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兵
周梅森先生是一位时代感和介入意识很强的作家,他的写作总是能紧贴社会发展的脉搏,居高临下发出振聋发聩的警醒之声。新作《梦想与疯狂》依然延续着周先生关注国计民生的宏大主题和纵横开阖、挥斥方遒的宏大叙事风格。而资本新人的闪亮登场以及视作家为“社会鞭子”的自我期许,又使得这部新作有了耐人寻味的不同寻常之处。
应该说周先生是一位擅长讲故事的高手,在小说的开始他通过对孙和平作为探监的贵宾所不应有的反常的犯罪心理感应的描写,一下子抓住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如果对孙和平此行意图作深入的思考的话,我们会发现其中有着微妙的象征意味:孙和平与草莽时代的落魄英雄刘必定之间所进行的希望汽车股权交易,正可以看作资本原罪在两个时代之间的传递。这样一种象征意味同时也就预设了故事的大体走向和结局,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可以说孙和平将成为监狱外的刘必定,刘必定则是未来监狱内的孙和平。也就是说孙和平会像刘必定一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壮举,也会像刘必定一样最终难逃牢笼。小说虽然只写出了第一部,但我们已经可以做一个大胆的预测了:不管孙和平如何折腾,最终可能与刘必定殊途同归。周先生是否会这样安排他后续的情节是一码事,这一象征事件所带给我们的阅读期待则是另一码事。即便周先生最终没有按笔者的假想安排他的故事结局,但也丝毫不会削弱小说开头所具有的能激发读者阅读想象的叙事魅力。
就在孙和平不动声色地下监狱收购刘必定的希望汽车股权,飞K省游说正大重机老总任延安,实施从北重集团分离出去成立北柴集团的“独立计划”的时候;北重集团董事长杨柳也携手下人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针对孙和平的一系列“踢升”和扼制的“削藩行动”。与此同时,以作家马义为代表的中小股民也开始通过《人民证券》报和网络不断发出自己愤怒声讨之音。其间还夹杂着简杰克、JOP等海外资本的穿插游击,以及副省长汤家和等腐败官员的贪赃卖资。一时间群雄并起,烽火连天,而叙事的主线却能始终牢牢控制在以杨柳为代表的国家意志和以孙和平为代表的市场主义以及以马义为代表的股民梦想之间的三方博弈上。这让我们再一次重温了周先生娴熟地安排故事情节的艺术能力:既从容不迫挥洒自如,又扣人心弦细致绵密。周先生老到的编剧功底也通过大开大合的蒙太奇镜头转换和极具戏剧张力的人物对话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叙述者像一位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模拟战争的总指挥,一边气定神闲地调度着各集团军的模拟厮杀,一边兴趣盎然地抛出几段暧昧而又点到为止的情色花絮。结局是既定的,所要的是过程的刺激和好看。又像一位成熟老练的大导演,主要角色紧握手中,次要角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再配以视觉冲击强烈的时空切割,慷慨激昂而又声情并茂的梦想演讲,以及心怀叵测试探、设局的智力陷阱,和直唾其面互揭其短的语言交锋,一出精彩好看的大戏也就火热出炉了。
如果小说只有这些情节和场面上的亮点的话,那顶多也只能算是一部好看的通俗影视剧本,其实周先生对自己的写作有着更高的追求,他本人在创作谈中是这样说的:“这部小说要讲述的是资本博弈者们争夺市场话语权的故事,要塑造的是以孙和平、杨柳为代表的资本新人,要表现的是这个资本时代的某些本质特征,人性深处的贪婪和恐惧,财富对信仰的侵蚀,它不是一部用财经外衣包装起来的生活故事或者爱情故事,所以,这种非文学难题,必须面对。”“能聊以自慰的是,尽管困难,我还是面对这个资本时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的文学创作活动没缺席,这就够了。”原来通过资本新人杨柳、孙和平的形象塑造,挖掘资本时代人性的深层心理,发出作家良知的声音,才是周先生创作的真正旨归。当然周先生所言写作只是为了“在场”“发出自己的声音”,应该理解为是一个成名作家低调的谦逊之词。试看周先生以前的作品《人间正道》、《天下财富》、《中国制造》、《至高利益》、《绝对权利》等等,哪一部作品不是一首声震寰宇、洪钟大吕般的民族大合唱呢,如果说周先生是领唱者,庶几更接近其写作的实际吧。小说中以作家身份带领中小股民“以笔为旗”向大股东宣战的马义,虽然不能完全等同于周先生本人,但其与周先生相似的作协主席身份和周先生曾经有过的持股经历,仍然让读者不得不对作者与这一人物之间的互指关系浮想连翩,特别是作者精心渲染的那场马丁•路德金式的“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更是坐实了周先生意欲在时代的前进中发出自己声音的写作诉求,并以知识分子惯常的启蒙、批判的话语方式和饱满充沛的理想主义情怀把作者的写作追求渲染得激动人心而又荡气回肠。在我们为小说中大段大段的梦想接力演讲感动之余,一丝丝历史的阴影不经意间浮上了心头,我们想起鲁迅先生在《头发的故事》中让N先生借阿尔志绥夫的话发出这样的质问:“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鲁迅先生从来不盲目乐观地相信“预约”和“梦想”,在《影的告别》中我们读到这样的话:“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甚至不相信启蒙,著名的“铁屋子”理论,还只是说出了他一半的启蒙顾虑,即:梦醒后无路可走的困死。他没有说出的另一半更深层次的顾虑,被后来的历史过程昭示于天下,我们只需要稍微回顾一下从延安革命战争年代到十七年共和国成立初期再到十年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和生命遭遇,让人不寒而栗的事实就会触目惊心地横陈在我们面前:启蒙者成了被启蒙者的牺牲品。而导致这一惨痛进程的历史逻辑则是让人心向往之的黄金世界梦想。其实这一启蒙的悖论式尴尬,在鲁迅先生的小说《药》中就已经有了隐喻的表达,解放民众的革命者的鲜血做了民众的人血馒头的情节,象征着启蒙无法摆脱的自噬其身的宿命。套用小说《梦想与疯狂》中的一句话,“市场解放了人,也会解放人心中的鬼。”我们可以说“启蒙解放了人,也会解放人心中的鬼”。最直接的例证便来自小说中的情节本身:马义、杨柳的梦想演讲引来一片掌声的同时,也制造了狂乱的“喧哗与骚动”,甚至一度引发了谩骂、撕扯等暴力冲突,这让民众利益的支持者《人民证券》的主编于文发也无可奈何心情沉重地对马义说:“看看,民主就带来这种结果。”
对启蒙和梦想的尴尬和局限性,周先生其实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让我们来看一下小说中这场耐人寻味的三方博弈结果,以马义为代表的股民梦想通过股改投票战胜了以杨柳为代表的国家意志,但却被卷进了以孙和平为代表的市场主义的“搅肉机”内,而杨柳运用市场机智和几个省府文件,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地把孙和平这只“资本泼猴”牢牢地圈在了笼中,其间虽然有过孙和平“携市场逼宫”得逞的暂时优胜,但最终还是被杨柳的市场和权力双管齐下的如来佛掌紧握在了手中。当杨柳给孙和平这只资本泼猴带上“紧箍咒”以后,就把他移交给了代表国家意志的省长赵安邦。这也就意味着博弈的最终结果是国家意志通过市场主义最终取得了对股民梦想的曲线胜利。以“社会鞭子”而自许的作家马义的梦想演讲,如同绽放的礼花,在短暂的璀璨夺目之后,是被夜空永远的收编和吸纳。马义的摇身一变而为杨柳北重集团独立董事,也就大势所趋顺理成章了。
在小说的结尾处,杨柳因省长赵安邦给了孙和平高度评价而忐忑动荡的心理描写,笔者认为只具有叙述功能上的意义,即为接下来的第二部写作蓄势,埋下新一轮博弈的火种。就小说所欲表达的主旨来说,第一部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正像一个家长带的两个孩子,一个善良温顺,一个恶毒撒野,“恶”作为一种推动力量,是不能也不应该被消灭掉的,那就用善去规范它,这样一恶一善恰如车子的两轮,家长也便被载着一路前行了。小说中的省长赵安邦不就是这样的一位家长吗,他一面慈爱地抚摸着温顺的北重老总们的“撒骄”,放手让野性的孙和平到香港、海外去闯市场;一面让杨柳在适时的时候为孙和平讲授“资本人格”。北重和北柴都是他的孩子,情感上的偏重是有的,但在理智上他还是想把它们放在一个平台上同台竞技,从而实现国家意志的动态统一。小说引用《三国演义》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注解商场大势的话,似乎也可以借用来说明小说的写作旨归,看似起伏跌荡变化莫测的资本博弈,最终必然会万涓归海汇入到国家意志中去。记得汪晖先生很形象地评价一位鲁迅研究者说“他打开一个个精彩的艺术扇面,不过是让我们欣赏那最终潇洒的一收”(大意)。黑格尔式的体大思精,逻辑推理严密到无懈可击的哲学建构,是我们高山仰止的丰碑,但个体独特性、丰富性的被省略也同时会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世界被人为减化的压抑和恐慌。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 “我理解并同意赫尔曼•布洛赫一直顽固强调的: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存在的理由。”用小说去探寻人类社会的无限可能性,或许是小说作为文学的应有之义吧,至于国家意志、市场主义不妨让给经济和政治,用小说《梦想与疯狂》中所引用的西方名言来说就是“让属于上帝的归上帝,让属于恺撒的归恺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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