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南
题记——
年轻人的世界没有梦想。
毕子林今年二十五岁。
他从一所著名大学的工科系毕业,在一家体面的大单位顺利地做了两年。直到现在,同学里就属他平步青云。其实在学校里,他就一直拔尖。他的整个求学时代,是很下了些功夫的,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天赋。他也像一般的男生对于数理爱好和钻研,而且研究得更透,他的思维是理智的直线,从小就培养成的,干净,一目了然,像他整天穿的白衬衫。可是除此之外,他也不缺乏那忧郁的感伤。在大学他虽然读的是工科,对于文艺是极度爱好的,这对于他的生活是无可訾议的点缀。
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整洁的人,文明的青年,最合于时代的理想,将来不难对社会有一番大贡献。一般青年从读书到找事,十有八九被现实撞破了头,每每倒抽一口凉气,渐渐变得平庸而忙碌。毕子林似乎是个例外,他对自我的理想,跟社会对他的理想,达到了难得的统一。
因为他的不同,使他不记得他那些同学,同学会开过两次他也没去。电话打到他家里去,都是他母亲接的,母亲作主替他说了抱歉,虽然事后还是会不忘告诉他一声。毕母对于儿子相当满意,因为他是她一手造就出来的,从落地到长大,根据她的理想给他制好了现成的模子。他的成长很顺利,但偶尔也会像面粉发酵似的,发到那模子外面,稍微走了样。
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也需要自己为之崇拜的理想。探险,周游世界,到无人去的绝境,有一番奇幻的经历,可是长大之后,他渐渐发现这些是不可能实现的了,他少年的恋梦,完全是幻想。
然而他还是希冀人生里发生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可是他终会被揉捏回来。他的整个人也像面粉条子,瘦长个子,窄窄的肩膀,看上去似乎还在成长中,年轻,新鲜,但他偶尔又流露出中年人的疲态。皮肤是异常地白,白得惨淡,仿佛终年不见阳光,连带他那双眼睛,也黯了下去,给人一种不屑的神气。
不过做起事情来,他是极为专心的,因为是他分内的任务。当然所有的都是他的分内,读书、毕业、做事,安然愉快地度着青春。他长到现在,走的是跟大多数人一般的老路子。毕业之前,对于人生的经验,他是缺乏了点,他想通过谈一两次恋爱来补救,但是想来想去,终未实行。他想他迟早会领略到,不如趁现在集中精力好好做点别的事。他是一个有梦想的青年,至于那梦想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有就是了。
这天傍晚,他下了班回家来,他的母亲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见他开门进来,她向他望了一望,随即进厨房去取预备好的水果。
子林不理他母亲,自顾自走上楼去。他家住的是一幢两层的老式红砖洋房,屋顶还是从前的式样,矗立着方形的红砖砌的烟囱,上面竖着定风针,他小时候常常爬上去瞭望。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他便狠狠地踢掉皮鞋,直挺挺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空漠着。他忽然想起屋顶上的定风针来,一定在那里随风吹着,他小时候一有不快乐的事,就写张纸条子挂在定风针上,让风吹走它,以为这样他就会快活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想爬到屋顶上去看看,呆愣了半晌,结果又躺了下去。
他母亲轻轻推门进来,子林立即翻过身背对着她。可是一想到他这样,母亲不免要问出许多话,就又坐了起来。
他从盘子里拣了一只苹果慢慢啃着。母亲就顺手在他房间里收拾起来。他们家虽然住着一幢楼,可是一直只有他跟他母亲。母亲自然是把一生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子林因为从小没有父亲,因之得到母亲加倍的爱,使他没有觉得与一般孩子有异,痛苦,磨难,残缺,这些全与他不相干。虽然也有忧愁,也是快乐的孩子的忧愁,成长的过程里全都有的。
可是今天,他却真的痛苦了。
他坐在那里发怔,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母亲什么时候走出去的也不知道。窗外天色暗了下来,他走过去立在窗前,晚烟里红霞万顷,远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是落日的反光。楼底下人声嘈杂,他听得见厨房里炒菜下锅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是母亲在那里忙碌着。
他今天的烦闷真是没来由,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中午在单位里吃饭,因为人多,不得已跟他的上司老曹搭了同一张桌子。他在这些地方向来很注意,竭力避免在公共场合与身边的人走得很近,倒也不是为了避嫌疑,怕人说他阿谀逢迎。他只是不擅辞令,他跟他的同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沉默地微笑地听着,不多开口。可是跟上级领导在一起,就不得不随时预备着话来问答。
老曹对于下级员工向来表示出极度的热情和关心,今天尤其对子林表示着热络。其实跟他同时进来的年轻人也有好几个,这样注意他难免引起其他人的侧目。而他一向不喜欢被注目,在人群中他宁愿做一个孤独的人,而当他稍微一感到孤独,又觉得无聊起来。他近来时时这样矛盾着。
母亲敲门叫他下去吃饭。母子俩虽然天天在一处,也难得谈上两句话。他母亲仔细看了看他面色,道:“别是生病了吧?”就要探手过来摸他额头。
子林把头偏了一偏,心里陡然一阵不痛快,他总是在母亲面前忽然年纪就小了七八岁,他恨他母亲要这样无微不至,拿他当十六七岁的孩子看。他为什么要听她的?他偏不。
他说:“今天上面找我谈过话。”
他母亲说:“什么事?”
子林说:“也没什么,说主任有个亲戚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他母亲立即说:“你表现好,他们要提拔你。你……”
子林剪断她的话:“也许不是。”
中午老曹兴致特别地好,请他喝了一罐啤酒,笑道:“子林,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子林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笑道:“哪里有?”老曹忽然凑近前来,道:“要不是看你小鬼不错,这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子林有意将这事瞒着没有对他母亲讲,他不要她什么都知道。从小到大,他的吃,他的穿,他念什么书,看什么电影,交什么朋友,甚至将来做什么,他母亲都了如指掌。他没有自由,唯一可以选择的是,当医生还是工程师作为他终生的职业。但是现在,他恨透了他的职业,一切使他疲倦,无聊。如果可以,如果他当初坚持闹一闹,他或许能选择文艺作他的事业。可是,文艺,这美丽的字眼,只能是想想而已。
晚饭后子林爬上屋顶平台,那定风针在晚风里转动着。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天渐渐暗了下来,他高坐在栏杆上,四周的嘈杂闹嚷也沉淀了下去,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读中学的时候,常常在晚饭前的一段时间,偷偷挟了一本书到这里来看,多半是小说。他还记得有一段情节,印象特别深,也是一个男孩子,在极度苦闷的情形下结识了一个女孩子,他把她当成救赎,相约走共同的道路做共同的事业,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大病一场,而且一病不起。他的病跟他作对,让他做不成事情,但是当他放弃理想放弃女孩后,他又奇迹般地好了。此后过了很久他才回味过来,也许那场病是他自己要生的,他不能跟这个世界作对。然而不跟世界作对他活得下去吗?子林清清楚楚地记得男孩子后来是死了。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年轻的生命是不该这么残酷的。
子林仍旧坐在那里,天已经很黑了。他索性躺了下去,头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头顶上是蓝绿的夜,缀着几点疏星,只看那天,真有几分乡野的意味。然而这是文明的鼎沸的都市。白天他免不了跟人打交道,敷衍上司,亲近同辈,但那不是他。真正的他在心底里冷眼旁观着,带着过度的鄙夷与淡漠,冷眼看着他们,包括他自己。他痛恨自己的庸俗。
虽然这样,子林第二天还是去见了老曹替他介绍的人。
那是个女孩子。其实也就是相亲,子林没想到为什么偏偏找到他头上,单位里同时进来的有好几个青年,也有两个是单身的,大约是看他平时很勤谨。但是对于恋爱,他向来是抱着自由的态度,他由于在其他方面没有得到充分的施展,所以唯独在恋爱上要自主选择。而且靠了一个女人平白无故地攀关系,他毕子林怎么能去做,他要做回他自己!
所以对于这女孩子,他一开始就预备好婉拒的说辞。
然而子林见过了她之后,却又是另一样的想法了。
那女孩子叫叶玫瑰。
这天下了班,子林搭公共汽车来到外滩天文台咖啡厅,他先拣了个座位坐下,不多一会,一个女孩子便走了过来,向他微微笑道:“你是毕子林吧?”
子林没有跟女孩子交往的经验,但也还是竭力地镇定自己,笑着点了点头。
她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玩耍弄湿了全身的顽劣的孩子。她用手拨了拨它,又嫌它累赘,湿漉漉的头发索性一股脑儿都梳上去,露出她那滚圆的脸。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
子林没想到她在男孩子面前会这么随意,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情急之下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他无缘无故地竟有些难为情起来。
女孩子笑着说:“我不过是拗不过我家里的意思,对于我其实倒没什么。”
她这样一说,子林更找不出话来,原来预备的那些话此时竟找不出一句。过了一会,才说:“没有什么,那我们做做朋友也没有什么的罢。”
她微微点了一点头,薄薄的眼皮只一线开合,看不见黑睫毛下的眼珠子。
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又使子林窘着了,好像被窥见了什么似的。人家并没有意思,别以为是他要硬贴上去,他向来不做这样的事。
子林这样想着,倒又无话可说了。但是这一刻,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沉默,尤其是面对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明明不是他理想的女性。说起来他在念中学的时候就已经明确了理想的恋爱对象,一个背上插着翅膀的拯救他的安琪儿,高高在上,又甘愿为他牺牲一切,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是的。只有小说里有恋爱,哭泣,悲伤。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子林没有真的人生。
可她身上有一点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子林一时迷惑了。是她那随意的态度吗?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坐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女孩子很迅速地和他别过了。子林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胡思乱想。想得久了,他发现他其实并不在思念那女孩子,她长得什么样子他倒有点模糊了。他想的尽是他自己,他的姿态,他的语气,他的烦乱,迷惘和兴奋。一颗心怦怦跳着,在他耳边轰轰作响,一切都眩晕,颠倒,不真实。
果真是不真实吗?
也许他已经爱上了她,他这才处处慌乱,他人生的第一次体验,难免使他震惊与意外,像刚刚睁开眼看这世界,他幻想的新鲜的人生,却是幼稚的,呆笨的。想到这,他又立刻觉得羞耻起来。
在这半夜里谁也不会像他这样地痛苦着吧。即使有,也是各自地痛苦着。不知哪家楼里透出来流行歌曲的声音,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一支曲子,一个轻快活泼的女孩的嗓子。然而听久了,那娇媚的嗓门也一样地无表情起来,只是悠悠地唱下去,变成稳妥的拍子,二十年,从女孩成为女人。但是二十年,毕子林还是那个毕子林。
子林突然一阵恐惧,他下定决心改过自新,创造一个他的世界。
他鼓起了勇气,几次三番地约女孩子玫瑰。他想,就算是为恋爱而恋爱罢,他也要把这进行下去。可是,他慢慢发现,所谓恋爱也不过就这么回事,找上不同的借口跟同一个人见面,久而久之,没有感情也有感情了罢。
至于女孩玫瑰,他用不着担心她,不对,他用不着担心她不会爱他,只要她不拒绝跟他往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据说,女人的心是易感的,也许她已经爱上他而自己没有疑心到。怎么不可能呢?
谁说只有小说里有恋爱,哭泣?
子林的一颗心膨得满满的,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快乐。他要给自己制造快乐,他第一次发现这世界的自由和美丽,他要做他世界的主人。
这一天,他穿上了一套新西装,焕然一新地去赴约。在上公共汽车前,他看到路边立着一个卖花的摊子,他停了下来,拣了一枝玫瑰。在车上,他一手吊着橡皮圈,一手护着那玫瑰,自己也觉得有点傻气。
公共汽车迎着太阳朝前轰轰开去,车窗里望出去,一切都在嗖嗖地跑。汽车转弯的时候,有一方阳光照在子林脸上,他的眼睫毛在阳光里晒成了金色,连同他那瞳仁也成了赤金的瞳仁。
他望着手中的玫瑰,想到了那女孩子玫瑰。他这样无端端地快乐,都是为了她。他要怎样感谢她才好!然而他不能太过着急,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先跟她谈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等熟悉了,那时候再畅谈吧。
子林来到外滩,远远就看见玫瑰等在那。他怔了一怔,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她对他而言本来也就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感觉到很美,当然在子林看来,一切女孩子都是美的。他知道她在那里存在着,等着他来。现在他看清楚了,他所见到的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微微鬈着的,搽着红蔻丹和红嘴唇。他把藏在身后的玫瑰送给她,在他那是最强烈和最富诗意的表达了。她接了过去,只是随意地插在纸袋子里,子林立即觉得送错了东西,难怪在公共汽车上他也觉得有点傻。
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最紧张的,因为要找出许多话来说。然而最紧张的还是在付账的时候,他总是点上许多备而不吃的菜,也不管口袋里的钱够不够。但是他虽然这样大方着,却又很心痛,随即又立刻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花这两个钱?如果他是真的爱她,那应当是不必在乎的。他看到书上说,真正的爱是到舍身忘钱的地步。这只能证明他还不那么爱她。子林怀疑着,但是立刻强迫自己放弃这个念头,毕竟他的快乐是真的。
子林从此像换了个人,积极,主动,开朗,一切的疲倦和忧郁都无法近身了。他在单位里把上司都敷衍得很好,他讨厌的那些殷勤的人他现在也用新的眼光去看,他发现他以前的想法有多幼稚:就因为他自己不喜欢就去鄙薄一切吗?
而他不愿接触的那些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也发现了他们的可爱之处,冲动,自由,幻想,肤浅,自私。他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子林发现了这一层,非但没有半点惭愧,他觉得这才是他,褪去了那些条条框框的约制,这才是他。
他做自己正做在兴头上,一切都是因为玫瑰。他时常在背地里说:“玫瑰,我爱你。”说多了,他的感情便不可抑制起来,又加上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可是,他没有说出口来,每次吃饭,说上许多不相干的话,就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子林苦恼了。然而玫瑰并不如他一般被自己的思想圈住,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在恋爱方面大约有自己的见解,因此也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告诉子林自己的罗曼史。子林觉得她过于随便,然而她肯把这些话告诉他,也就显示着关系不一般。其实,子林对于玫瑰的了解只限于她自动告诉他的那些。有一次玫瑰提起她的家里来:“我父母顶讨厌,要处处干涉我。”
子林问道:“为什么呢?”
玫瑰说:“就因为我是女孩子。”
子林想,他母亲也是处处干涉他,当然不能因为他是男孩子吧。因此说道:“现在的父母都喜欢干涉子女,也许是这社会太险恶了。”
玫瑰说:“可他们要干涉我结婚。”
子林愕然道:“恋爱当然是自由的,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现在这社会怎么能够还是那套思想?”
他当然知道玫瑰的父母是要她嫁一个稳妥的丈夫,社会是险恶的,社会又是自由和包容的,社会提供了多种可能,可以互相自由恋爱,可以为恋爱而恋爱,也可以为结婚而结婚。然而选择多了相当于没有选择。
子林默然,半晌方道:“可是还年轻呢,现在发愁还早。”
玫瑰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还年轻。”
吃完了饭,他们并肩走了出来。以后子林就一直发着愣,他们从外马路走到南京路。落雨停了,黄昏的天色绿阴阴的,淹润寥廓,阴暗而明晰。年轻人的天是广大无边的,年轻人的心要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逃不过去,除非长了翅膀,可他们一生下来,翅膀就载着理想飞了,只留下年轻人自己。
子林突然醒悟了,头一次见到这一层,他懂得了他自己。然而懂得了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幸好那两句话没有说出来,那样冒失,后悔的只能是他自己。他知道,他爱的不是女孩玫瑰,他是为恋爱而恋爱,而玫瑰呢,将来也脱不了为结婚而结婚。但未来的事还远着呢,至少目前他是顾不了了,如果他跟她表白,要她嫁给他……仅仅想着也够兴奋的。而她听了这话,也一样地会感到兴奋,谁不喜欢听别人说喜欢自己,至少那还是有点真心的。
子林对于生活和工作仍旧是积极的,不过他的想法跟之前又是另一样了。
他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然后去锻炼,晨练回来就吃饭,一边吃一边看报,然后去工作。午后五点钟停止工作,再去运动舒散一天的疲累。然后回家,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晚上看看书或者电视,偶尔出去看朋友。顶晚十一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对于结了婚成家立业的人自然不难遵循,健康的体面的生活,是为了维持工作效率,为国家尽责任,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则是为了人际关系,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活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创造出最大的个人价值,实在是最理想的个人规划。子林原先完全不知道他所鄙视的这些,其实正是最适合每个人的。如果不遵循自然会有家庭干涉他,他上头还有上司,还有整个社会。
他想到他自从念书起就一直被告诫着,如果书念得不好:你为什么开小差?为什么要偷懒?为什么考得这样差?如果是不讲礼貌:你为什么打人家?为什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当?一切的答案书上都有,看了没有?照做了没有?
然而书本只是教导,不会替他申辩。但是书本也会告诉他无情的真理:没有什么最好,没有什么最差。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没有什么是能称人心意的。这些不是早该知道的吗?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他的思想绕了一大圈又兜回到从前,都是一早就教给他,他努力争取的结果却是仍旧回到原地。然而,他知道,他是变了个人,如果说以前是逼良为娼,他现在则是自甘堕落。
他爬上黄昏的屋顶,那定风针依旧在那里转着。他伏在水泥栏杆上,楼下一辆公车停在门首,煌煌地点着灯,没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忽然静悄悄地可怕,在这万籁俱寂中,只有他一个人,从亘古的远处走向未来,一路都是深的暗的所在,他必须走下去,庸庸碌碌地走下去,没有伟大,没有悲壮,只求安静地完成恋爱与生命与死亡的循环。子林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他不打算再同玫瑰来往了,虽然他们还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但是至少,玫瑰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等她明白之后。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然而她等不及地,已经预备结婚。
她给他寄了请帖,又打了电话来,她向来藏不住心事,立刻就忍不住告诉他事情始末。她的结婚是斗争来的,对象就是她之前的男朋友。子林问:“你可想清楚了,有时候现实中的跟理想中的不太一样。”
他觉得他这样问近似于吃醋,让人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得到她,所以不等她回答,就又岔开去了。
他抱着一个旁观者的同情态度去吃她的喜酒。在多伦路的一个小教堂里,他远远地站定了观看。教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热天的汗酸味。亲友们都站着,脸上挂着点渺茫的微笑,似乎有点不确定。神台上高高点着两支白蜡烛,神父在烛光的阴影里诵经,接着是唱诗班唱歌。午后两三点钟的时候,每个人都有点无精打采,在烛光里昏昏欲睡。是一个苍白的下午。
新娘子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一尺远的地方站着新郎,是个浮躁的小伙子,瘦骨脸,尖直的鼻子,目光游移,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像没穿惯似的,在那儿微微转动脖子,显得局促不安。子林身旁的两个老太太在议论新郎,最后达成了一致的不赞成,因为新郎没什么家底。人群里鸦雀无声,出奇地安静,除了神父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
子林看出来了,没有人赞成他们的结婚,包括新郎。他不得不佩服玫瑰,她比他勇敢,她没有为结婚而结婚,但是,现在看来,那结局竟还要惨淡。整个婚礼过程中,只有她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未尝不知道她以后不会幸福,嫁给这样一个琐碎、平凡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她爱他。她一辈子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次的爱,她总得要留下点什么。书上说,无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心意的。不能称心如意。子林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他没有等到礼仪完毕,就溜走了,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为玫瑰,为他自己。
子林再也不会去想恋爱这回事了,他也几乎忘记那个叫玫瑰的女孩子,仿佛那是他做的一个不近情理的梦。
在外人看来,子林并没多大变化,子林也愿意自己就这么相安无事下去。然而在他的思想里,是有什么东西死了。
两个月后,他母亲托人替他物色了一个对象。子林去看了那个女人,细高身量,生得清白单薄,可是胸部太平坦,胯骨太突出,跟他印象中的女人有点两样。据说家底殷实。子林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虽然他的同事都说他太亏了,不及他上一次的相亲对象。他微微笑了笑,心里忍不住又鄙夷起他们来,表面上依旧谈笑风生。
他知道他会跟这个女人结婚,如果不出意外。(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