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文化“战胜了”专制文化
人们瞪大眼睛观察1984年,为什么呢?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了唯一使他得以扬名的小说《1984年》,这部小说写得虽然精彩,但是其内容,即使在当下世界最专制的国家中也没有实现——我忘了说,它是一本预言1984年的世界,将是精神专制统治的世界。相反,还有另一本预言世界的小说,是那个当年追随达尔文的老赫胥黎的外孙、奥尔德斯·赫胥黎于1932年发表的科学幻想小说《美丽的新世界》,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1984年的世界,在相当程度上,是当年大力宣传达尔文进化论的老赫胥黎的外孙奥尔德斯·赫胥黎笔下的世界。
我手头这本极其出色的媒体研究著作《娱乐至死》(尼尔,波兹蔓著,章艳、燕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正是从《美丽新世界》获取众多灵感的。奥威尔1948年出版的《1984年》似乎更好预料,因为他写此书时,已经出现了德国法西斯,还有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它们都是活着的社会制度;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的预断要困难的得多,因为与现在相比,当时世界的科学技术水平,还十分低下。怎么说呢?《美丽新世界》是个预言天才,他认为,人们失去自由,并不是“老大哥”之过(“老大哥”系《1984》中的独裁者),人们是甘心情愿地爱上压迫。崇拜那些令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
书中以下的语言实在太精确,全文照录: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提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正如赫胥黎在《重访美丽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随时准备反抗独裁的自由意志论者和唯理者‘完全忽视了人们对于娱乐的无穷欲望。在《1984年》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我眼中的现实:奥威尔+赫胥黎
但是且慢,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就讲认真。《娱乐至死》这本2003年出版的新媒体著作叙述的情形,虽然正在从发达国家向全世界的蔓延途中,但是其完全实现的国家,只是美国;至于另一极端,奥威尔的《1984年》中所描述的情形,却也同时在当今世界上各个专制政权的角落里,变相的演变着——但由于全球化的浪潮根本无法阻挡,在这些地区,正在上演世界文明史上史无前例的奇观:娱乐化了的专制主义!
我的根据是:
一、在娱乐化了的专制主义时代:
一方面,书还是要禁的,更准确说,是有些话题永远是禁区,不许写、不许讨论,更不许成书出版,它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埋葬历史,越近的历史,埋的越深,以至于随着一代乃至几代人将来全部死掉,真实的历史将一笔勾销,连纸片都没有。埋葬历史,不啻埋葬人们的历史记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一个丧失痛苦的傻人,留给他的,是一种不需要任何理解力的娱乐能力。我甚至不能说娱乐是一种能力,因为消遣或娱乐活动几乎完全是被动的,它需要的,是视觉为主的感官或者身体,与思想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已经开始渐渐地不读书了。厌烦书的原因极其后果,又可以分两个方面分析:A,已经没有什么有质量的书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禁书或“精神管制”的伟大胜利。表面是禁书,其实是从根子上压制精神冒险、想象力、精神创造力,一群“阳痿”了的头脑,数量再多也没有用。我的意思是说,书虽然出版了很多,但基本是互相抄袭的,再多也没有用,难得见一本好书(我认为好书的标准在其中的思想含量);B,书多,主要是各种考试类或者与此有关的书多。我不认为这些是真正意义上的书,但正是这类书在成为人们出于各种功利目的的敲门砖的同时,也成为人们厌烦书的理由。
结果,就是书的时代,渐渐死亡;还是赫胥黎担心的对:禁书的理由将丧失,因为将来人们也许根本就不再读书了。从文字获得理解力,将是一种死去的能力。
这是语言天才的丧钟,即使你将来写得再好!
二、在娱乐化了的专制主义时代:
专制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有意不让人民知道某些信息,也就是政治与文化上的不透明性,认为人民知道多了,对权力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但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马上就出现了,在国际互联网的时代,在一个将来几乎所有人都有用外语(主要是英语)阅读能力的时代,只要有“想知道”的愿望,任何信息你都可以知道。换句话说,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技术上,信息已经根本无法被专制了。但正是在这一点上,奥威尔的预言开始失灵:人们对明明是虚假的东西、对知道那些不透明信息、对拥有更多知识,已经没有兴趣;人们对谎言、虚假广告、假文凭、假冒商品,已经不感到愤怒。更奇怪的,还在于人们每天被铺天盖地的各种无聊信息包围着,但是知识却少得可怜,即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去选择、思考、分辨——真与假、重要与不重要的东西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完全平等的,或者说真的与重要的东西不具有任何优势,与质量比起来,人们更看重广义上的广告效果:声高、表演性、包装。真的东西、好的东西不是被隐瞒了,而是被淹没了。
换句话说,专制的动机,越来越显得多余或没有必要。你不用隐瞒,人们已经没有兴趣知道。
三、在娱乐化了的专制主义时代:
社会进入了一个庸俗无所不在的时代,这也是对高举思想启蒙运动旗帜的多少代知识分子理想的莫大嘲讽。这些知识分子们在高扬人的理性的同时,几乎完全忘记了“人是动物”这个基本事实。只要人的周围还充满感官刺激、能无限地满足身体和感官的各种欲望,人们就没有时间考虑是否遵循了社会规则,更不会以极大的痛苦去克服这些与生俱来的本性——去钻研什么学问。伟大的诗词,都是痛苦与愤怒的产物,一个庸俗快乐着的人不会成为伟大诗人。几百年来,人类主流文明一直在用各种专业知识,把人性与动物性分开,这一点,在21世纪将重新估价。
在娱乐化了的专制主义时代:人们将爱上压迫,一方面,爱上“老大哥”,即《1984年》中那个独裁者的象征;另一方面,爱上满足了我们各种娱乐欲望的技术工具,我们将欲罢不能——比如设想一下离开了电视和互联网,有多少40岁以下的年轻人将认为从此生活失去了基本乐趣!人们痛苦不在于失去了精神与言论的自由,而是因为失去了上网的快活。人们因为成为网络的奴隶,在得到了网上漫游的自由的同时,却由于迷恋于这样的享受而甘愿失去了更广泛的自由。
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没有人不喜欢消遣和娱乐,因为人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它们是人的本能。甚至早在17纪,帕斯卡尔就曾经诙谐地写道:柏拉图是出于消遣的目的,写出了《理想国》这部哲学史上的经典著作。
但是,当一切都被解释为娱乐时,人类精神文明,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人类以往文明社会制度,也应该包括专制制度。即使是专制制度,也在某种意义上,把“意识形态”当作非常重要的国家大事,至于开明的政治上的自由民主制度,更是把理性或精神、思想本身的尊严,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但是,无论是民主派还是专制派,都没有预料到会出现当今“媒介即信息”的时代——这个时代既抛弃了传统的专制思想,也抛弃了传统的民主思想。简单说,人类正面临把一切都当成娱乐的时代、什么都不再当回事的时代、抛弃严肃性的时代、不会也不屑于思考的时代——这个单子还可以延长,比如,是抵制阐释的时代、把大人变成孩子又把孩子变成大人的时代、“孩子”不得不过早懂得性并性交的时代……那么,作为知识分子,还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