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
明亮刚进陈记修理行时,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像一堆乱麻,脸上不知是煤灰还是泥巴,横一道竖一道的,涂得像戏台上的小花脸。一看就是个没有爹娘照顾的孩子。
“多大了?还没念完小学吧?”陈记修理行老板嘴角上叼着烟卷,单腿跪地,正在安装一辆刚修好的摩托车,抽空儿乜了一眼明亮,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学我这门手艺,没点儿文化,连说明书都看不懂哪成?”
明亮怯生生地扎着脑袋,吸吸鼻子,不吱声。
“刚上完五年级,过半个月就满十一了,识字不比他爸妈少……”说话的是明亮的奶奶,满面皱纹,瘦得像棵没了穗子的玉米杆儿,风一吹就能倒。
陈记修理行老板哼了一声。“他爸妈要是识字。就该让伢儿念书,莫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撒。”
明亮的奶奶昕了陈记修理行老板的话,像被戳到什么短处似的,脖子缩了缩,嗫嚅道:“看在他三爹的份上,你郎就行行好,收下这可怜的伢儿……”
“不看老张的面子,我才懒得收么子学徒咧。”陈记修理行老板噗地吐掉烟头,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油渍的手说,“丑话讲在前头,学徒只管吃喝,没得工钱,三年满师后要是留在我这儿干,再谈工钱的事。”
“看你郎说的,伢儿学手艺,有口饭吃就托你郎的福了,还谈么子工钱撒。”明亮的奶奶喜出望外,赶紧拉了一把孙子。“明亮,还不快给师傅磕头谢恩!”
明亮乖乖地给陈记修理行老板磕了一个响头,爬起身来时,额头上多了一块显眼的油污,像盖的印戳。
明亮就这样开始了他在陈记修理行的学徒生涯。
陈记修理行坐落在十字街口,是镇上最繁华也最嘈杂的地方。两边都是一些摩托车和自行车修理摊、杂货店、小吃摊以及药店之类,再加上四处走动叫卖甘蔗和烤红薯的流动小商贩,比戏院子还要热闹。过往的长途汽车都在十字街口上客下客,每次不等汽车停稳,等车的人便一窝蜂地往车上涌,有人挤掉了鞋子和包裹,刚回过身去地上捡,那汽车便一溜烟地开走了,没赶上车的人气得跳脚大骂司机“缺德”。这时早有一帮摩托车主儿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揽开了生意:“莫费口舌哒,再骂司机也听不见。还不如坐我的摩托咧!”很有点儿趁火打劫的意思。“我去县城,坐你的摩托只怕到半路上就熄火哒!”那人没好气地说。“熄火?睁大眼睛瞧瞧,我这可是本田摩托,就是跑趟把武汉也没得问题。”话音刚落,另外一个摩托车主儿抢起了生意:“坐我的吧,刚买的嘉陵,昨儿才上的牌照,开足马力速度不比汽车慢多少……”于是经过一番权衡争执和讨价还价,那人便坐上摩托奔他的目的地去了。
类似的情形像唱戏一样,每天都在十字街上演着。陈记修理行老板司空见惯了,只顾埋头干活儿,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对于他来说,那些每天像蝗虫一样在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的摩托车,哪一辆没经过他的手修理过呢?仔细算起来,他在这镇上开修理行有二十多年了,最初是修自行车,后来才改为修理摩托车。现在买一辆摩托,比过去买自行车也贵不到哪儿去。如今乡镇上的年轻人只要不外出打工的,十有八九都闲着没事干,把摩托开到街上载客。赚点儿钱,总比在家里闲着划算。这也是摩托修理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的原因。但最近几年镇上的摩托修理行又新开了好几家,陈记修理行尽管是老字号了。难免不受一些冲击,陈老板从小伙子变成了满头霜花的半老头儿,雄心和抱负早就不如当年,况且一对儿女已在外面成家立业,用不着他拚着老命挣钱了。如果不是舍不得这门干了半辈子的手艺,早就和老伴儿一起被儿女接去享清福了。陈老板以前是带过几个学徒的,其中有两个徒弟也在镇上开修理行,铺面和生意越来越大,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这也是陈老板一开始并不情愿收学徒的原因。他完全是看那孩子可怜,才答应收下这个关门弟子的。可不是,以自己这把年纪,横竖也干不了几年了,不就是关门弟子嘛。陈老板甚至琢磨,过两年,等这孩子一出师,自己带着老伴去儿女那儿养老,把修理行交给关门弟子打理,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呢。
对于陈老板的这番用心,小学徒明亮自然是懵懂不知的。他实在太小了,远未到懂事的年龄,连胳膊腿儿都没发育好。每天除了给陈老板当下手,递个零件,给轮胎充充气什么的,也帮不上多大忙。有时陈老板嫌他碍手碍脚,索性让他在一边呆着。说是“呆着”,其实是师傅让徒弟“瞄艺”呢,瞄的时间一长,不就学会了么。可这孩子倒好,人在师傅身边猫着,眼神却没看师傅手上的活儿,而是伸长脖子朝街上东张西望,看来来往往的汽车、摩托车和行人,像看西洋景一样,要是碰上有人吵架滋事,更是魂都不在身上了,恨不得挤过去看个究竟;街上没有西洋景看时,他就闷儿吧叽地扎着个脑袋,小手指头在地上写写划划,画出的图案谁也看不懂。师傅叫他也像没听见似的。师傅生气了,举起油渍麻花的巴掌要扇他,可巴掌还没落到身上,他却吓得往后一仰,扑通倒在了地上。当师傅的心一软,反倒下不了手。到了晚上,对老伴儿说:“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这伢儿胆子太小,只怕学不出么子名堂来咧……”
明亮个子小,胆儿小,饭量倒不小。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陈老板老俩口,每餐饭不吃个三碗四碗的,住不了筷子。晚饭后躺到床上,老板娘叽叽咕咕:“这伢儿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自进咱家门后,米缸里的米见天儿少,这不,明儿又该去买米啦。”陈老板说:“莫说这些小气话!伢儿正长身子咧,不让他吃饱饭。传到老张耳朵里,还不骂我这当师傅的狠心?”老板娘翻翻白眼:“你就那么怕老张?”“我和他不是师兄弟么。”“他欠咱家的债没还,又给咱找个吃饭的小祖宗,你上辈子欠他的呀?”“莫这样讲,明亮是我的关门徒弟咧。”“你以前带徒弟可不这样,对自己的儿女也不过这样咧,没想到老了老了,倒变成菩萨心肠哒,你莫非想收他当干儿子不成?”陈老板说不过老伴。翻过身,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呼噜声。
明亮正是吃长饭的年纪,整天牵挂的就是那一日三餐饭。他生下来没多久,妈妈就跑广东了,是奶奶用米糊糊和杂粮一勺一勺喂大的。三岁时,爸爸扔下地里的庄稼,说是去广东给他找妈,一去好几年,后来寄回一笔钱,说是供他上学。可这几年音讯全无,找没找到妈也无从得知,用奶奶的话说,是死是活都不晓得,靠奶奶一个人扒拉庄稼,别说念书,填饱肚子也不容易咧。没办法,奶奶托在城里拣破烂为生的三爹找到陈记修理行,送他来当学徒了。对明亮来说,学手艺和将来做什么,还是一件遥远的事情。每天能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可师傅家每天只做两餐饭,中饭和晚饭,老板和老板娘每天起床晚,老俩口从二楼下来,把修理行的门面一扇一扇地打开时,都快十点钟了,老板娘这才抹上围腰子去厨房里做饭,到饭熟时,早饭和中饭就一块儿吃了。
明亮住在楼下,在摩托车和杂七八拉的零部件之间用木板和废旧轮胎搭了一个小床铺,满屋子的柴油和机油味儿。明亮睡得早,起的也早。是街上的车辆和行人的喧闹声把他吵醒的。尽管师傅说过让明亮自己
把头天晚上的剩菜剩饭热一热当早饭,可老板娘却从没开口。明亮知道厨房里的东西都是老板娘做主,老板娘不开口,显然是不悦意。明亮年纪虽小,却晓得看人的眼色和脸色。宁愿饿肚子也不能让老板娘不高兴,这是奶奶交代过的。如此一来,早饭就得靠明亮自己解决了。这一点,奶奶同样想到了,差不多每个月总要到修理行来塞给他几块钱。明亮每天的早饭就是靠奶奶给的那几块钱。
十字街口多的是饭馆,光挨着修理行的小吃摊就有好几家。天没亮,小吃摊的生意就劈里啪啦地热闹起来了,油饼、油糍粑、油条、面窝、肉丝面、热干面、馄饨、米酒和汤圆等早点一应俱全,各种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味儿随着油烟子和尚未消散的晨雾在空气中飘散,一直传到明亮的鼻孔里。明亮拿着一把大扫帚在修理行门口扫地。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明亮扫地好像比他学修理活儿要灵活而且卖劲得多,修理行门前就那么块弹丸之地,三下两下就扫完了。明亮好像还嫌不够,扫着扫着就越过界,把左邻右舍的门面也扫得干干净净,他甚至扫到了马路上,把原本是清洁工做的活儿也做了。他一边扫地,一边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到小吃摊上吃早点,有的买碗馄饨或者肉丝面。正经八百地坐到简陋的餐桌前埋头吃喝,有的买了个油饼或肉包子一边往嘴巴里塞,步履匆匆地去赶早班车或是上菜场卖菜。那吃相、还有那股馋人的香味儿,不知不觉地勾起了明亮的食欲。可不是么。扫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地,明亮的肚子这会儿空空如也。昨晚的饭食早已消化殆尽,都听得见肠胃在咕咕地叫唤了。明亮就放下扫帚,把手伸进口袋里,舔了舔快要流出来的涎水,摸着奶奶给的钱,不由自主地往小吃摊走去。
小吃摊的摊主对明亮已经很熟了,见他过去,忙里偷闲地招呼一声:“明亮呀,今儿吃点么子咧?”明亮的目光在小吃摊子上来来回回地瞧着,咽一下口水,要了一碗热干面,或者两个油饼,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币或纸币,递到摊主的手里。明亮每次都只选一种早点,不超过一元钱。奶奶每个月给他的钱只有十元,即便这样,也不够他每天买早点咧。
明亮吃东西快,屁股在餐桌边还没坐热,一碗热干面几分钟的工夫就吃完了,从碗沿到碗底儿都舔得干干净净。如果是油饼,他也不用在小吃摊上吃,拿在手里,回到修理行门口,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一边吃,一边瞧着门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不知不觉也就把两个油饼吃完了。
明亮吃完油饼,仍然坐在小马扎上,享受着嘴边残留的油饼香味儿,睁大眼睛看十字街口渐渐热闹起来的车水马龙,看那些争先恐后往客车上挤的旅客。还有那些像蝗虫一样窜来窜去的摩托车,他托着腮帮子,像看电影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太阳升得老高师傅,披着衣裳踢踏踢踏地从楼上下来,开始一天的摩托修理活儿。
明亮的奶奶每个月最多只给他十块钱,就算每天过早只花一块钱,不到半个月就花完了。剩下的那半个多月怎么办呢?明亮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奶奶早些给他送钱来。可奶奶的钱是靠平日里拣破烂挣的,每分钱来得都不易咧。其实以前在乡下时,明亮也经常把三餐饭并作两餐饭吃,习惯了。饿肚子的滋味儿对明亮来说,一点儿也不稀奇。可要命的是,旁边小吃摊上飘过来的那股子油香味儿直往他鼻孔里钻,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肚子里,馋得他的口水直流,那种饥饿的感觉真让他受不了。实在没办法,明亮就拿着扫帚不停地扫地,扫完修理行门面,再扫邻居店铺的门面,一直扫到大街上,实在没地方扫了,便坐到小马扎上,看十字街口的西洋景。但街上每天来来往往的就是那些车辆、摩托和行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厌倦。这时候,那种饥饿感便会像虫子一样从肚子里悄悄往上爬,一直爬到嗓子眼,让明亮觉得难受极了。这时候,明亮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奶奶。奶奶一来,他就有钱了,有钱买早点,肚子就不饿了。可奶奶怎么还不来呢?这么一想,明亮的目光久久开始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梭巡,像盼救星一样盼着人群中突然出现奶奶的身影。可他的眼睛都涩了,还是不见奶奶。奶奶大概没有攒够钱,要不早该来了。明亮想。奶奶会不会出事呢?她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万一崴了脚,闪了腰,那可就糟了。这样一想,明亮不禁为奶奶担心起来,真恨不得跑回乡下去看看奶奶。明亮忍不住想:要是爸爸妈妈还在该多好啊!可他生下来没满周岁,妈妈就撇下他跑广东了。爸爸离开时,明亮也才两三岁,过去了这么多年,对爸爸是什么模样,也记不大清楚了。街上每走过一个男人和女人,明亮总是忍不住想,爸妈是什么模样呢?想着想着,瞌睡虫爬上了明亮的眼皮子,他坐在马扎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明亮梦见了妈妈。梦中的妈妈年轻又漂亮。穿着一身光彩照人的衣服,像电视里那种有钱的妇人,手中拿着两个黄沁沁的油饼,递到他面前,满脸含笑地说:“明亮,妈是来接你去广东的。肚子饿坏了吧?快趁热吃……”
这时候。明亮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像他梦见的那样,女人年轻又漂亮,穿着一身光彩照人的衣服,而且手中真的拿着两个散发着油香味儿的油饼,笑盈盈地说:“肚子饿了吧?快趁热吃了。”
一刹那,明亮差点儿把女人当成了妈妈。他揉了揉眼睛,嘴巴嚅动着,似乎想叫出那两个字,那两个他从生下来就未曾叫过的字:“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道。女人愣了一下。“明亮,想你妈妈了?还有……你爸爸呢?怎么不见他们来看你呢?”女人用关心的口吻说。那声音听起来柔柔的、软软的,很好听。明亮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也就是这一刻,他清醒过来了。他见过这个女人。在小吃摊,明亮经常碰见她。有时明亮不去过早,坐在修理行门口的马扎上,也会看见她趿拉着一双拖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去小吃摊买早点。女人走路时身子一扭一扭的,像电视里的模特儿,很好看。
“你奶奶有一阵子没来看你了,”女人说,“这几天都没见你去过早,是不是没钱了?”
明亮看着女人手中的油饼,咽了咽口水,扎下脑袋。不吭声。
女人意识到什么,没有再问下去,她柔声说:“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明亮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把那两只油饼塞到了他手里。明亮想拒绝,可没等他说话,那女人已经转过身,往马路对面走去。明亮看见她走进了一家叫红月亮的按摩店。
明亮和这个女人就算认识了。
马路对面的发廊和按摩店一家挨着一家,门面都装潢得红红绿绿,流光溢彩的。在里面做事的都是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就在其中一家叫红月亮的按摩店做事。
女人叫匡玉兰,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在按摩店和发廊做事的女子很少有本地人,大多是外地来的。匡玉兰像所有在发廊和按摩店做事的姊妹那样,也喜欢穿时髦衣服,喜欢涂脂抹粉。她好像要比其他姊妹的年纪大一些,三十左右吧。像这样的年纪。很少有人在发廊和按摩店做事了。不过,匡玉兰很会打扮,再加上她长相漂亮,经过一番精心的修饰,一点也看不出实际年龄,也就比其他姊妹大一两岁罢了。匡玉兰的人缘不错,姊妹们都叫她“匡姐姐”。有一次,明
亮看见匡玉兰和另外一个女子从马路对面过来买早点,叫她“匡姐姐”,自己便也这么叫,没想到她脸上掠过一缕绯红,嘻嘻笑道:“你不能叫我姐姐,应该叫我阿姨咧。”明亮问为什么。她用玩笑的口吻说:“我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呀!”明亮不相信。他觉得匡玉兰不像孩子都很大了的人,“你骗我!”明亮撇撇嘴。“我没骗你,我儿子叫考拉,10岁了,正在念小学呢。”匡玉兰说,“对了,你多大了?”明亮不回答,而是好奇地问:“考、拉……是么子意思?”很显然,他相信匡玉兰不是逗自己玩儿了。“考拉是一种动物。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在电视里见到过,好可爱的……”匡玉兰说。明亮也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我大半年时间没见到考拉了,也不晓得他成绩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匡玉兰轻轻叹了口气,瞟了一眼明亮,“对了,明亮哦,我发现你的眼睛跟考拉一样,又大又圆咧!”明亮觉得,匡玉兰一说起自己的儿子,就眉飞色舞,没完没了。
匡玉兰每天去小吃摊过早,只要看见明亮坐在修理行门口的小马扎上,总要顺便给他带两个油饼、油条或面窝来。起初明亮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肯要。但终究经不住那诱人的油香味儿,接过东西,明亮没忘了说声谢,还嘟哝一句:“下次奶奶送钱来了,我还你。”匡玉兰听了,噗哧一笑:“还么子还?我再没钱。请你过早还请得起咧!”明亮又说:“奶奶说,不能白吃人东西……”匡玉兰打量着明亮,咯咯一笑:“屁大点小伢儿,还蛮懂礼行。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跟我的考拉一般大么。就当你是我儿子,当妈的总不能看着儿子饿肚子是不是?”明亮听了,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可不是你儿子,我有爸爸妈妈。”他撅着嘴巴咕噜道,“你再这么说,我不吃你的东西啦!”匡玉兰见他认真起来,赶紧改了口,“好,好,我不说了,快趁热吃吧,要不凉了。”说罢,把早点塞到明亮手里,逃也似的过马路对面去了。
渐渐的,他们之间很熟络了。按摩店上午没什么事儿,要是修理行的老板还没下楼来,明亮又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发呆,匡玉兰便趿拉着一双红拖鞋,慢悠悠地从马路对面踅过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没话找话地跟明亮闲聊。聊着聊着。匡玉兰就把话题转到了明亮的爸爸妈妈身上:“明亮,你爸妈究竟搞么子去了,把你一个人扔下不管。”明亮一听,蹙起两道浓浓的眉毛,“我奶奶说,他们都去广东了……”匡玉兰哦了一声,又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妈长得什么样子?”明亮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奶奶说,我妈很漂亮咧。”匡玉兰说:“有我漂亮么?”明亮像大人那样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吧,不过也说不定……”匡玉兰咯咯笑起来,逗他道:“说不定?你不是说你没见过你妈么,怎么晓得她比我漂亮?你这伢儿,真好玩!”明亮似乎被抓住了把柄,挠了挠后脑勺。“明亮,你想不想你妈?”匡玉兰又问。“想。”明亮顿了顿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去广东找我妈,还有我爸。”匡玉兰斜睨了他一眼,“你连他们究竟在哪儿也不晓得,怎么去找呢。”明亮又被戗住了,冲匡玉兰翻了翻白眼,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烦,不跟你说了。”把身子一扭,背对着她,像是生气了。匡玉兰见状,吐了吐舌头,“嗬哟,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咧!”她正想拿什么话安慰明亮时,修理行里忽然传来陈老板拖得很长的声音:“明亮,明亮哎——”话音未落,明亮像弹簧一样从小马扎上跳起来,顾不上手里还拿着半只没吃完的油饼,飞一般地往店铺里跑去。匡玉兰也扔下没嗑完的瓜子儿,步子迈得很快地回按摩店去了。
“那女人跟你说么子事?”陈老板望着马路对面匡玉兰的背影,脸色阴阴地问。“没、没说么子。她……”明亮瞧了瞧手里那半只油饼,支支吾吾。陈老板乜了一眼油饼,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女人给你买的?”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透露出一股轻蔑的意味,“今后不许跟她来往了,听见没?”陈老板的嗓音很大,听起来十分严厉。明亮胆怯地瞄了师傅一眼,见他脸色铁青,转过脸,对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做饭的老伴说,“以后晚饭菜多做些,让明亮早上吃。省得他到外面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老板娘没好气地嘟哝道:“哪天没有剩饭剩菜?可他嘴巴刁,不吃撒。”明亮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声辩什么,终究没敢出声,但眼圈里分明已经沁出泪花来了。
从那以后,明亮就不再吃匡玉兰买的早点了。每天早上,他照例把修理行和左右邻居铺面的门口扫干净,便关上大门,在厨房里用煤炉子热头天晚上剩下来的饭菜。其实,明亮并不像老板娘说的那样嘴巴刁,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行。那些剩饭剩菜他照样吃得很香。
匡玉兰每天起床比较晚,等到她去小吃摊过早时,明亮已经扫完地,回到修理行,关上大门,去厨房热早饭吃了。匡玉兰一连几天没看见明亮,觉得很纳闷,有一次过完早,又顺便买了两个油饼,过来敲修理行的门。明亮听见敲门声,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沾满煤灰,打开门见是匡玉兰,竟像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扎下脑袋,不敢看她。“明亮,还没过早吧?给,快点趁热吃了。”明亮瞧瞧那两个金黄金黄,还在往下滴油的油饼,嘴巴嚅动了一下,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师傅……他不让我吃你给的东西。”匡玉兰一时没听明白,当她反应过来后,脸一下子涨红了。她咬紧嘴唇,沉默了片刻,“那……你肚子还饿么?”明亮垂着眼睑说,“不饿,我自己热剩饭剩菜吃咧。”匡玉兰瞅着他,哦了一声,“你要是饿肚子,就在马扎上坐着,我给你买吃的来,好么?”明亮听了,不晓得是点头还是摇头,他看见匡玉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仿佛是在恳求,心里不禁微微一颤。
匡玉兰神情萎靡地从修理行门口离开了,但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步子,转回身,把油饼塞到明亮手里。“趁你师傅没下楼来,快点吃了。”说完,像做贼似的,匆匆地往马路对面走去了。
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有天早上起来。明亮打开门,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马路和修理行门前的空地上白花花的一片,明亮还以为是下雪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铺了一层霜。
明亮进修理行时刚过完端午节,身上还穿着夹衣,但现在,身上的夹衣已经抵御不住愈来愈重的寒意。明亮早上起来扫地,凛冽的寒风像针一样直往身上刺,白天跟着师傅一起干活时,也冻得直流清鼻涕。陈老板见了,让老伴把儿子小时候穿过的一件旧棉衣拿出来让他穿上,棉衣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儿。袖子很短,连明亮手腕都遮不住,但即便如此,还是比单薄的夹衣暖和多了。
进入腊月后,下了一场小雪。虽然屋顶和地面上只盖了一层薄霜似的雪,但气温下降到了零度,夜里睡在楼下的小床铺上,明亮觉得像躺在冰窖里一样,冻得牙齿不停地打架,浑身像筛糠。有天晚上,明亮不到七点就裹着棉被躺下了,刚合眼,就听见怦怦的敲门声。陈老板和老伴每天吃过晚饭就上楼去了,晚上会是谁来修理行呢?明亮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棉衣,下床去打开门,看见匡玉兰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羽绒衣,头上和脸都捂得严严实实,只有鼻和眼睛露在外面。明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
匡玉兰了。此刻见到她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时有点儿发蒙。
“快过年了,我明儿就要回家啦。”匡玉兰目光从明亮身上转到墙旮旯的那张小床铺上面,“天这么冷,冻得受不了吧?”
明亮含糊地嗯了一声,悄悄把棉衣的袖子拉了拉。
“我给你买了一件羽绒衣,改天换上吧。”匡玉兰一边说,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儿,“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
“我、我不冷。”明亮咕噜道。“我不要……”
“还不冷,都冻出鼻涕哒。”匡玉兰瞅了他一眼,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件上面绘着奥运会标志的蓝色羽绒衣,要往明亮身上套。
“我、我不要。”明亮往后退了一步。
匡玉兰似乎意识到什么,“你这伢儿真犟。”她苦笑了一下。“前几天,我看见你扫地时冻得清鼻涕直流,给考拉买衣服时,我就顺便给你带了一件。你们俩的个子差不多……”
明亮听了,心里不知怎么扑腾了一下。正愣怔着时,匡玉兰不容分说地把羽绒衣披到他身上了。
“明亮。我走了。过完年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啊?”匡玉兰说完这句话,一闪身,就从门口消失了。
明亮披着那件崭新的羽绒衣,望着空洞洞的门口,又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天夜里,明亮睡在小床铺上,被子上盖着厚厚的羽绒衣,怀里仿佛搂着一个大火盆,暖呼呼的。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走到修理行门口,满脸含笑地说:“明亮,我回来了。”明亮诧异地说:“你是……谁?”那女人说:“我是你妈啊!”明亮的心扑腾扑腾跳得很厉害,睁大眼睛端详着那女人。他觉得这张脸很熟。对了,这是匡玉兰。“不,你不是我妈。”他摇了摇头说。“明亮,我真的是你妈。”女人似乎急了,大声说:“你再好好看看!”明亮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明亮春节时回到乡下的家里,才知道奶奶捡破烂时摔坏了腿,躺在床上动不了。他照顾奶奶过完元宵节,直到奶奶能下地走路,才回到陈记修理行。
那天,明亮正在扫地。刚刚下完一场大雪,店铺门前和马路上的积雪很厚,明亮用铲子和扫帚忙活了半天,才把地上清扫干净。这时,他看见匡玉兰从一辆刚刚停稳的长途汽车上下来,站在马路边上,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镇子上似的,举目四望着。当她看见站在修理行门口的明亮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向他这儿走过来。走到距明亮还有两米远的地方,匡玉兰停住了脚步。“明亮,你过年回家了么?”明亮拄着扫帚,嗯了一声。“你奶奶还好吧?”明亮又嗯了一声。拾起眼瞅了匡玉兰一眼,发现她不像以前那样光彩照人、满脸含笑,显得有些黯淡。她想到身上还穿着匡玉兰送的那件羽绒衣,觉得在这新年头上。自己也许应该像个懂事的大人那样,说点儿什么。“你见到……考拉了吧?”明亮吭哧了一下。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谁知匡玉兰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像蒙上了一层阴云,眼皮垂了下去。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考拉他……不在了。学校放假那天,出了车祸……”明亮觉得脑子嗡嗡乱响,他呆住了,扫帚也从手里滑落到了地上。“可怜的孩子,我买回去的羽绒衣他也没穿一次。就……”匡玉兰低声啜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住啜泣,用手背揩了下眼睛,眼睛红红的看着明亮,伸出手来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又给他整了整羽绒衣的风帽,脸上浮现出一缕凄然的笑意,猝然转过身,快步向马路对面的按摩店走去。
明亮看见,匡玉兰过马路时,由于积雪太滑,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事情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发生的。
那天下午五多点钟,天快要煞黑了,十字街口的摩托车修理行和杂货铺快要关门打烊,小吃摊则开始准备宵夜的餐点。马路对面的按摩店也到了一天里生意红火的时辰。可就在这时,从派出所来了几个警察,挨个儿对按摩店进行突击检查。不一会儿,里面就发出一阵阵喧哗和吵闹声。吵得最凶的是红月亮按摩店。警察们把客人和小姐一个不剩地从店里赶了出来,看样子,是要把他们押送到派出所问事儿呢。可是刚出门,其中的有个年轻女人忽然挣脱开警察,赖着不肯跟他们走。警察哪里肯罢休,要扭送她去派出所。那女人便像撒泼似的,躺到地上哭天抢地,还用手去抓警察的脸。按摩店门口顿时像上演大戏一样。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女人再怎么反抗。哪里是警察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一左一右地架着她往派出所走去。
这当儿,从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小男孩,不要命地冲向那两个警察,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了其中一个警察的胳膊。警察尚未反应过来,小男孩便拉着那个女人,溜出了人群。
当警察和所有看热闹的人醒悟过来时,小男孩和那个女人已经趁着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看清楚了,那小男孩是陈记修理行的小学徒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