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烨
中国文联是怎样诞生的?当代文坛最重要的几个掌舵人选是如何产生的?著名学者白烨通过对几个档案文献的发掘研究和相关史料的梳理,勾勒了中国文联的筹建过程及当代文学发展的脉络。权威的资料、客观的叙述,对郭沫若、茅盾和周扬等人的重新评说,以及毛泽东反对取消文联一事的再次引述,都显示了很强的当下性指向,是一篇有分量的文章。
几年前,在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的《中共党史资料》总第84辑(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12月版)上,看到其中所收入的“有关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一组档案”。读过这难得一见的有关文艺工作的党史文献之后,对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筹备与全国文联成立的背景与原委,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理解。
今年,是新中国建国和文联成立60周年大庆的年份。在这样一个重要时段里,重温这份“有关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一组档案”,并就其中涉及的一些人物、事件等相关内容进行一番梳理与解读,对于我们回顾中国文联成立的历史过程,回溯社会主义文艺的源起,都有相当的认识作用与一定的纪念意义。
一、主旨
在1949年7月2日~19日于北平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简称“中国文联”)正式宣告成立。这使中国文联这一文艺团体的成立,既早于1949年9月21日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会议,也先于在同年10月1日举行的开国大典。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下简称“全国文代会”)的先行成立,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提前量的问题,内里还有更为重要的政治情势之必需与政治协商之急需的问题。这由以下几件档案文献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个中端倪。
档案1中共中央关于召开文协筹备会的通知
(一九四九年二月十五日)
华北局周扬,并告各局:
全国文协理事会已有郭沫若、茅盾,叶圣陶、田汉、洪深,胡风等十余人到了解放区,曹禺、巴金等,亦正在约请中,现决定在新政协开会(五六月间)以前,召集他们与各解放区文协的联席会议,讨论:
(一)推举文艺界代表出席新政协。
(二)筹备新的全国文协大会,此项联席会议,须于四月召开,请周扬负责筹备。拟待郭、沈等至平后商定,由华北解放区文协与全国文协联名发起,并大致拟定参加此项会议的人数(不要多)及主要的人选,望各解放区文协准备届时派代表到北平参加会议,在尚未成立文协的解放区届时可采取某种会议的形式,产生代表。来时望将文艺运动总结及优良作品搜集带来。本此决定,望周扬提出执行计划电告。
中共中央
丑删
从这份档案可以看出,中共中央根据时势的发展与需要,要求当时的全国文协与解放区文协(华北等五大解放区文协),能在新政协开会之前举行联席会议,以推举出席新政协的文艺界代表,并筹备新的文协大会。
全国文协的全称应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该协会于1938年3月于武汉成立,旨在联合全国各地的文艺界人士,以文艺的方式进行抗战的宣传、教育与动员。全国文协有45位理事,老舍为总务部主任。文协在重庆、桂林等省、市和延安、晋东南等地区建有分会。抗战胜利之后,全国文协转入反映、宣传和推动国统区文艺界反压迫、争民主的革命运动,并改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从文协理事的分布情形看,解放区方面的文艺家只有丁玲等个别人,多数是国统区方面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与进步文艺人士,如郭沫若、茅盾、夏衍、胡风、田汉、老舍、巴金、郑振铎、朱自清等。
“各解放区文协”是指华北、东北、西北、华东、华中五大解放区的文协。在当时情况下,“华北文协”因聚集的文艺家众多,离中央机关最近,实际上更为重要。晋察冀边区与晋冀鲁豫边区合并后,自身的文艺家增多,在1947年11月解放石家庄之后,各解放区和国统区的大批著名作家、艺术家又云集于冀察地区。周扬等延安文艺界的著名人士,先后从延安来到晋察冀边区,筹组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文艺工作团等。当时的周扬,先任华北联大副校长,随后担任华北中央局宣传部长。1948年8月8日,晋察冀边区文联和晋冀鲁豫文联在石家庄联合召开文艺工作会议,决定两边区文联合并,成立华北文艺界协会。选出周扬、李伯钊、沙可夫、贺绿汀、马彦祥、周巍峙、丁里、赵树理、陈荒煤、成仿吾、萧三、光未然、王亚平、田间、蔡若虹、欧阳山、李焕之等21人为华北文协理事,马达、阿甲、胡蛮等七人为候补理事,理事会推选萧三为主任,李伯钊为副主任。
周扬在接到中共中央的电报后,先后就全国新文协筹备名单和华北文协筹委人选,两次致电中共中央及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档案2周扬关于全国新文协筹备名单致中
央及陆定一
(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
中央并定一同志:
关于成立全国新文协问题,我们初步意见,由华北文协及原中华全国文协在平理事,于日内举行联席会议,发起并产生筹备委员会,筹委名单如下:郭沫若、茅盾,田汉,洪深,曹靖华、许广平、周扬,萧三,沙可夫(丁玲、胡风、叶圣陶等如来平,可再加上),以茅为主任,周、沙为副,筹备工作计划,俟拟定后再告。对以上意见,请即示复。
周扬
寅微
档案4周扬关于华北文协筹委人选问题致中央及陆定一电
(一九四九年三月九日)
中央并定一同志:
关于华北文协筹委人选问题,微电请示后又与郭,茅、田、洪等磋商,结果认为筹委人选中可减去许广平,增加徐悲鸿,贺绿汀、程砚秋,俞平伯、李广田等。如此共计十五人(郭,茅,田汉,洪深、曹靖华、胡风、李广田、徐悲鸿,程砚秋、俞平伯、周扬,萧三,沙可夫,丁玲,贺绿汀),如郑振铎,叶圣陶、曹禺、巴金等来平时亦可加入,共十九人。此名单如中央同意,当即提交华北文协及中华全国文协在平理事联席会议上通过,正式成立。筹委会正副主任人选,未便与他们交换意见,前电所提当否,请一并考虑示知。筹备于五一召开全国文艺界代表会议,争取于五四(今年恰好三十周年纪念)正式成立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并选出出席新政协代表、文艺界代表。会议产生办法初步拟定,除以华北、东北、华东、西北,中原五大区文协理事及原中华全国文协及其香港,上海、北平分会理事为当然代表外,各该地区文协按会员十人推选一代表出席会议,此外得由筹委会斟酌情形,邀请各该地区以外或非文协会员的知名文艺工作者作为代表各地代表,于四月二十日前到达北平,在此代表会议上准备将文艺座谈会以来解放区文艺作初步检阅,并适当地介绍蒋管区进步文艺,讨论并确定今后全国文艺工作方针与任务,具体工作如下:
(一)专题报告写出草稿并经各局阅。
(二)解放区文艺丛书出版。
(三)戏剧,音乐,电影表演以华北、东北为主,并希望西北、华东、中原各派一剧团或文工团来参加表演。
(四)美术展览。
(五)蒋管区进步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美术作品介绍,除请郭,茅、田、洪等计划组织外,并请中央电告香港、上海送材料来。
(六)组织评奖委员会,评奖作品。以上各点准备于筹委会议上讨论决定。是否妥当,请速告。郭、茅,田,洪等对于此事均表示热心积极。
周扬
寅佳
中共中央在3月9日,3月15日两次致电周扬,就全国新文协筹委会名单、正副主任等事项给予指示。
档案3中央关于全国新文协筹委会问题致周扬电
(一九四九年三月九日)
周扬:
寅佳电悉。文协筹委会名单及主任、副主任人选,望于罗迈到后与罗迈及党外人士从长计议,再行商定。务使各方均感满意,以利团结。商定后望再电告我们。
中央
寅佳
档案5中央关于文协筹委会名单等致周扬电
(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五日)
周扬:
(三月九日)寅佳电悉
(一)文协筹委会十九人名单同意。但其中无电影及新派画家代表。请考虑增加袁牧之、叶浅予、赵树理,古元等二十四人。
(二)正副主任,以郭、茅、周三人担任为宜。
(三)会期同意。
(四)代表产生办法,按会员十人选一代表则人数太多,不如仅以五大区及中华全国文协及三个市分会的理事为代表,容易召集。此外再酌情邀请。
(五)全国文协及其分会只包括作家,不包括戏剧、电影、音乐,美术人员,故亦须邀请他们。
(六)同意六项具体工作,但此次评奖,只包括文学作品,其他艺术部门,须声明因尚未做好准备工作。暂不评奖。再则,评奖的文学作品,应不仅包括解放区的,并且包括蒋管区的在内。
(七)与文艺界人物来往,要采取坦白诚恳态度,如正副主任委员人选问题,必须与他们交换意见。其他各项亦然。在开会之前,要多花时间与各方作最后协商,商妥后再开会通过。
中央
寅铣
在中共中央与周扬电报联系的过程中,北京市军管会、市委、市政府与华北人民政府先后进驻北平办公。在3月13日结束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之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领导人及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机关由河北平山西柏坡移至北平。二、三月间,大批文艺工作者也从华北、东北、中原等地,纷纷进入北平。
3月22日,华北文化艺术工作委员会和华北文协及中华全国文艺协会在北平的总会理事、监事举行联席会议,招待当时到达北平的文艺工作者。会上,由郭沫若出面提议,召开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大会以成立新的全国性文学艺术界的组织。郭沫若的提议受到与会者的广泛赞同并协商推荐筹委会。郭沫若、茅盾、周扬、叶圣陶、郑振铎、田汉、曹靖华、欧阳予倩、柳亚子、俞平伯、徐悲鸿、丁玲、柯仲平、沙可夫、萧三、洪深、阳翰笙、冯乃超、阿英、吕骥、李伯钏、欧阳山、艾青、曹禺、马思聪、史东山、胡风、贺绿汀、程砚秋、叶浅予、赵树理、袁牧之、古元、于伶、马彦祥、刘白羽、荒煤、盛家伦、宋之的、夏衍、张庚、何其芳等42人被推选为筹备委员。3月24日,筹备委员会正式宣告成立,同时举行第一次会议。这次会议上,郭沫若、茅盾、周扬、叶圣陶、沙可夫、艾青、李广田当选为筹委会常务委员,郭沫若任筹委会主任,茅盾、周扬任副主任,沙可夫任秘书长。全国文联成立之后,立即选出出席全国政协会议的代表,全国文联成为全国政协会议的发起单位之一。
为了结束旧文协,迎接新文协,也是在同年的3月22日,在北平的全国文协总会理事与监事郭沫若、马叙伦、柳亚子、田汉、茅盾、郑振铎、曹禺、叶圣陶、周建人、洪深、许广平、葛一虹、张西曼、戈宝权等19人开会议决,原在上海的全国文协总会,即日起移至北平办公,并会同华北文协筹备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便产生新的全国性的文艺界组织。
从中共中央对全国新文协筹组的要求与指示,以及特别指明“望于罗迈到后与罗迈及党外人士从长计议,再行商定”来看(罗迈即李维汉,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筹组全国新文协有两个重要的主旨。一是文协作为贤达众多、追求进步和影响广泛的社会团体,其组织与代表可作为依靠与侍重的政治力量参与政治协商的大举与建国议政的大计,并以此促进民族团结与民主建设的大业。从当时尚未完全解放和还有残敌的情势来看,统战工作已上升为当时最大的政治。而在统战政治替代军事政治的这一过渡时期中,聚集、借重和发挥包括了各类知名文艺家的全国文协的这股力量,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还有就是,新的文协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筹组,必须具有切实的权威性,广泛的代表性,以使这一全新的文艺团体,跨越历史上形成的“山头”,消弭长期分离造成的隔膜,达到举国上下真正的团结。这样两个主旨,既是党和政府建政与建国的需要,也是新的文艺界建制与建业的自身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的主旨,也是在具体的历史境况之下,政治与文艺的双向需要与共同选择。
此后在五十年代初期发生的取消与虚化文联的想法引起毛泽东的关注与反对,也从另一角度佐证了党和政府对中国文联的非文艺的社会政治功能的看重。1952年初,文艺界要筹备召开第二次文代会。毛泽东对这次会议很重视,责成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胡乔木主持筹备工作。但胡乔木主张学习苏联的文艺制度,取消文联,将当时的文学工作者协会、戏剧工作者协会……改成各行各业的专门家协会。他主张作家协会会员要重新登记,长期不写东西挂名者不予登记。胡乔木在与林默涵、张光年、袁水拍等人商议之后,去向毛泽东作汇报时,毛泽东对取消文联非常不满,严厉地批评了胡乔木,说:“有一个文联,一年一度让那些年纪大有贡献的文艺家们坐在主席台上,享受一点荣誉,碍你什么事了?文联虚就虚嘛!”据说,在听取第二次文代会筹备情况汇报时,毛泽东又说:文联这个“官僚”好,这个“婆婆”我很喜欢。他还说:文联,文联,就是要“联”嘛!上联、下联、左联、右联、内联、外联。他认为取消文联,不利于团结各类文艺家。这样一来,筹备第二次文代会的工作便改由原已到湖南参加土改的周扬回来主持(见张光年《回忆周扬》,《忆周扬》第8~9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正是在1955年9月23日到10月6日的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更名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并选出了新的领导机构。这期间,全国文协召开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正式更名为中国作家协会,并从中国文联分离出来,成为与之并行的全国性文艺团体。由于党中央、毛泽东对于文联与作协的职能与工作的高度重视,各省、市、自治区及市、地一级,都很快相继成立了文联与作协,这一体制化的文联组织与文艺建构一直延续到现在。
二、主将
将要在政治协商、和平建国和建国后的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新文协,选择什么样的领导者来领衔组织和主持其事,是十
分重要的。中共中央对此高度重视,慎之又慎。其实,这样的领导者在当时已呼之欲出,而他们具有这样的一个地位,也是历史地形成的。
在“档案1中共中央关于召开文协筹备会的通知”中,中共中央在如下的电文中,就暗舍了关于文协未来领导者的考虑:“筹备新的全国文协大会,此项联席会议,须于四月召开,请周扬负责筹备,拟待郭、沈等至平后商定。”在“档案5中央关于文协筹委会名单等致周扬电”中,更是明确地指出:“正副主任,以郭、茅、周三人担任为宜。”
无论是从党长期领导文艺工作的角度看,还是从文艺界党内同志的地位与影响来看,周扬都是承担党的重托,负责筹组新文协和主持成立之后的新文协的不二人选。
周扬于1932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随即便担任了“左联”常委,1935年任“左联”党团书记,1935年又任上海中央局文委书记、文化总同盟书记,为“左联”时期党的最为主要的领导者。1937年,周扬由上海到延安,先后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长、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主任。1938年4月,与毛泽东、周恩来、林伯渠、徐特立、成仿吾、艾思奇等发起成立鲁迅艺术学院,1939年11月任鲁迅艺术学院副院长、院长,延安大学副校长。1940年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成立之后,他一直担任主任一职。延安时期,他参与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组织与宣传,主编了《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一书。这样的一个非凡经历与高端地位,使他不仅是延安文艺运动的主要组织者,而且是党在解放区文艺领域里的首要领导人。他在解放战争时期先到北平,参加了一段时间的北平军调部中共代表机构的工作后,到达晋察冀边区,先后任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长,华北局宣传部长。这时的华北在晋察冀与晋冀鲁豫合并之后,已是全国最大的解放区,聚集了原有两个边区、平津地区和来自延安的众多文艺工作者。掌管华北大区的文艺与文化的全局工作,已使他处于了党在文艺界的实际领导人的地位。选择他做文协筹备会的负责人与执行者,实属日下无双,自然而然。
郭沫若从“五四”前后起,就以诗集《女神》,小说集《漂流三部曲》,剧作《王昭君》《屈原》《蔡文姬》,史论《十批判书》《李白与杜甫》《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自传《革命春秋》等多种重要著述,在诗歌、戏剧、翻译、古文字、考古等多个方面作出了重要而独特的贡献,奠定了自己在文学、史学等领域里的较高地位。他还是介入较早、职位较高的革命活动家。从北伐时期出任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副主任、代主任,到“八一”南昌起义出任总政治部主任,再到1938年出任国民政府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他在许多时候都是当时政府体系里文化领域的首要领导人。他以这种合法的身份和有利的地位,从事着反封建、反专制和反独裁的革命文艺活动,实际上担当的是在解放区的环境里所不能完成的独特使命。他作于1944年的学术著述《甲申三百年祭》,曾被中共中央指定为整风学习文件,认为可以“引为鉴戒”。1948年末,为出席新政协会议,郭沫若由香港转赴东北解放区。由东北到北平后,他在受命参与筹组新文协的同时,还在1949年率领中国代表团出席世界拥护和平布拉格大会,实现了建国前的首次外交任务。所有这一切,都使郭沫若在文艺、文化领域的代表性,在政治领域的影响力,都罕有他人能与之相匹。因而,中央在“档案5中央关于文协筹委会名单等致周扬电”中提出:“正副生任,以郭、茅、周三人担任为宜。”直接点将,让他领衔新文协,既为势所必需,也属实至名归。
茅盾是一个有着多重身份的文艺家、革命家。在政治活动方面,他在1921年初就参加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纽,是创党时期的少数几个共产党员之一(1927年失掉组织联系,1981年中共中央恢复其中国共产党党籍,从1921年起计算党龄)。1922年后,曾以《小说月报》编务为掩护,从事党中央联络员工作。国共合作期间,曾出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教官,及《民国日报》主编、“左联”执行书记等;1936年2月,当获悉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的消息后,鲁迅与茅盾发出致中共中央贺电:“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同年10月,茅盾和许多文艺工作者发表了《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号召建立文艺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战时期,辗转于香港、广州、新疆、延安、桂林、重庆等地,以多种方式从事救亡与统战工作。与此同时,他在文艺创作、文艺评论、文艺编辑等方面,多点开花,硕果累累,尤以长篇小说《子夜》和《蚀》三部曲蜚声文坛内外。其间,主编《小说月报》,创建“文学研究会”,出任新疆文化协会会长,在内地与香港参办文艺杂志、报纸副刊等,是一系列革命文艺活动的组织者与领导人。1948年5月,茅盾等发表《致国内文化界同人书》,与香港各界爱国人士联名响应中共中央“五一”号召,吁请海内外同胞团结起来,促成新政治协商会议早日召开。同年底,茅盾离开香港,经大连、沈阳,于1949年2月到北平。这样一些辉煌的文艺实绩与不凡的革命经历,使他既标志了那个时代的小说创作的艺术高峰,又成为革命文艺活动贯穿始终和不可或缺的领军人物。
从当初选择“郭、茅、周”的意图来看,背后可能还含有在当时的具体历史条件下,郭沫若因更具有越区跨界的广泛代表性,可在名义上总领全局,茅盾可作为蒋管区进步文艺力量的总代表,周扬可作为解放区革命文艺部分的总代表,实际上执行与主持新文协工作的内在考量。事实上,在新的文联成立之后及正式建国之后的很长时期里,“郭、茅、周”基本上都是以一种“铁三角”的形式,长期坐居着当代文坛的领袖地位。郭沫若以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的身份,领衔中国文联主席;茅盾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文化教育委员会副主任、文化部部长的身份,兼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全国文协(后改为中国作协)主席;而周扬虽以文化部副部长身份兼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但居于指导地位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部党组书记的两个重要党内职务,使他实际上成为党在文艺、文化领域的真正掌门人。
在筹组文代会和成立文联的过程中,除去“郭、茅、周”三位核心领导人之外,许多来自解放区与蒋管区的文艺界著名人士,都参与了当时的筹组事项与日后的领导工作,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群星璀璨、相互辉映的中国文艺当代时期的主将群体。这些各个文艺门类的代表性人物,由此开启了他们个人介入当代文艺的新异历程,也共同拉开了整个新中国文艺事业蓬勃兴起的序幕。
“档案4周扬关于华北文协筹委人选问题致中央及陆定一电”中,周扬向中央汇报拟议中的华北文协筹委人选(实为全国文协筹委人选)时,提到了郭、茅、周等19人,中央回电在表示同意的同时,提出“其中无电影及新派画家代表。请考虑增加袁牧之、叶浅
予、赵树理、古元等二十四人。”最后产生的筹委人数是42位,不仅比原先的人数几乎翻了一番,而且更具有多方面的代表性。这种在筹委人选上的多方考虑与细心选取,可谓全面而周严。事实上,这样的一个筹委阵容,确实体现出了更为广泛的代表性,以及整体上的权威性。
筹委会中的这些人士,在随后成立的全国文联和各协会中,都出任了主要领导,并在各自的文艺领域和文艺组织工作中做出了重要的建树。如除“郭、茅、周”之外,丁玲、曹禺、沙可夫、赵树理、袁牧之、田汉、夏衍、萧三、欧阳予倩、阳翰笙、柯仲平、郑振锋、马思聪、李伯钊、洪深、徐悲鸿、刘芝明、张致祥任全国文联常委;阳翰笙任文联党组书记,沙可夫任秘书长;丁玲、柯仲平任全国文协(后改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刘白羽任作协党组副书记,田汉任中国剧协主席,张庚、于伶任副主席;阳翰笙任中国影协主席,袁牧之任副主席;吕骥任中国音协主席,马思聪、贺绿汀任副主席;徐悲鸿任中国美协主席,叶浅予任副主席;欧阳予倩任中国戏曲改进会主任,赵树理任中国曲艺改进会副主任等。这些文艺家的名字和他们所掌管的文艺团体,长时间内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
自第一次文代会成立中国文联之后,“郭、茅、周”无论在党和政府中担任何等重要的职务,由他们三位分任中国文联主要领导人的基本格局,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更变。在1953年第二次文代会选出的新一届文联领导机构中,跟第一届一样,依然延续了郭沫若任主席,茅盾、周扬任副主席的格局。在1960年第三次文代会选出的文联领导人中,主席仍是郭沫若,副主席增加到15位,但在排名次序上,仍是茅盾为第一副主席,周扬为第二副主席。于“文革”之后的1979年召开第四次文代会,重新恢复了文联机构。因此时郭沫若已于1978年去世,茅盾年迈有病,周扬正式出任了中国文联主席,而由茅盾担任名誉主席。直到1988年的第五次文代会上,周扬也因有病不能工作之后,才由曹禺出任中国文联主席一职。至此,“郭、茅、周”这一中国文坛“铁三角”掌管中国文联的架构,才算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而这样一个历史的延续,至此已近40年整。
三、主脉
在筹备文代会与筹组新文协的过程中,中央要求筹委人选的组成,要“务使各方均感满意,以利团结”。但由于当时尚未全土解放和交通阻隔的外部原因,以及以周扬等解放区文艺家具体负责筹组工作的内部原因,第一次文代会的代表与首届全国文联的组成,实际上更多地倚重和突出了解放区的文艺家们。而在大会拟议确定的文艺方向、工作任务上,也延续并放大了解放区文艺运动的经验、立场与观点。第一次文代会与首届全国文联呈现出的这种队伍结构与文艺方向,实际上也以一种主脉的方式,形成了新中国文艺事业与工作的主流,并深刻影响了此后数十年的文艺发展进程。
在“档案7有关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一组档案·文艺代表大会党组给中央的报告”的第二部分,关于文代会的代表,作了如下说明性的汇报:
大会决定于本月三十日举行。当然代表及邀请代表共678人,解放区399人,占58.85%。国统区279人,占41.15%。
解放区代表中,野战军仅占8.02%。如加上各地方军区,当不止此数。原因是:(一)野战军正在行动,不易派代表来。(二)一、二、三野战军派了剧团来,剧团中代表极少,拟从剧团中再选一些代表,以增加部队代表的比重。其次,各解放区代表比例,以平津最多,共167人,占41.86%。其次东北75人,占18.79%。华东39人,占9.78%。华北37人,占9.27%。华中最少,共11人,占2.76%。
就业务分类统计:文学最多,258人,占38.06%。其次戏剧254人,占37.76%。美术87人,占12.82%。音乐74人,占10.92%。舞蹈3人,占0.45%。这是按解放区,国统区统一计算的。如果就解放区计算,则戏剧代表数为第一。
现已抵平代表共415人,尚有263人未到。估计可到五百人至五百五十人。
从最终报道和实际参会的情形看,第一次文代会的代表总数为824人。平津代表团最为庞大,以到达北平的解放区代表为主的平津一团135人,以原平津地区文艺家为主的平津二团55人,合计190人。由平津一团、华北、西北、东北、华东、华中及部队代表团构成的解放区文艺代表,总计为499人,为第一次文代会代表的大多数。以原国统区文艺代表为主的平津二团、南方一团、南方二团,合计为525人,明显属于少数。
从大会代表的业务构成的比例来看,戏剧界代表人数排第一,占39.81%;文学界代表次之,为36.89%。随后依次是美术界代表,占12.88%;音乐界代表,占9.95%;群众文艺界代表,占0.49%。戏剧界代表的人数众多,阵容强大,也是那个特定时期,戏剧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一个反映(见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宣传处编《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新华书店1950年3月版)。
如果说第一次文代会开得早,是要在全国政协召开之前,形成整体性力量参政议政的话,那么第一次文代会开得好,就在于它实现了解放区与国统区两路文艺大军的大会师与大会合,并在此基础上,确定新的文艺方向与文艺任务,也即在组织架构与文艺思想上,形成并建构新中国文艺发展的主体力量与主流导向。
在“档案7有关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一组档案·文艺代表大会党组给中央的报告”的第三部分,就文代会的方针与方向,作了如下陈述:
大会方针问题。一致同意此次大会应是一个团结大会,在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产阶级的共同原则下,团结一切爱国的民主的文艺工作者,在无产阶级思想领导即毛泽东文艺方向的领导下,容许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思想及各种不同的艺术倾向。
大会必须着重宣传毛主席文艺方向,要通过各种实例进行宣传。同时,根据目前革命形势与革命任务的需要,提出当前文艺工作的任务。主要是创作任务。对解放区文艺工作者长期地普遍地存在的工作条件,物质待遇,政治地位等问题,适当予以解决。
正式召开的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对拟议中的方针、方向与任务等,都一一作了具体的落实。大会收到了党中央发来的贺电,朱德代表党中央致贺词,周恩来向大会作政治报告。会议期间,毛泽东到会向大会代表讲话致意,说:“今天我来欢迎你们。你们开这样的大会是很好的大会,是革命需要的大会,是全国人民所希望的大会,因为你们是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的组织者。”(《毛泽东年谱》,第526~527页)在听取了郭沫若的《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总报告》,茅盾的《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十年来国统区革命文艺运动报
告提纲》,周扬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在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之后,大会作出了“决议”,“一致认为”:“在毛泽东主席的文艺方针之下,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今后努力的方向与任务,是完全正确的。”“一致同意,并接受作为我们今后工作的指针,决以最大的努力来贯彻执行。”关于新的文艺方针与方向,周扬在《新的人民的文艺——在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中,作了以下的诠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的文艺为人民服务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也就是“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全面正确”,并且“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见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宣传处编《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新华书店1950年3月版)
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为指针,以延安革命文艺的实践为经验,这在当时不仅合规合辙,而且合情合理。因为以“讲话”为代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既立足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也立足于文艺与生活、文艺与人民的关系,既是全新的文艺思想体系,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相结合而形成的毛泽东思想的组成部分。延安和其他地区的革命文艺实践也证明,它确实是在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激烈存在的时代,创造新的人民文艺和辅助革命斗争的行之有效的正确指针。但在时代与社会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后,这一指导思想的某些局限性开始显现,对于它的理解与执行也出现了不少偏差与失误,由于过度强调“政治”不断走向了左倾,由于过于看重“斗争”造成了许多的坎坷,这应是另外一个话题,这当然也是沉痛的历史教训。
第一次文代会取得了重大的成果,也表现出了某些问题与不足。这些也都延续到了此后的文艺发展之中,并追成了相当深远的影响。其一,在面对已经变化和还要变化的新社会现实,未对文艺的指导方针与组织领导作出适时的和必要的调整,基本上只是肯定和照搬解放区文艺工作的方针政策和具体做法,国统区进步文艺工作经验的总结没有得到重视,仅仅被摆在了陪衬的位置。其二,因为重解放区文艺,轻国统区文艺,视解放区文艺为正统,非解放区尤其是国统区的文艺工作者,有被另眼相看的感觉,甚至很长一个时期都被当成了同路人,这在一定程度上阻遏了他们在新的文艺活动中发挥自己的长处与作用,也在实际上影响了革命文艺队伍内部的精诚团结,造成了一些不应有的和难以消弭的嫌隙。
第一次文代会上发生的两件事情,便在一定程度上显露出了这些问题的端倪。
一个是在周扬作报告时,大会主席宣布“平津第二代表团、南方第一、二代表团提议‘十几年来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以艰苦战斗创造了新的人民文艺的模范,对于我们刚刚从国统区解放出来的文艺工作者起了带路作用,在这一个伟大会合的学习过程中,我们向他们致无限的热烈的敬意!”“然而,在这种国统区代表向解放区特别表达敬意之中,又含有某种不平等意味,一些非解放区的文艺代表明显地感到了低人一等,因而表现得非常低调和格外谦恭。”在有关7月23日“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成立大会揭幕”会上的“自由发言”的报道中,吴组缃说:“在国统区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很进步,解放后才觉得自己不知道落后到哪里去了……希望老解放区的朋友们,带着我们,鞭策我们前进。”“杨振声发表感想”是:“自己没有资格参加大会,更没有资格讲话,我是来学习的……解放后,才看见了解放区的作品,觉得中国重生了,自己也重生了……”靳以说:“我是先沉默,再学习。”巴金在文代会所作发言的题目,索性就是“我是来学习的”。
还有就是有关胡风在此次会上的遭际。5月26日赶到北平的胡风,踌躇满志地来参与“新文协”的筹建工作,但发现自己并不受重视,被放置在了决策因之外。他只是南方代表第一团的一名团员,虽然进入大会主席团,但并非常务成员。十分不快的胡风,只好对文代会的工作采取一种消极的态度。他是“章程起草及重要文件起草委员会”委员,分工与茅盾共同负责起草国统区文艺运动报告。当他看到国统区报告草稿中有批评自己的文字后,更是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从此拒绝参与文件的修改定稿工作。这种情况,使得茅盾在报告的最后,不得不增加一个“附言”,特别说明“胡风先生坚辞,皆未参加”。失意至极的胡风,自然对这次文代会评价甚低,他说:“在文代会期间和以后,一般都是不满意的。情形很混乱。这不满意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动机,但我却遭受到了一种比那以前更严重的情况。”后来胡风在他的“三十万言书”中谈及文代会上自己的处境时这样写道:“在李家庄,周总理嘱我到北平后和周扬、丁玲同志研究一下组织新文协的问题;但旧文协由上海移北平的决定恰恰是我到北平的前一天公布的,到北平后没有任何同志和我谈过处理旧文协和组织新文协的问题,我是十年来在旧文协里面以左翼作家身份负责实际工作责任的人,又是刚刚从上海来,但却不但不告诉我这个决定的意义,而且也不向我了解一下情况,甚至连运用我是旧文协负责人之一的名义去结束旧文协的便利都不要。这使我不能不注意这做法可能是说明了文艺上负责同志们对我没有信任。”胡风由此结下的心结难以解开,使他日后不计后果地愤然上疏“三十万言书”,便成了一种必然。
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召开与全国文联的成立,都已经过去了整整60年,但回顾这些史实,钩沉这些史料,一切都还那么清晰,那么温热,让人感觉到它并没有远去。事实上,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与全国文联的成立,从体制到机制等,都构成了中国当代社会主义文学的源头,而它的经验,它的教训,也以各种方式继续发酵,延宕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已深深沉浸于当代文学的血脉与肌体,成为当代文学60年不可分离的一个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重温这份“有关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一组档案”,也不无其现实性的意义。
2009年7月2~3日于北京朝内
责任编辑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