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乐
关键词:叙述者 风景 缘分 叙述视角 梦
摘 要:《断章》的主题表现了陌生人间因偶遇而产生的相知相惜的缘分。从叙事话语的角度看,诗中的人称是不定指的,它泛指对现实生活中的片段进行素描,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贵情境。从叙事视角来看,叙事者所讲述的梦境则代表了失意境况中的希望。
《断章》是卞之琳在1935年创作的一首小诗,只有四句,据说是从作者的一首长诗中截出的一段: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赋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赋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诗歌经过删减后成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这也是题名《断章》的由来。短短的四句诗歌,却使后来的评论者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解读。这些解读中主要有相对关联说、装饰悲哀说、爱情说、参禅说、人际扬善说等。但笔者认为诗歌的原意异常丰富,有待继续发掘,因此,在认真研读卞之琳针对诗歌意义进行吉光片羽的阐释的前提下,从揭示诗歌原意的前提出发,以叙事学的方法,从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角度出发,对诗歌作出新的感悟。
一、主题:相通相应、心有灵犀
在20世纪初的欧美诗坛上,掀起了一股现代诗的新浪潮——“意象派运动”。意象派诗歌的理论基础来自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因此,许多意象派诗人热衷于捕捉瞬间的印象和幻觉,由于意象派诗歌高度浓缩,大多数篇幅极短,且一味追求唯美,其局限性是难以表现多层次深刻主题的。这一运动的创始人美国诗人伊兹拉·庞德(Ezra Pound)认为意象不是一种图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性和感性的复合体”①。
最早把意象派介绍到中国的是胡适,为了创建中国的白话新诗,便把英美意象派作为新理论引进中国诗坛。虽然最后意象派没有在中国诗歌界真正流行起来,但也启迪了不少诗人的创作。卞之琳被称为20世纪“30年代文坛歌喉最动听的鸟”②,他深受意象派影响,并在许多诗歌当中创作出了令人难忘的意象,而且融古化欧,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叶”③,其诗歌主题的智性选择和转化,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借鉴资源和开拓的可能。
“主智诗立足‘智性世界,开掘与情感相对应的另外之维,智性既是诗歌表现的对象,也是诗歌本体。智性诗中的智性是具体可感的——甚至是有趣的。”④不少论者认为《断章》是智性诗的代表作,诗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相对性。证据来源于最早刘西渭(李健吾)对这首诗歌的解读“装饰悲哀说”。他认为这首诗是在“装饰”两个字上做文章,暗示人生不过是相互装饰,蕴含着无奈的悲哀。对此,诗人的回答是:“这是抒情诗……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你)可以看风景……也可能自觉、不自觉点缀了风景;人(你)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又说:我的意思是着重在相对上。” ⑤后来又补充道:“我在这里形象地表现相对相依、相通相应的人际关系。”⑥因此,有的评论者认为“相对精神”是这首诗的主题,“《断章》艺术地揭示了一种无穷尽的多元开放的系统现象。世界上许多人和事,貌似彼此独立、无关,犹如断章,实际上却构成了一个互有关联,统一不分的整体。”⑦诗人余光中也支持这一说法:“世间万物皆有关联,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另有一人却在高处观赏,连你也一起看进去,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而更巧妙的是它阐明了世间的关系有客有主,但主客之势变易不居,是相对而非绝对。”⑧
这种理解只注意到诗人说的“相对相依”意义,却忽略了诗人也提到的“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相通相应”。笔者认为诗歌的意义不是刘西渭的“装饰说”,也不是余光中的“相对说”,它要表现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相知与理解,珍惜刹那的心有灵犀,珍藏瞬间的心灵交汇产生的惺惺相惜的和谐感。
卞之琳在散文《断章的〈断章〉》中勾勒了一幅美丽的江南水乡静谧夜景,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寂夜,灯光,小桥,平凡、苍白的画面,天天如是,年年如是。一切都在静默,未曾启封。……她只是一个伤心的女子,只是无意间走上这座小桥,倚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远方……桥下的灯光,天上的群星太耀眼,太夺目,这般与她生命不符的景色,只会令她越发伤心、自卑。……她惊奇地发现不远处一座楼房一张和自己同样落寞的脸正朝向这边。突然,那张脸笑了……她也笑了……就这样,刹那间涌出一个叫做‘美好的词,它闯入了她与他的世界。这一闯,同样是一生一世的记忆。”⑨这个故事,显然讲述的是陌生人之间刹那的相知相惜,而非男女之间的朦胧感情。卞之琳还在文末强调了“能在失意时遇到与自己冥冥中系有一点灵犀的人,是一种最美好的慰藉,最纯真的幸福。我想,我的有缘人,就在不远处”⑩。可见,卞之琳在此表达的是一种在失意中,偶遇陌生人并产生相知相惜的知遇感。
不仅卞之琳刻画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相惜,张爱玲在散文《爱》中也描写过相似的情境。时间的交错,彼此的相遇是那么凑巧,这样的相遇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缘分”。艰难的跋涉人生当中,在失意之时能有个人在精神上相互取暖,互为安慰,让我们在感受人生的寂寞和苍凉的同时也收获了一分从容与美丽。所以这种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包容、相知相惜基础上的大爱,正是人性之美、智慧之美的体现。
二、叙述者话语中的“风景”
《断章》的主题还有一种常见说法即“爱情说”,持这种观点的论者是从卞之琳与张充和的旧事出发的,理由是1933年卞之琳与苏州的张充和彼此相恋,但最终却没有走到一起,这次短暂恋爱的幸福和痛苦留在了诗人的内心深处,《断章》正好写于1935年,诗人在《雕虫纪历》中也夫子自道:“但是后来,在1933年初秋,例外也来了。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聚,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11}由此认为本诗是一首朦胧的爱情诗,“风景”描写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恋情。诗中“你”的形象就像《蒹葭》中的“秋水伊人”一般,永远在水一方。
这种解读显然属于“知人论世”的解读方式,可以说有其合理性,但却忽略了文学作品有虚构性的特点。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文学作品有别于真人真事文字作品的特征之一就在于虚构性。诗歌属于文学创作,它不可能是真实生活的完全再现,而是一种艺术创作活动。因此,文学作品是由真实作者通过虚构创作出来的虚拟四维时空中发生的故事。这个世界及世界中的一切,不仅人物、景物,就连讲述故事的叙述者(narrator)本身也是由作者(author)创造出来的对象。因此,作者是“讲故事的人”,他创造出了叙述者及故事世界,而叙述者则是“故事里的讲故事人”,既然故事世界本身就是虚构的,那么它只存在于叙述者的话语当中,只有当故事被用语言讲述出来的时候,它才存在,在真实世界当中并不存在。把诗歌当中的“戏剧性情境”讲述出来的是叙述者而非作者,它展现的是文本内的空间,除语言以外没有任何物质实体,读者在读诗时,产生了共鸣并把自己代入人物,通过个人的独特经验,对诗歌产生不同的解读。可见,作者可以通过叙述者讲述自己的意图,却不能保证叙述者讲述出来的东西是“真实”的。因此,从科学的态度出发,我们只能就诗论诗,却不能就诗论事,把作者的旧事跟诗歌的内容全面联系起来。
有些论者认为本诗是爱情诗的理由之一便是诗中的“你”是“看风景人”倾慕的对象,所以才会被“看风景人”所关注,并“装饰了别人的梦”。其实不然,卞之琳说过他喜欢用不定的代词,并说在他20世纪30年代的诗作中,大多数的“我”可以和“你”、“他”互换。《断章》中的“你”可以与“我”“他”替换。无论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还是“我(他)站在桥上看风景”,指的只是一种情境,一种状态,一个瞬间,这种置换不会影响我们对诗歌意义的理解,所以“你”不是一个确定的第二人称代词,只是一个泛指的人称,是叙述者呈现的一个对象。卞之琳爱在诗歌中采用“戏剧化”的手法,“实际上戏剧化也是一种复用,是连续地把话象复用在一个情节之中,从而使它获得二度根据性。”{12}诗歌中的“你”、“看风景人”、“风景”等词都是被重复强调的词语,“你”在欣赏风景,而“你”的风姿在他人眼中也成了一道风景,明月在“你”的窗子里是装饰,“你”的风姿却也成为了他人梦中的装饰。可以说这些词既有其词语上的原意,又已经超越原意产生出了新的意义,词语所指意义从原先的具体事物变成了抽象概念。因此,诗歌体现出的是一种哲理性、普遍性,它泛指对一种人生状态进行素描,而非特指。
三、叙述视角中“梦”的真谛
在《断章》中,由叙述者呈现出来的客体有:你、桥、看风景人、小楼、明月、梦。读者能看到什么,取决于叙述者展现什么,而被展现出来的客体总是与一定的视角相关。视角也就是叙述者如何去看待并呈现虚构世界及其中的人与事。有论者认为“《断章》的一个特点是观察的视角不是固定的,作者通过视角方向的转化和落点的改变,使诗歌取得了交错重叠的视觉效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写的是以第二人称‘你为视角的出发点,视角落点在‘风景。而‘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是从第三人称视角出发,视角落点应该也是风景,但诗却一转写:‘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视角落点却变成‘你,这样‘风景和‘你似乎又成了一物……作者营造出了具有‘交错视角的复调画面。”{13}在这一观点中,“你”看风景是一个视角,看风景的人“看你”是一个视角。在“你”的凝视下的明月是“你”的视角,但这种说法无法继续分析下去,别人的梦到底是谁的视角?
既然作品中的一切都是由叙事者创作出来的,那么视角也是创作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应该对客体在不同视角中出现时的不同意义进行分析,在不同视角中的客体,其属性也不同。例如,“你”在诗歌外的作者的视角中,是作者想象并创造的一个对象。“你”在诗歌里则是在叙述者的视角中,是叙述者关注的对象。首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并不是由“你”的视角出发,而是由叙述者向读者呈现出来的,因为“你”只能看见风景,却不可能自己看见自己。即使是“你”在事后讲述这个情境,也不可能自称为“你”。第二句“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此时“你”处于“看风景人”的视野当中,但是“看风景人”却没有把他看到的“你”的形象如何呈现给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认为“看风景人”看“你”这一动作包含在叙述者的视角中。“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明月在“你”的视野中,但并不是从“你”的视角出发去看待这一情境的,这一伊人独处的情境依然还是由叙述者呈现。“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梦”是一个很微妙的情境,“你”不可能知道“别人”做了什么梦,而做梦者不可能一边做梦,一边讲述自己的梦。在梦醒以后,讲述自己的梦时,也不会称自己为“别人”。
因此,诗歌中构造出来的情境,都是由叙述者创造并讲述出来的,是一种虚拟情境,而绝非“你”和“看风景”人的视角转移和自我讲述。“你”和“看风景人”的视野,都包含在叙述者的视角当中,这就造成了人物视野与叙述者视角的叠加。叙述者把“你”、“看风景人”以及诗中的风景都尽收眼底,而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作者通过叙述者创造出来的空中楼阁,呈现出的是一种思维之美。
那么“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我们可以回到《断章的〈断章〉》中,用诗人自己的话来点化:“梦是困倦心灵的归宿,梦是痛苦心灵的慰藉,梦是绝望心灵的火种。愿在这个不凡的夜晚,这两个有缘的陌生人,都拥有一个永恒而美好的梦,支撑着他们各自坚强且快乐地走下去。”{14}诗人在展现陌生人彼此之间的人情美的同时,用梦作为失意人前路上的火种与希望,作为人间温情的一种表现,这种审美效果的产生,极大地拓展了诗歌的情感深度,使诗歌既充满了哲理,又闪耀了人性的光辉。正因为如此,多年以来读者都在这首《断章》当中寻找到了不同的意蕴与价值,在思索其意义的同时获得余韵无穷的审美享受。
作者简介:陈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叙事学。
①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84年第1版,第202页。
② 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76年第1版,第203页。
③ 袁可嘉:《略论卞之琳对新诗艺术的贡献》,《文艺研究》,1990年第2期。
④ 陈希,何海巍:《中国现代智性诗的特质———论卞之琳对象征主义的接受与变异》,《中山大学学报》,2005第2期,第20页。
⑤{6} 卞之琳:《关于〈鱼目集〉——致刘西渭先生》,《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5月10日。
⑦{13} 曾一果、曾一桃:《爱情永恒,风景长存》,《名作欣赏》,2002年第3期,第19页。
⑧ 张曼仪编《卞之琳》,人民文学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95年12月第1版,第299页。
⑨{10}{14} 卞之琳:《断章的〈断章〉》,《少年读者》,2005年第8期,第50页。
{11} 卞之琳:《雕虫纪历》(增订版),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8月香港第1版,第4页。
{12} 赵毅衡:《文学符号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9月第1版,第185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