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

2009-11-21 05:29朱山坡
山花 2009年21期
关键词:孟菲斯公道瞎子

朱山坡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简单地说吧。那天下午我要在6点前赶到孟菲斯大酒店参加前妻的婚礼。开始,我十分高兴,未经王凡允许便向他借了一套像样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并不很合身。后来,觉得前妻把婚礼的地点设得太远了,有些泄气,心里还有些怏怏不快。但认真一想,觉得是自己不对。酒店就在市中心,我住在浦口,如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一样,是我离她远了。南京的浦口不是上海的浦东,城乡结合部,虽然人口不少,但还很显得荒凉,密集农舍夹杂着零星高楼,像家乡的县城。我一直客居在一间有猪圈的农舍里,整天要给鸡狗让路,这是前妻知道的。中午过后,把锅里最后的一勺子剩粥吃了,我就出发。我是这样想的,反正闲暇,又久不出门。好不容易才过一趟长江大桥,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多留一点吧。事实上是,我身上的银两并不多。这样说吧,翻箱倒柜了。就只有四元钱。这还不是我最窘迫的时候,最穷的时候好几天口袋里一分钱钱也没有,半夜里到房东厨房偷吃剩饭剩菜,房东佯装不知道,还故意把饭菜摆放在显眼位置。有时还躲在窗外任我狼吞虎咽。这四块钱仅够坐两趟公共汽车,一去一回。我没有更多的钱了,我甚至不愿意把如此稀缺的钱花在公交车上。然而,路途毕竟远了一些,又是参加前妻的婚宴,事情非一般重要,想了想最后我还是决定把最后的四元钱花出去。

公交司机是世界上最麻木不仁的人。我错过了三趟139路车。但不完全是司机的错。第一趟司机等了我一会,是我跑得慢了一些,因为王凡的耐克运动鞋太宽大,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老是要从我的脚挣脱出去,我得时时提防它们。也许是司机等得不耐烦,也许是车上的利益既得者不耐烦,反正是有人不耐烦了,我刚跑到车门要往里拱的时候,车门关死了。我看到了车门上的内裤广告,红色的内裤散发着骚臭。不是司机不让我上车,而是只穿着比基尼内裤的女模特,一个与此无关的女人赤裸裸地拒绝了我。第二趟,完全不是司机的问题,是车上的人太多挤不上去。一个老瞎子挡住了车门,狠狠地往后蹬了我一脚,厉声地说,难道你眼瞎了没看见车上塞满了人?我被他踢中了裆部偏下的位置,一阵酸痛,他还要再踹我一脚,我无法躲闪,只好退下来。我站在那里吃力地琢磨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惹怒了老瞎子,他喋喋不休的骂我了。肯定是一路骂着直到他下车。车上的人都听到了,只是我听不到。因为车开走了。我想,一个老瞎子骂就骂吧,他又不认不出我是谁,白骂。第三趟,车上没有什么人,司机有足够的耐心等着我上车,车门就在我面前敞开着,只要一抬脚就能上车,它会把我一直带到孟菲斯大酒店。但我没有上车,对司机摆摆手,然后指着自己的双腿向他解释:我喜欢走路。车开走后,我又向那些疑惑的候车客解释说,腿就是用来走路的。你不让它们走路,它们就会变慵懒,娇生惯养,总有一天会背叛你。但他们显然不相信我的话,车门一打开都拼命往上挤,逃亡似的。

其实我也不喜欢过度使用双腿。它们是无辜的。但我有过一次赤脚的长途跋涉。从上海到南京,钱不够,只到了常州,然后走路到南京,不到一半路的时候鞋已经烂掉。到南京已经是后半夜,大街上空荡荡的,三只流浪狗在高大坚固的老城墙脚下打架,一盏路灯像临死人的眼睛忽明忽暗。天亮的时候找到了王凡。王凡从我的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我把脚让他看。我的双脚血淋淋的,血肉粘连。王凡说,你赤着脚来南京,到最后一定也是赤着脚离开,因为你是一个呆子。那时候王凡也过得狼狈不堪,甚至拿不出钱来为我买一双鞋。但他说的话真歹毒。后来我把这个冒失的故事告诉过前妻的,她没有感动,只是觉得我有点执拗。她答应嫁给我的那天,房东家的猫产下了三只崽,梧桐树像今天这样长出了嫩芽。结婚一年,注意,仅用了一年时间,便证明我王凡的话是对的,我真的是一个呆子,不配拥有女人,穷困潦倒,债台高筑,生活一塌糊涂。前妻说,在你决定把我卖掉之前我们离婚吧。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连累了一个人,罪该万死。因此,我们离婚了。离婚那天,前妻一点也不开心,说明她跟我离婚绝对不是因为有了外遇,或者说不爱我了。反而我有点兴奋。因为我不用再管一个女人的温饱和她的前途命运。我对她说。我怎么办?前妻以为我会关心她问她今后怎么办,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了:

“王凡说得对,你赤脚来到这里,就赤着脚离开。正如你不适合我一样,你不适合南京。”

再次证明我是一个呆子的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适合不适合的问题。那天我才开始认真论证了。最后的结论正是如此。南京就像王凡的鞋子,太宽大,不适合我。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离开南京,但今天必须给前妻一个面子,参加她的婚礼,为她祝福,用她的话说,要让她嫁得安心,嫁得愉快。既然我于她还有如此功效。我就必须为她做好最后一件事情。

我叼起一根烟。烟是在西装的内兜里摸到的,只有一根,早已经发霉,白色的卷纸布满星星点点的黄斑,烟嘴上似乎还残留着王凡的涎水的味道。我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休闲得像只流浪猫。在车流和人流中,谁也不知道我要去孟菲斯大酒店,更没有谁知道我去参加前妻的婚礼。在许多人看来,参加前妻的婚礼是多么丢脸的事情。但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何必呢?不过我还是东张西望,生怕有认识我的人过来跟我打招呼,关心我安慰我并刨根问底地想知道我的前妻为什么要离我而去。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N遍,当然,我还是愿意再次回答他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步伐不是很快。一些小商贩并不知道我囊中羞涩,缠着我买他们的打火机、盗版碟、劣质丝袜、沾满灰尘的青枣、五元一张的南京地图和纵容腐败的假发票。我礼貌地向他们摇摇头或摆摆手。但头摇累了手也摆累了,也无法摆脱绵延不绝的纠缠。我忍无可忍,动口了。

“你们别烦我,老子今天什么也不需要。”

小贩一窝蜂散开,却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就是你了。”

我以为得罪了哪个小贩,被赖上了。回头一看。是刚才上车的那个老瞎子。

“你下车了?”我说。他改揪住我的衣领了,好像要撕裂它。无所谓,衣服是王凡的。

“你偷了我的钱包!你竟敢偷我的钱包!”老瞎子气呼呼地说。看那无辜的样子,听那铿锵的语气,即使他说他是我爹人们也相信。

我怎么会偷你的钱包?惊讶之余,我奋力争辩,我是小偷吗?我像吗?我他妈的什么都像就不像小偷,小偷有我这么落寞?

老瞎子说,你上车的时候挤在我的身后,故意堵住门口……

“那是因为我也想上车,但我听从你的劝告不上了,你是大爷我惹不起。”

“是因为你得手了。不过小样的,你倒霉了!栽到了我的手里……不怕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行,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瞎,谁也别想占我的便宜——但我没你缺德,连瞎子也偷。”

“我没偷,我不乘车并不代表我偷……”

“你是心虚了,不乘车改走路了……”

“我……觉得我的时间比我的钱包充裕,我突然喜欢走路——你懂得一首歌叫《走路去孟菲斯》吗?我就要去孟菲斯。”

“即使你逃到海飞丝(应该不是地名而是一种洗衣发水的名称)我也能抓到你——大热天的穿着西装……你身上的臭味把我引来了,你逃不掉的。”

瞎子的鼻子就是他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人穿西服,我忘记看天气预报,想不到今天的气温比昨天温暖那么多。

“我听得出你说话的声音,一嘴盐城口音,你怎么能自己人偷自己人的钱包?”

老瞎子也是盐城的。两个盐城人在南京街头闹乱子丢的是两个城市的脸。我要挣脱他。但他抓得比警察还紧。很快,旁边便围了一大堆人,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在老瞎子的一边,七嘴八舌地谴责我,年轻人,如果你拿了别人的钱包就还给他吧,一个瞎子挺不容易的……得到那么多的同情。老瞎子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伤心,竟呼呼地哭了,眼泪从干枯的眼眶里渗漏出来。此时,一个年轻人,粗壮,脖子右侧有一道弧线刀巴,脖子有点歪,有点像鹅脖子。我姑且称他鹅脖子吧,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推了一把我的头。充满正义和挑衅地说,小子,把钱包还给他,否则我拧下你的尿壶。尿壶自然就是脑袋瓜子。拧掉就拧掉吧无所谓的。但我确实没偷老瞎子的钱包。我把所有的口袋翻出来,除了四枚一元硬币外什么也没有。为了防止四枚硬币相互打架发出悦耳的响声。我把它们分别放在四个口袋里,现在它们像四个兄弟重新团聚了。我摊开双手。鹅脖子在我身上自上而下反复摸了N遍,一无所得,对老瞎子说,他身上没有你的钱包。老瞎子不相信,亲自摸了一遍。老瞎子的手粗糙得像刨子,把我的身体刨了一通,甚至连我的裤裆也捏了一把。为了我的清白,这一切我都忍了。

“他肯定是把我的钱包转移了。”老瞎子说,“他还有同伙。”

鹅脖子一把卡住我的脖子,并且越来越紧,我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也有一道崭新的刀巴,轻轻一拧,脖子就会掉了。

“你有没有同伙?”鹅脖子问我。

我说没有,在南京我只有两个熟人,一个是王凡,去年死了,我身上穿的都是他的,明天要还给他,弄脏了他会怪罪我,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比鬼还吝惜;另一个是我的前妻,今天嫁给别人了,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鹅脖子拧我脖子的手松开了,意外地露出同情的表情,你说的是真的?我说不骗你。鸭脖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我揽着他的脖子说,兄弟!老瞎子说,我们不要相信他,他骗人。鹅脖子对老瞎子说,你的钱包真不是他偷的……老瞎子却依然认定是我偷的。围观的人群从开始的一边倒变成了两大阵营,他们为了正义据理力争,上百颗同情心在这一刻互相厮杀。鹅脖子成为最终的裁决者。他把我和老瞎子拉到一起说,这样吧。

我身上仅有的四个硬币被鹅脖子拿走,送到了老瞎子的手上。鹅脖子说:“老头,你的损失已经降低到最低限度——我估计,你的钱包里也没几个钱”。又对我说,“兄弟,即使冤枉,你也只损失四元钱而已,但你了却了一件麻烦事,人生在世麻烦事太多,了却一件是一件。”

最后,刀巴对着我和老瞎子说:“公道吧?”

老瞎子晃动着手中的硬币,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那是表示满意。我呢,花钱消灾,算了。众人觉得鹅脖子处理得很公道,赞扬了一番,然后散去。鹅脖子走远了,还不时回头看看我,似乎担心我反悔从老瞎子手里抢回那四枚硬币。我向他做了几遍让他放心的手势,直到他走进一个看不见的地洞。老瞎子离开之前还有意无意地缠着我,用一个前辈的口吻喋喋不休地劝告我,这一次我们放过你,今后不要再做缺德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我的眼睛还不瞎,但我没有你缺德,我的眼睛并不是因为缺德才瞎。

我只想尽快摆脱老瞎子,便在人群里钻了几个弯,还快速穿过马路,回头张望,人流中没有那张苍老的面孔。终于把他甩掉了。但身无分文,我得走路去孟菲斯酒店。看到太阳一路往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从大桥北路上了长江大桥。江水浩渺,水面孤寂。跟我一样走路的人真不多。但快到大桥中央的时候遇上了一个。那里竟也有一个公交车上落点,从那里走来一个人。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迎面朝我走过来。远远看起来像王凡,近看却变成了老瞎子!躲看来是来不及了。

“你跑得真快。我年轻的时候,眼睛还不瞎,跑得比你更快,警察也追不上。”老瞎子拦在我的面前,“只要我想抓你,你就逃不掉。”

我瞧了瞧老瞎子的眼睛,眼珠子并不转动。

“我后悔了。”老瞎子说,“我想了想,刚才还不够公道。”

我说,你要怎么样才算公道?

“我还要你身上的西装,别人说我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得换新的了。”老瞎子的衣服并不破破烂烂,只是旧了一点,还有些骚味,但看不出有非换不可的理由。

我断然拒绝。这是王凡的西装,虽然他死了,但我得还给他。

“即使你把西装给我,我还是亏。”老瞎子扳着指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算账。

你的钱包究竟有多少钱?我要弄清楚摆在面前的窟窿究竟有多大。

“不知道。”老瞎子说,“……说不清楚。”

这样看来,我的麻烦远不止于此。对面一个灰色的堡垒旁边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他们之中,一个是正义的代表,—个是公道的象征。对着我虎视眈眈。

我突然觉得应该忍辱负重,应该妥协,好吧,我身上的西装可以送给你,但你得让我穿着它参加完我前妻的婚宴,你也得给我前妻一个面子。

老瞎子高兴得眼睛快要睁开了:“我陪你去一趟孟菲斯酒店……从现在起,你就得爱惜这套西装,包括你脚下的皮鞋,它们将都是我的。”

我善意地纠正老瞎子的判断,我穿的不是皮鞋,是运动鞋。老瞎子说,对,白色鞋面,黑色鞋底,鞋底有塑钉。诚如所言,他猜得一点不错,如加上一句“蓝色鞋带”就更恰当了。老瞎子还说,为了我们走得快一点,你得让我扶着你走路,你走多快我就走多快。

老瞎子收起手中细小的棍子。但并没有像他所说那样我走多快他就能走多快。我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纤夫拖着一艘渗水的装载满石头的破船,还得听船老大吆喝着“慢一点,慢一点不会死人”。我还得考虑不让老瞎子摔跤或踢到砖块,经常提醒他前面有一块西瓜皮、一只矿泉水瓶……出租车一次又一次地停在我们的面前,老瞎子大手一挥,便把他们赶跑。

“我跟你一样,平时舍不得乘车,我们都有两条腿,不能把吃饭的钱花在别的地方。”老瞎子精打细算地说,“腿就是用来走路的。”

我不断在往桥底下俯瞰,湛蓝的江面平静得让人想往下跃身一跳。王凡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叫嚣要跳长江大桥,但一直没有跳,直到得了肝癌后终于痛下决心完成人生最后一愿。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的前妻按住他,让他安静地死在那张窄小的弹簧床上。临死前。他把他的女朋友托付给我,让她和我结婚。因为我倾尽所有救治他,除了他的女朋友,我是另一个送他上路的人。谁让我是他的朋友呢?其实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李虹的朋友,李虹离开南京前介绍给我,作为她欠我两千元的偿还方式。李虹是我的什么人来着?一个一直找不到机会的提琴手?一个放荡不羁的巢湖女人?我跟她上过床吗?忘记了。她借我的两千块钱是我在下关码头扛背包辛辛

苦苦赚来的,想用它购买一些设备在南京艺术学院附近贩卖盗版碟,并从此走上幸福的坦途,但钱被李虹的花言巧语骗走了。也不一定是存心骗我,她也是走投无路,在南京混不下去了,要到北京去,她更不是要赖账,只不过是以王凡抵债。不知道王凡欠李虹什么,反正他默许了这种偿还方式。两千块钱买下一个活人,应该说公道吧?李虹说。我觉得亏,但说不出亏的理由。我只好赖上王凡。王凡是一个不入流的画师。干脆就叫画匠吧,平时靠接揽一些商品画生意为生,比如画些风景画,毫无艺术质地,农民工也可以完成,一幅能挣十来块,别人裱好能卖上三五十块钱。他鼓励我跟他学这个手艺,那两千元就当学费。我不干。免费学就可以。他觉得自己是走在艺术的道路上,为了不寂寞,愿意免费教会我画画。但还没等他教会我,他自己就病死了。

“你不能拿我的东西抵债。”王凡临死前说,“我死后。属于我的东西都要随我走。”

吝惜鬼王凡。我从他身上不仅没讨回债款,还搭进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爱心。弥留之际,是我一个人听他喋喋不休地谈艺术谈命运甚至谈爱情,听他万千感慨。看似是分享他的人生经验,实际是替他分担痛苦和恐惧。作为一揽子偿还计划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把他的女朋友也就是我后来的前妻叫到床前:

“我把我的女朋友托付给你,这样。我们彼此不再相欠……公道吧?”

我的前妻脸颊上掠过一丝突如其来的红晕,然后羞涩地转过脸去,当她把脸再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答应王凡。王凡一闭上双眼,不仅我的两千块随风飘逝,我还倒贴了一笔医疗费和殡葬费,这是我为什么倾家荡产和债台高筑的原因。

我说过,王凡绝对不是一个慷慨到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的阔佬,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罢了。因为,我和我的前妻在王凡死之前便有了暧昧。我说不清楚她为什么喜欢上我。她也是一个画匠。比王凡还不人流,因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经常被王凡责骂训斥。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吃艺术饭的胚子,便背着王凡偷偷地乱七八糟地涂鸦,继而学画裸体画,开始是仿别人的,后来我和王凡的女朋友便成了对方的模特儿。我们画风景画没有长进,画裸体画却已经像模像样。王凡对我们的举动并非一无所知,有一次他站到了他的女朋友的身后,看着赤身裸体的我,脸色非常难堪。我用眼神示意我的前妻王凡就在她的身后,但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仍煞费苦心地描画着我的肉身,得意地把生殖器画成火箭状……

把王凡的丧事办完,我们都穷困潦倒。我操起王凡的画笔,试图靠它养活自己和王凡的女朋友。但我简直是在浪费原料,画出来的画因为太粗糙没人愿意收购,在墙角、走廊上堆积如山。房东对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但邻居们开始变得刻薄,一个个面上布满了讥讽和鄙视。我和王凡的女朋友结合在一起,浪漫得令人费解。我们经常到长江边写生、看长河落日。画船画不像,我便画她的乳房,她画我的生殖器。在大桥上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在笑声中我们被汽车的尾气湮没。我们还跳到长江里裸泳、做爱,令过往的船只风雨飘摇。那时候我常常惴惴不安地揣测花两千元买来的幸福到底能消费多久?结果,我和前妻的婚姻寿命没有长江大桥长。我们为柴米油盐发愁,经常从齐声痛斥那些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出没的老鼠始到相互指责甚至大打出手终,我们争吵次数比长江大桥的镙丝钉还多得多。最后,她跟王凡的老板——个画贩子走了。不过,那画贩子没有白白带走我前妻的意思,作为交换,他要出高价买走了我们那堆废画,使我一举还清了我所欠下的一切债务和半年的房租。

“这还算公道吧?”

画贩子似乎是蓄谋已久,但他很真诚,像一个交情颇深的兄弟,没有一丝愚弄和鄙视的意思,这也是我不得不跨过长江大桥去参加他的婚礼的另一个原因。

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把那堆画一把火烧了。因为我认为这个交易不公道。

然而。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才叫公道。

我凭栏俯视长江,老瞎子竟也学着我的样子举目远眺,仿佛什么都欺骗不了他的眼睛。

“你认识王阿凤吗?”老瞎子突然问。

我愕然。老瞎子说,盐城的王阿风,西门一枝花,不说当时的盐城,即使是现在的南京城也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漂亮……四十年前她还在盐城,整个盐城无人不识,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我说我当然不认识,因为四十年前我连一颗精子也不是。老瞎子明白了,如果我跟她有一个儿子,他应该有你这个模样了,可惜她离开了盐城—一旦我跟她还是夫妻,只是四十年没见面了,她肯定在南京,我都找她快四十年了。

用脚去衡量南京更显得南京无边无际,即使过长江大桥也费去了很长的时间。阳光开始逐渐暗淡,我拖着老瞎子往市中心急走。但老瞎子并不急于赶到目的地,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他的“妻子”,说了那么多,我只听进去两点,一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做坏事,因为欠债拿自己的妻子抵押给别人,终于有一次跟别人斗殴弄瞎了双眼睛,正因为眼睛瞎了,一个南京来的布商才能从他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他的妻子。二是他希望能找到妻子,哪怕见上一次面就满足了,见上一次面就可以回到盐城去安安乐乐地等死。

“过去我欠下我老婆的债,我用了四十年来偿还。”老瞎子说,“这,天公地道。”

老瞎子走得气喘吁吁。

“到郭家山了。”“到中央门了。”“到玄武湖了。”……老瞎子对南京已经了然于胸,到了哪里凭感觉就能说出来,甚至过马路的时候能准确说出前面是红灯还是绿灯!

“我真的不是讹你。”老瞎子说。

我不想跟他争辩,反正这套西装已经答应给他,我没有反悔的打算,即使王凡对我不满我也没办法,如果是他遇上这种事情他也没办法。

在模范马路经过羊皮巷的时候。老瞎子突然警觉起来,让我止步。他竖起耳朵,使劲地闻,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猎犬感觉到了猎物的足迹。

“她好像就在附近。”老瞎子松开抓我肩膀的手,“你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老瞎子飞快地往羊皮巷深处走去。因为好奇。我也跟着他往里跑。

老瞎子走到一间破落的小阁楼前站住了。一个瘦削的老头坐在门口削洋葱,一只猫伏在他的脚上甜睡。

老瞎子要从瘦老头的旁边走进小阁楼里去。瘦老头喝住了他:“老瞎子,你来了多少次了?她不在里面……她不叫王阿凤。”

老瞎子说:“我要再看一次。她不是王阿凤是谁?”

瘦老头生气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叫凌淑红,镇江人。”

老瞎子说:“你年轻时是不是布商,四十年前是不是去过盐城?”

瘦老头哭笑不得:“我从来没做过布商,也从来没去过盐城,我死也不会去盐城!”

老瞎子不相信瘦老头的话,硬要往小阁楼里闯。瘦老头张开双臂拦住了他。那只猫受惊吓逃往屋里。几个行人驻足观望,既好奇又生怕两个老头会出现什么意外。

老瞎子的力气让瘦老头难以匹敌,眼看老瞎子就要冲破阻隔跨进小阁楼,突然里面有人啪一声把门关死。坚固的铁门把两个老头子都隔在外面。

“王阿凤!”老瞎子往里喊。里面没有声响。

瘦老头说,她真的不是王阿凤。

老瞎子举起巴掌,做出要掴瘦老头耳光的样子,瘦老头赶紧躲开,洋葱撒落一地。

老瞎子踢了几脚铁门,绝望地骂了几句,还狠狠地往地上的洋葱踩了几下才悻悻地走出来。

“我操南京!”老瞎子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骨头都要捏碎了,“这个世界不需要公道,我们走。”

一路上,老瞎子不停地骂,按他的说法,好像整个南京的人都故意阻止他和他的“妻子”见面。但无穷无尽的挫折丝毫不能减弱他寻找“妻子”的信心:“总有一天我会把南京城整个翻个底朝天”。

因为老瞎子的怒火一直在燃烧。我不敢有冒犯他的言行。他让我停下来我的双脚就不能动,他叫我原地等他我就不能移开半步。诸如此类的停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一直到街灯已经亮成火海。

在即将到达孟菲斯酒店前老瞎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比我幸运。你还能参加前妻的婚礼,你得到了公道,而我没有得到。”

孟菲斯酒店灯火辉煌,门口地板上洒满了五彩缤纷的碎花,表明前妻的婚礼热闹而隆重。两个穿着大红旗袍的漂亮姑娘分立两边,同时向我们鞠躬致意。她们应该是前妻安排欢迎我的迎宾小姐。我欣慰地对她们说,我是来参加马雪莉的婚宴的。

左侧的姑娘微笑着指指里面服务台墙上的钟。彬彬有礼地对我说:“你们来晚了,婚宴已经结束,客人和新娘刚刚都走了。”

我仔细看了看,墙上十几个时钟的时间都截然不同,巴黎、纽约、东京、悉尼、苏黎世、莫斯科……我找到了北京的时钟,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时间。

我羞愧地对迎宾小姐笑了笑,灰溜溜的要退出来。

“老瞎子,你的饭还在老地方放着,不知道馊了没有。”右侧的迎宾小姐对老瞎子说,看样子他是这里的老熟人了。

老瞎子扔下我,兴冲冲地走进酒店,向左侧走廊,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迎宾小姐告诉我,老瞎子几乎天天来这里索饭,他的理由是,听说他的妻子四十年前就是在这家酒店跟一个布商结婚的,“她还是我的妻子,你们却把她卖给了别人。”酒店要为这件事情负责。四十年问,这个酒店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老板,改了多少次名字,员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但老瞎子还不依不挠地要酒店赔偿。至少要管他的饭,否则他就躺在酒店门口,一副死猪相……听说前面每一个老板都惹不起他,都给他一口饭吃,我们的老板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老瞎子也挺可怜的,我们都把他当自己人了。

酒店的音乐从地下冒出来,播放的正是美国的流行歌曲《走路去孟菲斯》。老瞎子肯定正在优美的旋律中享受着丰盛的晚餐。我怅惘四顾,躲到一个角落里脱下西装。又脱下耐克鞋,怯怯地交给迎宾小姐,请她们转交给老瞎子。

“这是我欠他的……公道。”我说,“现在我还给他。”

猜你喜欢
孟菲斯公道瞎子
Guangdong Tea Interest广东茶趣
孟菲斯风格设计语言在服装设计中的应用
秋日物语
Live In Memphis
把性冷淡扫地出门来场张扬无畏的Memphis!
瞎子算命
瞎子的故事
公道杯创制时间考
说“公道”
我们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