妻子说,回去了。
回到家,我竟感觉空荡荡的——最让我奇怪的是,我对自己的家竟产生了陌生感。我的家在哪里?我的根在哪里?谁将是我在故乡埋葬的最后一个亲人?我将是谁在故乡埋葬的最后一个亲人?先人的故乡在哪里?哪里将成为后人的故乡?故乡是否能用地域或者情感来界定?
中国人向来乐天安命:死算什么,死有什么可怕的,死不过是“回老家”。
父母老了,健康一天一天离他们远去。父亲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他的肺简直就是一部风箱,不仅走形,而且漏气。母亲全身浮肿,她的心脏就像一块进了水的电板,不仅供不了电,而且还会腐蚀机芯。人生七十古来稀,父母已经大踏步走过了古稀之年,作为儿子,我当然希望他们能成为百岁老人,“一百”是个多么吉祥和圆满的数字啊;只是靠药物维系的他们还能走多远?子欲养而亲不待,永远是子女们的遗憾和心痛。父母不肯到县城来,而我又不可能经常到老家去,难道双亲尚在的今天,老天也要让我抱无穷的遗憾和心痛吗?
如果可能,我愿意变成父亲的一架风箱和变成母亲的一块电板;如果不能,那就让我变成父母的两根拐杖好了——支着他们慢慢朝那个吉祥圆满的数字走去或者说朝遥远的故乡走去——那条归乡路并不荒芜,因为人一出生,就已经踏上归途。
向死而生,既是佛家的智语,也是道家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