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廉
那年,我在邻村上小学五年级。
正是三九天气,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分不清天地河山。我顶着狂风赶到“家”里,一看,娘不在,锅冰凉。我的肚子饿得前墙贴后墙,干瘪瘪的,冷得像锅灶一样。我意识到娘一定在那个地方,于是我边喊边向熟悉的河岸跑去。
娘经常给我讲,刮大风下暴雪时最是拾柴的好天气。她说运料河岸上有棵大柳树,春秋天气,枝繁叶茂,是小鸟的天堂;到冬天,一刮风,树枝就吱哑吱哑地响,一摇晃,干棒就啪啦啪啦地往下掉,拾都拾不及。因此,风越大,娘就越高兴。
我跑啊,跑啊,想一眼看到火热的太阳似的。但雪雾迷眼,雪岸漫长,看不到娘的身影。我知道,娘的脚很小很小,那是她小时裹脚时,硬是把幼嫩的脚趾骨裹断了。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但摇晃不掉她的悲惨命运:她六岁时,父亲饿死在荒郊;八岁时,母亲惨死于肺痨;十四岁时,弟弟被乱军打死。孤苦伶仃的她,熬到十八岁,由亲戚做媒,便坐着父亲的小土牛,在这个穷家当了童养媳。
娘四十岁时,我来到了人间。娘挤尽奶水养活了六个子女,两个乳房早已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了;对我的一呼一吸,更是寄予了全部的爱。那时家里穷得丁当响,八九张嘴吃着可怜的大锅饭,一顿饭放上两碗圆轱辘红薯干,就算是过大年了。我饿极了,就在稀汤寡水里捞啊,捞啊,捞啊捞,半天没捞出希望,却捞出嫂子一顿恶狠狠的咒骂:捞,捞!就你知道死捞,捞你个命!脱光腚下去捞!嫂嫂的大白眼珠子像雪亮的刀子,刺得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掉。娘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像刀割一样,泪水只能往肚里咽。因为她不当家啊!娘只好看着我拖着沉重的腿向学校跑,那年,我十三岁。
万般无奈的母亲,为了让我读书,怕我挨冻受饿,就在三里外亲戚的庵棚里,支锅燎饭,给我安排了温暖的“家”,让我躺在她温暖的怀里。一年来,送冷迎暖,忍饥熬寒,我从没离开娘半步啊,可眼下,却像离我十万八千里。我边跑边喊:“娘——俺娘——”
喊声压过风叫雪吼,穿透茫茫雪雾。
忽然,我发现太阳了,我看见娘的身影了。但是她那魁伟高大的身子却躺在厚厚的雪褥中,昏迷不醒了,身边只有一大捆干棒无声地陪伴着她。我发疯地喊着娘,似乎被霹雳击倒,连滚带爬,抱起一颗冰冷的太阳。原来,娘是想早点儿回家做午饭,但背不起一大捆干棒,大风一踅,负重的她,一个趔趄,滑倒在雪岸边。
朔风叫,雪花扬。过了好一会儿,娘睁开昏花的眼,无力站起来,指着身边的一大捆干棒,拉着我的手苦笑着:“好,乖孩子,今天好了,咱有柴禾了,能烧锅了。”这时,我神经质地觉得娘的手冰凉冰凉,再仔细一瞅,猛然发现:娘粗糙的手已被干棒划破了,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雪。我哭了,想用力背上柴捆回家,此时,娘闪电般站起,夺过柴捆背到肩上:“走,孩子!甭累着你,下午还要上学,你还没吃饭呢。”其实,我心里清楚,娘比我还饿呢。
长长的雪岸线上,娘拖着疲惫的身躯使劲儿拽着我前行,是那样坚忍,那样有力!
摄影:邹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