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原地等我吗

娇　娇

那时候，盼望过谷雨会是妈妈早年丢失的孩子——我丢失的姐姐。

七岁，刚刚读了小学一年级，认得几个字，思维天马行空，甚至回家问妈妈，是不是啊?谷雨是不是咱家的孩子?

是就好了。妈说，可惜不是。

那就真的不是吧。可是，我们真的很像，我和谷雨，一式样的童花头，一式样的大眼睛，除了她比我高半头。所以觉得她该是姐姐。

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暑假，在小区一块不大的平地学着溜旱冰，父母都上班，没有大人陪，又极其想要学会。于是一个人换了溜冰鞋壮着胆子战战兢兢上了路。步子没有迈出，牢牢地跌个屁股蹲儿。嘴巴一撇疼得要哭，一双小手在后面抱住我的腰，脆脆的声音，你可真笨。

一回头，呀，个头高高的小姑娘，眉眼像极了我自己。

她也站在那里诧异不已，然后回头喊，舅舅，看我俩多像。

有个中年男子走过来，看看她又看看我，真是像。说着帮她将我抱起来。依稀记得见过那男子的面孔，搬来不久，该是住在楼上吧。

和我很像的女孩子叫谷雨，小小年纪，旱冰滑得一级棒，令我崇拜。

一个下午紧紧跟在她后面，她也乐得带着我，不厌其烦地教我。两个人玩得恣意，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她叫我小娇、小娇，她说小娇你好笨哦。脆脆的声音好听极了。

一个下午，什么都知道了。她住在城北，暑假，来舅舅家住一段时间。住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呢。她说的时候，把手伸得很快，尽量拉长。又肯定地说，一定教会你溜旱冰。和我溜得一样好。

谷雨，她真好。

当天下午，便带了谷雨回家认门，那张小面孔，相似得连父母都诧异。只是她坚持回她的舅舅家吃晚饭，爸爸在门口看她上楼，转弯，自语，原来是去他家。

谷雨的舅舅，是爸爸单位的领导，刚调来不久。于是谷雨再来我家，爸妈说话都有些小心。但这影响不了我和谷雨之间无所顾忌的快乐。谷雨不仅教会了我溜旱冰，还教会了我自己编漂亮的小辫子，在院子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我们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然后各自顶着一头小辫子大笑。

很奇怪，一直也有小朋友做伴，可是因为谷雨，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独生子女的孤单，第一次，想要一个姐妹。

那我就当你姐姐吧。谷雨伸出手钩住我的手指，我说话算数。纯真的眼神，充满坚定。

我重重点头，一头小辫子在头顶晃。

暑假过得飞快，谷雨的爸爸来接她。我们在楼前拉着小手眼泪汪汪，生死离别一样。那时候，不知道怎么联系，只好约定寒假再见。

小小年纪，忽然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一个学期，总也不完。常常在自己编着小辫子时想起谷雨，觉得孤单。

终于到了寒假，放假的第二天中午，听到有人在我家门外大声喊我的名字。

脆生生的，是谷雨。

两人抱在一起笑着跳着，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小恋人。

暑假寒假，成了我和谷雨两个人的假期，恨不能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不再为分别难过，知道了还会重逢。直到四年级的夏天，整个夏天，谷雨都没有来。后来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她了，她的舅舅调走了，爸说，当了更大的官。谷雨，不会来了。

骤然的失去让我在童年最后的日子常常郁郁寡欢，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也不知道谷雨会不会慢慢将我忘记。然后开始在爸妈的督促下拼命学习。

十三岁读了中学，有了新的朋友，越发热爱起学习，似乎渐渐忘记了谷雨。

十六岁，考入市重点高中。第_节课，老师一个一个点名字，忽然听到三个字：何谷雨。

猛地回头，看到最后排站起来一个个头高高的女生。头发很短，穿白色T恤，眼神里，微微流露出少女的不羁。

可是我依然认出了她。谷雨，完全不顾正在严肃的课堂，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口阿地叫了一声，小娇。啊，小娇!

第一节课，我和谷雨被老师严厉批评，而且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的乳名。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一直在那里偷笑，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又到了一起?

可是，是真的，六年后，她更是高出了我近一头，我穿规矩的裙子留长发，她穿宽松的休闲裤留短发，眉眼却依稀还是相似的。谷雨说，你知道吗?有一年暑假，我差点自己跑去找你，可是我真的记不起路来了，都是舅舅，非搬家。为此我都恨他了。

她说着，我们都笑起来，六年的光阴在我们的笑容里渐渐隐去，只是陷在重逢的喜悦里。

我和谷雨，就这样一心一意地好着。直到第一次考试成绩下来，我考了第三名，而谷雨，倒数第三名，我才知道，原来，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

下了课，过去想安慰她，她却是无所谓的表情，反正我也不爱学习。我有些诧异，她如何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呢?

没等我问，她撇撇嘴，当初我说读技校，早点工作算了，我妈非让舅舅把我弄进来，闷死了。好在在这里遇见你，不然，我早跑了。

原来是这样。我劝谷雨，还是应该好好学习，然后读大学。

才不要。她大力摇头，我才不想读大学，没意思。

我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觉得她有点陌生。

留心起来，发现她果然是不爱学习的，上课的时候，她看课外书，漫画，武侠，或者用小游戏机打游戏，没精打采。放了学却又精神百倍，扯着我去溜旱冰、逛漫画书店，甚至去迪厅……而日子，正慢慢走到我们人生的第一个紧要关头，高考。

我终于开始拒绝她那些玩耍的邀请，一次，两次，她有些索然。莫名地，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了分歧。又一次考试，因为作弊，她被监考老师驱逐出了考场。我吃惊地看着她，看着她淡漠的眼神和无所谓的脚步，忽然发现，原来童年已经远去，而我和她，正在朝着两条不同的路成长。这让我有些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

谷雨身边，终于开始有其他的伙伴，学校里那些同样不爱学习的男生女生，他们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聚拢到了谷雨身边。

谷雨不再喊我去玩那些游戏，可是依然会每天找我说话，带巧克力或者水果给我——她依然在对我好，习惯的，甚至惯性的。有次，我和一个女生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了争执，谷雨二话不说，过去扯住那个女生的领子，逼着她向我道歉……然后她在班里宣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欺负我，否则，会让他好看。

我吃惊而尴尬，然后莫名地生起气来。她太过分了。

班主任找我谈话，要我离谷雨远一点，不要受她影响。我一句话不说，抿着嘴唇。回到教室看见谷雨，她正和一个男生头对头说着什么，然后他们一起大笑。

终于，我转开了眼神。

谷雨开始逃课，我常常会看见有个年轻男子在放学后骑车载着她在街中穿行，她坐在后面，牢牢抱着他的腰，无所顾忌……

又一次，谷雨将两盒进口巧克力递给我的时候，我拒绝了。我说，不吃了，会长胖。

她一愣，没说话，牢牢看着我，然后猛然把巧克力丢到窗外，转身就走。

那眼神，有失落，也有怨怼，我读懂了。可是我没有喊她，我的心里已经开始想要远离她。这样，也好。谷雨最终还是没有读完高中，在我们发生分歧后几天，她离开了学校。据说，她的舅舅给她找了份文员的工作。谷雨的位子空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空了小小一块，又很快被铺天盖地的试题淹没了。

六月，我参加了高考，一个月后成绩下来，我考入愿望中的大学。九月，我收拾好行李一路朝南而去。

不再有谷雨的消息，我们的情谊，在我们19岁这一年戛然而止。仅有的一丝淡淡的失落，也被列车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新天新地的大学，读书，恋爱，旅游……也有个子高高的美貌女生，文气而优雅，除了面容，我们每个人都很相像。都读了很多书，有崇高理想。

久了，觉得寂寞。

暮春的晚上，妈妈打电话，你还记不记得谷雨?

我的心一跳，应了一声。

那丫头，当了什么钢管舞教练，还成立了一个什么跑酷俱乐部，都上了电视了。还是和你有点像，你爸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挂了电话，我转身打开电脑，上网，在家乡城市的网站搜索谷雨的名字。

很多条消息，还有她的照片，奔跑，跳跃，攀爬……乱蓬蓬的短发，闲散的衣着，不羁的却又是明媚的笑容。然后我看到有个网址，做了她的博客链接。

谷雨的博客，只有短短的一段话：小娇，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长得像；可是这又怎样呢?亲生姐妹也不一定有一样的个性和追求，我以为你知道!

唯一的一段话，已经挂了很多很多天。后面有一些跟帖，有人问，小娇是谁?

小娇是谁?是个从小就被谷雨宠爱着却不自知的小女子，而谷雨那天出生的谷雨，其实比我小了两个月，只是因为个头高，就主动承担起了爱护我的责任。

谷雨，这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了你说的话，明白了我们之间分歧的从来都不是感情，明白我错了。而你，还在原地等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