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把酒变成葡萄
我现在要说一件在1962年发生的事,它关系到很多中国人的命运,那些人识字、读书、有文化,被叫做知识分子。
1962年,正值他们生命中一段阴郁的时期,好不容易度过了右派生涯最艰辛的头几年,但同时,在监狱、在劳改农场、在受控制的种种环境必须忍受的磨难,已经把他们的社会热情消耗殆尽,把他们的个人理想消耗殆尽,几乎就剩下一副——按照某种宗教的说法——臭皮囊。这时候,忽然就有小道消息传来,国家的总理和副总理在广州会议说了: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那些已经改造好的,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
那个没有见报也禁止传达、但是在知识界私下流传的消息,被他们幸福地叫做“脱帽加冕”:脱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加上劳动人民知识分子的冠冕。当年3月份广州确实开了会,总理周恩来说:“你们热爱祖国,使我很受感动。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副总理陈毅说:“不能够经过十二年的改造、考验,还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顶帽子戴在所有知识分子的头上。”
现在看来,这种“脱帽加冕”只是在玩弄归属游戏,无论归属于谁,他们都是附属品,没有独立地位。但当时竟然如温暖和煦的春风,吹拂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头。他们像被妈妈驱赶到黑暗和寒冷之中的孩子,在迷失和无助的困境里,隐约听到了妈妈喊他们回家的声音,他们哭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悲喜交织,他们充满了感激。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惨了。一连几千年,中华民族知识界的整体命运,惨得让人摇摇头,不想睁开眼睛。
几千年之前,儒学的创始人孔子,道教的创始人老子,都是这个民族早期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学问修为,已经抵达圣贤的境界,一如古希腊时代的智者。但他们不能像古希腊智者那样独立于世,那样知行合一,那样惊世骇俗,那样蔑视着人间的权势与金钱。这里的一种又一种区别,实际上只源于第一个区别,他们不是一个独立的阶层,因此需要权势者购买他们的学问,给一个比较合适的价钱。我曾经买到一本记述西方古代智者逸闻趣事的《智者也疯狂》,其中写到第欧根尼,被海盗们带到奴隶市场出卖。他像个国王一样高傲,两臂交叉在胸前,对人群大声叫喊说:“有谁要买主人?”
不幸的是,中华民族的智者,几千年来,没有谁感觉到类似的骄傲与光荣。他们在古代中国不叫知识分子,他们通用的名字叫做“士大夫”,在这个典型的中国词语里,一直缺少自由、独立的味道,反而具有依附政治的鲜明特性。我有时候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有智慧,比如他们对开明的主人为什么要感激涕零?对愚昧的主人为什么要尽显忠诚?我还要怀疑,据说他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那么兼济天下时是否坚持了自己的人格和智慧?独善其身时是否舍弃了自己的品质和意义?
我还想让他们思考和解释一下,在专制社会里,知识分子不可能具有完整、独立的人格形象,并且不可能在严酷的政治环境里活得很好。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几千年来,那些希望自己达则兼济天下的,往往牺牲了宝贵的人格和智慧,比牺牲了生命还要可怕;那些希望自己穷则独善其身的,往往被一次次撕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你有没有风骨和血性,你有没有勇气和信心,你还做不做一名知识分子?
实际上,知识分子的含义时宽时窄,窄的时候仅仅指十二三世纪以后西方文明产生的知识人士。而一般人说到知识分子的时候,使用的都不是《大英百科全书》中的定义。那里的定义就更加窄了,“知识分子并不只是知识的拥有者,而是在拥有知识并作为知识从业者的同时,始终是社会的批判者。”按照这样的定义,中国社会几千年也找不出几个知识分子来。这让我想起季羡林先生,他是一位大学者,但他感到做知识分子的痛苦。他说“假如有来世,我最大的愿望是别让我再做一个知识分子”。对于知识分子,他使用的定义是什么样子的呢?这里有两个推测,一是肯定比我们常用的定义更窄,不然他不会感到痛苦;二是肯定比世界上最窄的定义宽一些,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曾经为知识分子定过的标准——有勇气在一切公共空间运用理性。不然的话他也算不上知识分子,也不会感到痛苦。
这样思考没什么意义,还是说点有意义的。
关于知识分子的群体,中国有一种称呼叫“智识阶层”,与之相反的叫“反智阶层”。考察一下20世纪中国的“反智阶层”,可能是一项很有意义的事情——他们对智识阶层的态度,从一般反对逐步升级,最后形成长时间、大规模的迫害——他们这样做了,肯定会有我们看不见的意义。
在20世纪的初始,人们从阴郁的世纪末情绪走出,对新世纪充满了美好的期望。中国智识阶层的领袖人物,开始策划从文学、文化到社会理想、政治制度的一场现代革命,这好像是历史必然的选择。那批智识领袖建立了一种又一种政党,通过领导政党的活动来领导社会上的各种力量,这也好像是历史必然的选择。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是,没用多久,智识领袖建立的这些政党得到了发展之后,全部落到“无智”或“反智”的人物手里,把智识领袖排挤出局,这也好像是历史必然的选择。于是,五四运动以后有人喊出了“打倒智识阶级”的口号,土地革命以后苏区对智识阶级实行了剥夺性命的肃反,然后是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一步步叠加上去,数不清的制造灾难的政治运动,数不清的承受灾难的智识人物,让20世纪成为中国历史上洗不掉、遮不住的巨大污点。那一百年匆匆而过,我们回顾历史的时候,难免有卡夫卡式的荒诞感:“我们使劲追求的价值根本不是真正的价值,结果毁掉的东西却是我们作为人的整个存在所必须依赖的。”
回到1962年,那一年周恩来和陈毅的讲话,给很多人摘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加上劳动人民知识分子的冠冕,让那些有知识的人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涕泪滂沱。我不想责备他们,他们毕竟不是历史人物,愿意通过奋斗牺牲来承担民族良知,完成民族伟业;他们活在当下的现实里,需要像别人一样生存下来,哪怕是委委屈屈地生存。
能够活着就不容易了。
在幻觉中幸福地活着更不容易。
他们出现的知识分子重逢春天的幻觉,一直维持到那一年的年底到来之前。中国最高领袖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些阳魂过来了,但是阴魂未散,有的连阳魂也没有过来。”这样的一句话,立刻结束了某些人心里幻想的春天。
在我看来,不管是依照康德的定义、《大英百科全书》的定义,还是依照季羡林在心里实行的定义,1962年的时候,中国都没有多少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有的只是做知识、技术性工作的一大批人。甚至到了几十年之后的现在,真正的知识分子也没有多少。
想让他们回到一种好的状态,比如有道德有良知有责任感的状态,可能要比把酒变成葡萄更难。
我的强国大梦
我们中国,不仅是个大国,还是个强国,世界上最强最强的国家,因为我们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社会主义制度。在我小时候,中国的报纸和教科书,千篇一律,不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比如,我们的祖国,疆域辽阔、山河壮美、地大物博、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科技辉煌。
再比如,我们中华民族,聪明、热情、勤劳、坚强、刚毅、勇敢。
还比如,作为富有革命精神的炎黄子孙,我们感到无比自豪,我们无比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报纸和教科书没有多大改变,充满了浪漫情怀,充满了理直气壮,充满了欢喜和自恋。它们通过那些华丽和空洞的文字,培养人们华丽和空洞的爱国情绪。有时候,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忽然感到一些忧虑:当那些宣传文字离开事实,变得狂妄和虚假,会不会培养出一批狂妄和虚假的爱国者呢?
还有,是不是只有伟大的祖国,才能纠正自己伟大的错误?
1962年的一天,几艘远洋轮船跨越大西洋,把盛得满满的加拿大小麦载向中国。那一天白云悠悠,风平浪静,随船押运粮食的几位中国技术员,心情比天气还好。
他们多次在波涛起伏的船上押运粮食。仅仅在一年以前,还是把一批又一批粮食从中国运到外国,有的换了水泥修建水库,有的换了黄金再买军备,有的无偿支援其他国家。连续几年了,中国大陆发生饥荒,有的地方饿死了人,他们虽然不知道那几年饿死的人有多少,但是押运着大批粮食运往国外,仍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是苦辣,还是酸甜。现在好了,他们乐观地期望,从外国买来的粮食运回祖国,一定会让人们吃得饱一点,减少饥荒中的死亡。
事情总是包含着变数。以前不顾千千万万国人饿死还要把粮食运出国外,现在变成进口加拿大小麦救济饥荒,这是对人民群众的关心和爱护啊。他们的心里充满温暖,真像报纸和教科书那样觉得,只有伟大的祖国,才能纠正自己伟大的错误。
但是变数太多也不好,刚刚纠正的东西,往往再被纠正一次,可能就偏了方向。就在他们满心欢喜的时候,忽然接到祖国发来的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变更航向,调过头去,前往一个叫阿尔巴尼亚的地中海小国,在那里的港口卸下全部的小麦。原来,恰巧在这几船粮食还没有运到中国的时候,那个国家提出了让中国支援粮食的请求。中国是个大国,是个强国,是伟大的光芒万丈的社会主义国家,肩负着支援世界人民反帝斗争的重任。中国立即拍板决定,把这批正运回国内的小麦,无偿支援阿尔巴尼亚。
他们在船上愣了很长时间,不明白为了什么。
其实,在贸易之外,还有援助,同样是国家之间重要的经济往来。我没有看过这方面的书籍,只能猜测它大致的情况。它可能分为两种:一种是出于政治利益的经济援助,比如苏联当初对中国的大量援助,以及中国当初对很多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国家的援助,都是希望通过经济援助获得相应的政治利益。另一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经济援助,比如1960年代初期,中国大饥荒发生以后,美国提出可以援助粮食,苏联提出可以援助小麦和红糖,那时候他们都被中国当做敌人,仍然要通过援助来拯救饥荒中的难民,因为不管政府的做法如何,百姓脸上的表情总是无辜的,他们是人类的一部分,应该被解救,应该被关怀。这样看来,中国拒绝了美国和苏联的粮食是不对的,只留下红糖在特供商店里卖给特殊顾客,也不见得怎样妥当。毕竟在1962年中国的大饥荒没有完全结束,那一年还饿死了的普通百姓,他们的生命,比国家、比政府、比党的脸面重要。假如连这一点你也抱着怀疑,那么我后面的文字,干脆就不要读下去了。
1962年的中国,同政府的外交部一样关心对外关系的,是党的对外联络部,部长是王稼祥,中国资格最老的布尔什维克之一。他忽有一日觉得中国的对外政策出了问题。那一年中国突然加大对外援助的力度,承诺对外援助69亿多元人民币,已经超过了偿还苏联贷款的支出。
比如越南,中国在1962年向越南无偿提供可装备230个步兵营的武器,支援他们南方与北方的全面内战。
比如老挝,中国在那一年派出2.1万人的高炮部队担负老挝的防空任务,同时开始修建从云南到老挝境内的公路。
比如阿尔巴尼亚,因为在中国与苏联的斗争中支持中国,中国就与他们签了五项议定书,全面继承了苏联对阿尔巴尼亚的援助,规模还不断扩大。中国帮阿建设纺织厂,而阿自己不种棉花,要中国用外汇替它买,然后他们织成布做成衣服,没地方卖,反过来卖给中国。优质钢材中国自己都极少,而他们用中国援助的优质钢管做电线杆子,优质钢板铺厂房地面。中国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高标号水泥,援助给他们,他们竟用来建烈士墓——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他们在2.8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建了1万多座纪念碑,高高地耸立在蓝色天空,看的时间长了,让人头晕目眩。
王稼祥是那种理性和冷静的人。1962年2月,他小心谨慎地向党提了一条建议:要争取和平的国际环境,采取和缓的方针,注意斗争的策略,以争取渡过或减轻困难。为此,要避免中苏关系的公开破裂、要避免把美帝国主义的锋芒全部集中地吸引到中国身上、要避免朝鲜式战争、采取谈判手段解决中印争端。同时,在困难形势下,我国对外援助应实事求是,量力而行。
他没有想到,这样温和的建议还是遭到严厉的批判。“当时毛主席掰着指头说:这是对帝国主义要和,对修正主义要和,对印度和各国反动派要和,对支持民族解放运动要少,这是三和一少。他曾多次说过,修正主义就是对外搞三和一少,对内搞三自一包。”
三和一少成了修正主义,而与之针锋相对的正确路线是三斗一多,就是对帝国主义要斗,对修正主义要斗,对各国反动派要斗,要多援助民族解放运动。被扣上修正主义帽子的王稼祥及时找到领袖当面认错,但还是被取消了高级领导人的地位,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去世。
问题不在于三和一少还是三斗一多,在于中国是一个具有特殊历史的国家。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一直把自己的国家当做高高在上的天朝大国,把其余的国家当做应该归顺的蛮夷之邦。在不到一百年前,中国的皇帝还因为外国使节不肯跪下磕头,愤怒地点燃了同外国联军的战火。1962年的时候,中国好像进步了一些,但那种盛气凌人的大国脾气仍然不能改变,即使自己的地盘上经济已经崩溃,百姓生死不保,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大力援助所谓弱小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还要实现全人类共产主义运动的千秋伟业。甚至我还想到,在那种荒谬的时代,如果中国经济真的特别强大,足以支持它所有的政治目的,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种荒谬的时代可以结束,但在不知不觉之中,那种荒谬的思想还有残留。在稍后的一些年代里,一有机会就浮上意识表层。举例说吧,即使自己很穷,也要装出富有的样子。让自己大大方方地发挥一下,仿佛是拯救世界的唯一英雄,也是件满心欢喜的事情。
这样的国家,其实也很可爱。
没有国,没有家
我们现在虚拟一个人物,一个高尚和完美的男人。
我们能想象到,这样一个男人,应该有道德,有胸襟,有气节,有胆识,在事业上有了不起的建树,还要有文化修养,有绅士风度,有爱情亲情。
现在,我们为他虚拟一个出生的年代,比如,他出生于1876年,大清帝国的时候,那个年代离现在很远,容易看得清楚。
他的一生就可以开始了。
我们先回到他出生的1876年。那时候叫做太平天国的一个政体,被大清帝国平息下去十多年了,但太平天国制造的大动乱、大破坏和大倒退,已经让那个后来被叫做中华民族的民族联合体,损失了数以千万计的人口,丧失了曾经拥有过的繁华,痛失了近百年发展的良机。
由于我们有虚拟的自由,应该让他出生在杭州,那里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都很优越。他的父亲是一位美国人,母亲也是。他的父亲是一位传教士,母亲也是。他的父亲创办了一所教会学校,母亲创办了另外的一所。在教会学校上学的往往是家境贫困的教民的孩子,也有一些可怜的流浪乞丐。他需要比教会学校更好的教育,于是在11岁时去美国读书,28岁时带了他的新婚妻子,回到中国的江南。他在美国期间,大清帝国又出现了叫做义和团的民间组织。在帝国北方,义和团民杀了他们看得见的外国传教士和本国教徒,烧了他们看得见的外国大教堂和教会医院、教会学校。那时候,他的父母幸好都在杭州,没有人身伤亡。当然传教士可能并不怕死,他们除了传布宗教,还传布医疗和教育,传布道德准则和价值观念。他们在不被理解的地方叫做文化侵略,也会被当做不拿武器的敌人,也会像士兵一样流血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