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长青
十多岁时,我们都盼县剧团到村里唱戏,全村二十几个几乎同龄的黑皮娃娃,立马成了戏台下的毛猴子。
伙伴们挥舞着棍棒,或者是自家带来的顶门杠,把小书包吊在柳树上,脱光上衣先在戏楼的砖台上吼闹半天,困了乏了才回家吃饭。
晚上第一场戏是《铡美案》。庄稼人对包龙图有一种天生的崇拜和偏爱,爱他昼断阳夜断阴的月牙形脸,爱他字正腔圆的唱腔,也爱他那身威严的装扮。秉公执法、刚正无私的包相爷,三口铜铡与王朝马汉,谁人不感到一种庄重的威严?
包公出场了。甩袖、方步、捋须、瞪眼,一招一式中透着正义和刚强,他的一只手握住蟒袍玉带,另一只手高举过耳,开口如炸雷滚云:“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一声大喝,惊得会场四周柳树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出。包公的“大黑”腔把发着汗味的庄稼人那么多的怨气、恨气、穷气都吼成水一样的激情,通过扬声器扩散流淌到干旱的旷野去了。
我们一群野孩子才不管什么“伸张正义”呢。邻居家的三旦把玉米缨子塞在鼻孔里,用柳条圈成玉带,拿破鞋底当笏板,头戴他爹的那顶烂毡帽,鼻涕抹黑的脸根本就不用化装。我们围着三旦,在戏楼后窗漏出大片光亮的空地上,亦步亦趋地仿演着我们自己的“包公”……
三旦突发奇想,要我给他支馬凳,爬上戏楼的后窗户偷看幕后的包公。我想自己挤不到台前,看看幕后的演员也可解馋,就商量好与三旦轮流做马凳看。三旦的个子高,大伙儿吵叫着让三旦先做马凳,于是,我站在他的肩头长高了。
明亮的灯光,射着雪白的墙壁。十几个演员三三两两地坐在戏箱上休息。扮包公和秦香莲的演员,互送飞眼,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站在墙角的幕布后说悄悄话,包公摘下胡须还咬她的指尖呢。我心里立刻就看不起包公:台上你怎演?台下你怎做……
三旦蹲下去,令我下来做马凳。他很快趴在后窗上,把光瓢脑袋都伸进去了。我的腿有点儿颤抖,说:三旦你他妈快点看,爷扛不住了。三旦太胖,我很难撑起这灰小子。没爬上去的伙伴们踮起脚尖,抻长脖子问三旦里面有什么稀奇事,却听得三旦一声断喝:“呔,包相爷,你个坏种,凭什么抱住亲人家秦香莲的嘴唇!还喂冰糖哩,把你个不知羞臊的狗杂毛……”话毕,一盆洗脸的脂粉水从窗内泼出,淋了我们满头满脸。一群光葫芦脑袋一哄而散。
三旦跌了一跤,骂道:“什么包公,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当关系。摸人家的奶,亲人家的嘴,秦香莲的案子才会赢。哎嗨,咱知道包公是个啥人了。”于是伙伴们转过台前一齐起哄,尖声喊叫:“包公摸了秦香莲,包公亲了秦香莲!”维护戏场秩序的两个二杆子后生,用两根细长的软柳条赶走我们这些乱吼乱喊的碎娃。戏台两侧敲锣打板的人和拉胡琴吹唢呐的乐师们都笑开了。
那个包公,背对着台下不敢亮相。我猜想,那张黑脸此刻正烧灼得厉害吧。听那秦香莲的哭声里,多少有点不安的颤音。奶奶娘的,你耍风骚到我们村的戏台里,爷们儿就不给你这张脸。
戏台下最老实的一个戏迷问:“小碎娃们瞎闹腾,包公怎会与香莲暗勾搭?”
另一个戏迷说:“戏子嘛,台上演冤家,台下是亲人,正常事呀。世事不同了,如今的包文正,执法都正不到哪儿去啦。憨憨才当真包公哩。”
整个戏场都沉浸在柔软的夏风里,庄稼成熟地躺在月光下,染着乡下人发绿的情梦。用耳再听:丝弦琵琶的声韵里,那包公的唱腔似乎猛然间失去了威严。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