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的手机

2009-11-10 07:33吴昕孺
安徽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绿珠母亲

吴昕孺

乌去纱是一个孝子。父亲病重的时候,他知道73岁的父亲很可能熬不过这一关了,便把他接到长沙的湘雅医院,尽最大努力。这时,乌去纱离婚不到三个月,独身一人。

父亲一直住在大儿子乌克己家里,乌克己就是乌去纱的兄长。乌去纱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妹妹高中毕业后到浙江打工,就在那边找了人家。乌去纱的母亲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世,一生没有哭过的他那次哭成了泪人,因为母亲最疼爱他。他原来想,等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要把母亲接到长沙来住,带她去岳麓山、桔子洲头、白沙井、马王堆等到处逛逛,没料着他去单位报到才两个月,办公室的椅子屁股还没坐热,单位分的一间房子还没清好场,兄长打电话来,说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赶回百多里地的老家,冲进布置在堂屋的灵堂,跪在母亲遗体前,像个孩子似地哭起来,最后一次做母亲的孩子。母亲刚过56岁生日,莫说古稀,花甲都不到,累了一辈子,看着儿子参加工作,可以享点福了,却撒手人寰,硬要给儿子留下一笔亲情账,连还的机会都不给。乌去纱愈益觉得委屈,哭得更是惊天动地。他本来跪在地上,哭着哭着站起来,扑到母亲怀里,把母亲摇得好像要活过来了。但母亲没有半点反应。为此,乌去纱对她满是愧疚也满是埋怨。

母亲去世前一年,也就是乌去纱上大学三年级那个暑假,他回家帮父母抢收抢插。有一天太阳特别大,天气炎热,母亲把乌去纱留在家里,母子俩没事拉点家常。不知怎么谈到了生老病死,母亲说:“要是我比你父亲走得快,你们几个要好好照顾他,他最疼你呢。”乌去纱说:“讲哪里话,您比父亲小七岁,身体也比他好,怎么会走在他前面?现在女的平均年龄要比男的多两岁呢。按照这个态势,您不知有多长寿!”母亲笑了,但笑得并不自然,紧接着长长叹了口气。一年后,她真的扔下父亲先走了。

乌去纱不同意母亲有关父亲最疼他的说法,他一直认为父亲最疼妹妹。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女孩,父亲疼爱她理所当然。乌去纱从不曾嫉妒妹妹,何况他还拥有母亲的疼爱呢。但妹妹的脾气性格也最像父亲,犟得很,读中学时成绩好好的,完全可以成为家里的第二个大学生,她却鬼使神差爱上了学校的政治老师。天天跟政治老师比赛写情书,高考时她习惯性地把命题作文《假如我拥有……》写成了一篇让人耳热心跳的爱情宣言,以致名落孙山。父母、学校的老师,包括他这个哥哥,都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复读一年再考。她却又偷偷和几个同学一起跑到浙江打工去了,过年回家身边挎了个当地小伙子,脚有点跛,话讲不利索。她被父母数落几句,一怒之下提前回到浙江三下五除二把婚事办了,第二年回家时就带上了一个胖娃娃。父亲气得吐血,但那小伙子把妹妹当女皇,任她颐指气使、横蛮霸道,家里人当然无话可说了。

母亲逝世后第二年,也就是乌去纱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结婚了。妻子是税务所的收税员,小他一岁,税务专科学校毕业。她的老家比乌去纱的老家离省会要远得多,但好呆是个城里姑娘,在乡里伢子乌去纱面前,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她在家里说话的口气和在外面收税的口气毫无二致,尤其见了乌去纱的乡下亲戚,父亲也好,兄嫂也好、她都把他们当作欠税钉子户,非吓得他们战战兢兢不可。

成了家,按照母亲生前“好好照顾父亲”的遗训,他动员父亲到省城和他们一起住。父亲不肯,说城里的房子像个鸟笼子,住不惯。乌去纱知道,住不惯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担心和媳妇处理不好关系,怕连累儿子。后来,父亲有了孙子,很是得意,拿着张皱巴巴的照片在村子里转悠,逢人就掏出来欣赏。乌克己说,一只口袋都给他掏烂了。有一回,太阳从西边出,他主动要求到城里带孙子,那是在乌去纱的妻子赶走第六个保姆之后,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父亲挺身而出,成为救火队员。但父亲的脾气摆在那里,媳妇的性格摆在那里,父亲对媳妇给予他“欠税钉子户”的定位感到非常沮丧、伤心、恼火。勉勉强强住了一个月,他实在度日如年,低声下气地提出打道回府。乌去纱早已成为父亲和媳妇之间的夹心饼干,父亲回去也让他长吁一口气。父亲临走时,用一种异样怜爱的目光看着乌去纱,意思是说,孩子,父亲无能,留下你受苦了。

乌去纱只好自己多花些时间在孩子身上,送孩子上幼儿园,跟孩子讲故事、洗澡,陪孩子玩游戏、睡觉。好在他这个小公务员,不必坐班,只要把工作按质按量完成了,时间上可以自己去拿捏。时间在他的手中虽然像个软柿子,但总是捏不烂,它可以做出无限的变形,或圆或方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者你用力也好不用力也好,都不能伤及它一根毫毛。时间永远是完整的,永远是健康和充满活力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母亲去世一晃过了十年,乌去纱当上了他所在的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他的名片上“副主任”的后面还有个括号,括号里写着“正科级”。按理,乌去纱先生好歹有顶乌纱帽了,儿子也上小学了,日子应当越过越红火才对。

时间这只软柿子忍不住又捉弄他一回,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妻子提出和他离婚,而且要带走孩子。他和妻子是一位同事介绍认识的,那位同事后来去深圳了。他们两人一见面都觉得对方不错,很快进入谈婚论嫁的实质阶段;等真正过起婚姻生活后,两人都觉得对方不太合适,争吵不息,内讧不断。即便如此,谁也没提出过离婚,至少乌去纱想都没想过离婚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偶尔听说某个朋友、某个熟人离婚,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遥不可及。然而,遥不可及的事情有一天像坐了运载火箭一样突然降临。那个晚上,和所有的晚上没有什么不同。他下班回到家里,做好饭;8分钟后,儿子背着书包回来了,他在与他家的小区共一堵墙的红墙巷小学读书;再过6分钟,门铃一响,儿子就会奔过去,肯定是他妈回了;吃完饭,把儿子糊弄睡着,两口子才开始一天的交流,讲讲两个单位的事情,讲讲朋友和熟人的事情,也讲讲家里的事情,通常不是沉默就是争吵,心平气和的时候少……每天日子都是这么过的。这天,儿子睡着后,两人都没做声,安静好比挂在墙上的年画。年画一直挂在那里,没有人看过,更没有人动过,在某一个时间,不,在某一个瞬间,它蓦地脱落,发出“呲呀”一声,吓你一大跳。妻子开口说要离婚时,乌去纱正是这种感觉。他被吓着了,因为妻子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能说什么呢?同意,不同意,他都开不了口。这真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收税员”要抛弃他们这些“欠税户”了。是收税员的错还是欠税户的错,谁也说不清楚。妻子不耐烦了,急得眼睛通红,她反复说,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再这样,我会憋死去。乌去纱怔怔地望着她,看着泪水在她通红的眼睛里一圈圈漾开,擦掉;漾开,擦掉……仿佛有个顽皮小子不停地向一口池塘里丢石子。

那小子丢石子累了,不丢了。狭长的客厅里电视早关了,只有妻子的抽泣声。乌去纱迈着步子走了几个来回,像重要人物在做重大决策之前一样,背剪着手,略微低头,有节奏地来回走着。有那么一下,他的头昂起来,望着天花板,吐出一句:“孩子这么大了呵。”妻子马上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孩子受苦的。”乌去纱那晚再没说话,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背对着背,像两块试图摆成某种图形的积木。

一个星期两人没有说话,直到妻子再次严正提出离婚。这一次提出来就没有第一次时那样的羞怯和紧张了,理直气壮地恢复了收税员的口气:“房子和存折我都不要,只把我那些首饰拿走。这可以吧?哪个女人离婚不把男的搞得倾家荡产,像我这样大方的,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真的走运咧!”

乌去纱没有来回走了,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没有打开的电视荧屏,他从里面看得见自己上半身的轮廓。他微微调整着姿势,力图保持镇定。他终于对妻子说:“我同意离婚,也同意你提出的条件;但你能告诉我离婚的真实理由吗?”妻子高声大气地说:“我就是憋,我会憋死去!”说着,眼圈又红了。乌去纱问,你准备好了协议吗?妻子就到卧房的抽屉里掏出一张A6大小的纸,上面打印了几行字。乌去纱看都没看,立即在“签名”一栏的背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他下班回来,做好饭等了半个小时,儿子和妻子都不见回来,他把饭菜焖在锅里,出门到学校一看,学生全放学了,只有几个老师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闲谈。他听不到他们谈些什么,只听见那边时不时窜起一股笑浪,像一头凶猛的狗对着他跑过来。他用手机给妻子发了一个短信,接到的回答是:“我和孩子已经走了。”

他妻子的一位好朋友,以前经常来他家玩的,好心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妻子高中时谈过一个男朋友,她考取税专那年,男朋友名落孙山,进了复读学校,他们就断了关系。第二年,男朋友考上广州一所商学院,毕业后进了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现在是该公司的副总经理。年初他奉命来长沙办分公司,通过以前的同学和乌去纱的妻子联系上了。他一直没有结婚,要乌去纱的妻子带着孩子跟他一起过,据说他们会把孩子转到深圳去读书。

乌去纱听那位好心的朋友在电话里引人入胜地叙述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放下话筒,才明白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如果写成小说、拍成电影,他的妻子会是安娜·卡列尼娜式的人物,不说得到赞许,至少会博得很多人同情。而他呢,所有读者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待他,会用一种奇怪的心理看待他,人家为什么离开你?古板,怯懦,不会赚钱,不懂得浪漫,甚至没有能力享受鱼水之欢……女人离开你是人性的需要!乌去纱,人性的需要这是多大的道理,让她去吧。

乌去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的兄长和姐妹都不知道。8月下旬,长沙的天气还很热,他请在市农业局担任办公室主任的大学同班同学帮忙,派了一辆车去接父亲来长沙。父亲当时执意不肯,一惯不会撒谎的乌去纱只好向父亲说出了离婚的实情。父亲默然,不显得意外,也不显得忧伤,良久,他淡淡地说:“她不离你也应该离了,只是怎么让崽伢子给她带走呢?”他从心里感激父亲的宽宏大量,答道:“孩子跟妈的道理大一些,何况都上学了,情分上割不掉的。”

父亲二话没说跟他上了车。在乌去纱家里住了一晚,乌去纱觉得父亲病情较重,通晚咳嗽不停,痰里血丝越来越多,赶紧把他送到湘雅医院。他住的地方离医院只有600米,他一个同事的夫人小张是医院里的护士。做了整整一天检查,小张对乌去纱说:“你父亲的肺气肿已经到了不能再严重的地步,随时有生命危险,你要多陪陪他。”这么多年,乌去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他每餐变着花样做些父亲喜欢吃的菜送到医院去,父亲只能吃很少的东西了。他看着心酸。父亲三年前检查出肺气肿,医生要他戒烟,他说那不如去死。医生说,不戒就会死啊。他气咻咻地说:“以为我怕呵?我才不怕,我巴不得!老伴在那边等好几年啦。”去年实在咳得不行,咳得连抽烟的劲都没了,总算不抽了。但病也无力回天了。

他每晚交30元陪床费,天天睡在医院陪着父亲。他从来没有和父亲这样亲近过。母亲在的时候,除了挨骂受打,他和父亲很少有交流;母亲去世后,父亲来帮他带孩子那一个月他们隔得最近,但中间有媳妇和孩子,即使面对面也没有交过心。这一晃父亲就到了阎罗殿门口,他才拼命扯着父亲的衣襟想让他多留些日子,多谈谈心。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母亲。父亲说,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只晓得对别人好,不晓得对自己好。贤妻良母好媳妇,没得哪个不讲她的好话,不像现在这些女的呀,事情做不好,尽是脾气……母亲好,乌去纱是从无异议的,他觉得根本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母亲的好。但不能老说母亲,一说起母亲来父亲激动万分的样子对他的病情不利,得另扯些话题聊聊。有一次,乌去纱问父亲:“你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说出来,我要有能耐,还可以帮你实现呵。”

“这辈子,讨了一个好老婆,子女都算孝顺,孙子孙女都全,北京去过了,美国在电视里看过,百多块钱的衣服穿过,几百块钱一桌的饭吃过。如果要说一点遗憾,就是没用过手机呵。”

“这容易。明天去给你买一个。”

“哈哈,我大半截入土了,还用手机?除非从地下可以打到地上来。”

“我看你气色不错,说不定地下不收你呢。我先教你怎么用,等明天有了新手机,你白天可以往我办公室打电话。”

乌去纱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告诉父亲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用的。然后,他示范他怎么打出去,怎么收发短信,怎么调闹钟,怎么存号码,等等。父亲一字不漏地认真听着,有时还接过手机自己操作起来。他亲自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大儿子乌克己,说他很好,现住在医院里,不要来看他,不要担心。话没说完,一阵猛咳,床像地震一样摇晃起来。乌去纱赶紧帮父亲捶背,好一会才平息。乌去纱给父亲喂了点温开水,要他躺下来休息。半晚上,乌去纱被父亲的声音吵醒:“克己吗?我是你爷,我用手机跟你打电话……”他知道父亲在说梦话。

第二天上午,乌去纱先开会,10点多钟,他跑到蔡锷北路的“移动”连锁店,为父亲挑选手机。父亲时日无多,他先选了一款260元的国内雕牌手机;正要付钱,想起父亲一辈子就用这一个手机,这样打发他显得敷衍,不如不买;最后他选定了一部价值680元的摩托罗拉手机。他上了号,尾数正好是父亲的生日:1027。他在账上存了五十元钱。他把父亲的手机号存到自己的手机里,再把自己的手机号存到父亲的手机里。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小张护士打来的,说他父亲十分钟前呼吸急促,瞳孔外突,医生刚刚下了病危通知。

他招了一辆的士,五分钟后到了父亲的病床前。父亲鼻子里塞着氧气管,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出难受的狼嚎一般的声音;眼睛鼓凸着,浑浊的眼珠像剧院里谢幕后、已经关闭的顶灯,仅留下一丝余光和余温。他把手机使劲在父亲眼前晃了晃,喊道:“我给你买手机了!”父亲似乎笑了,似乎没笑。呼吸停止的时候,眼睛半闭半睁,仿佛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那部手机。

乌去纱送父亲的遗体回老家安葬,丧事由乌克己安排。乌去纱跟兄长说起父亲与手机的故事,两人不胜唏嘘。他把给父亲买的新手机放回包装盒里,再把包装盒放进一个精致的银色铁皮盒子里,再把铁皮盒放到父亲的寿衣下面,用父亲的胳膊护住它。乌去纱看着父亲的遗体入棺,棺材被一伙尺多长的铁钉封得严严实实。父亲永远地去了。

父亲去世给乌去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他横竖打不起精神,感觉自己也有一半入到土里面,跟随父亲去了。母亲去世时他全身充满悲伤,但悲伤不可能打倒他。父亲去世他的悲伤要少许多,因为父亲活到了七十多岁,他的病拖了好几年,死对他是一种解脱;可是他很长时间都无法适应父亲的离去,他总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去,有时他甚至出现一种幻觉,是他走了而父亲还留在世上。他经常拿起手机,按下父亲的号码,放在耳边久久地听着“对不起,您拔的号码无法接通”、“您拔的号码无法接通”、“您拔的号码无法接通”……

七个月后,已经是第二年初春,乌去纱渐渐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恢复过来。他有时想起父亲,又觉得父亲去世很久了,好像那是去年、前年、好几年前的事。一天,乌去纱刚吃过晚饭,正准备看一本有关风水的书,突然手机响了,他一看彩屏,大惊失色,上面蹦着“父亲”两个字。正是他七个月前存进去的父亲的号码。他看着那两个字在彩屏上跳跃,像两只得意的蚂蚱,一直看到手机不响了,两只蚂蚱消失了,彩屏上出现另一行字“您有一个未接电话”。他再按“查看”键,果然是“父亲”的那个号码。这一个晚上,他总是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害怕它再响起来,又期待它再次响起。他几次想打过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每次手都没摁得下去。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样的时候,乌去纱的手机响了,“父亲”又在彩屏上跳跃起来。乌去纱还是没有接听。待铃声停息,他马上发了一个试探性的短信过去:“请问您在哪里?”不一会,短信回了:“我们在下河街165号附2号,您是吴大爹的亲人吗?如果是,他病得很重,请您速来。”

下河街不远,坐106次公交车到湘江大桥东头下即可。他披衣出门,还是招了一辆的士。去下河街要经过长沙最大的一片小商品市场,虽然到晚上人少些,但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热闹却不减。165号是一个小院落,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各自用砖墙、宝丽板甚至防盗门隔着,自成天地。他弄不清哪一家是附2号,正好一个老太婆开门送垃圾出来,他上去问,老太婆狐疑地看他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条黑暗走道的尽头。尽头是一扇木门,他敲了两下,门开了,一团昏暗的光不知是跑出来还是缩回去了,也许它一直在原地没动。灯泡的瓦数太小,所以光抠抠搜搜地挤着,像一个惧怕陌生人的孩子。

开门的妇人三十出头,圆脸,微胖,身高不会超过160公分,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如果把发夹松开,应该是一头披肩的长发。妇人先问:

“您是刚才发短信的吧?”

“是呵,我姓乌,请问您是谁?您为什么会用这个手机?”

“姓吴?那您和吴大爹是什么亲戚?手机是吴大爹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手机。”

“我姓乌。乌龟,不,乌云的乌;不是口天吴。我没有吴大爹这个亲戚,我是查找这个手机的线索才过来的。”

“手机?您跟这个手机有关系吗?”

一阵汹涌而来的咳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不约而同向屋子东头的床上望去,那里还在猛烈地震动着。一个老人躺在床上。乌去纱走过去,下意识地拍了拍老人的后背,他觉得这个老人有些像他父亲。也许老了的人都是相似的,就像漂亮的人都相似一样。他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黑色翻盖式摩托罗拉,他再熟悉不过的。

“他什么病?”

“支气管炎、哮喘、肺气肿都有,病历上写的。”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街道居委会的办事员,叫梁绿珠。吴大爹是居委会登记在册的五保户,没有亲人,他病得很重,所以这几天我来照顾他,帮他做点饭、换洗衣服。”

“他一直病得这么重吗?”

“他原来身体挺好,就是烟不离手。我们要他戒烟,他说那不如去死。发病快三年了、时好时坏。两个月前发过一次,我们找了医生来,打针吃药,好了。前天他邻居打电话给我们,说他又犯病了。我跑过来,意外看见床头有一部手机,里面还存了一个号码,我以为吴大爹从哪里拱出一个亲戚呢,那我们就省事了。”

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绿珠瞅了一眼,接着说:“吃过饭就睡了,十点多钟的时候会醒来一次,要兴奋一两个小时,零点左右再睡着,基本上就能到天亮。这两天我看他病得厉害,怕他出事,都睡在这个沙发上。”

乌去纱已完全适应了这个屋子和屋子里的光线。沙发放在靠南面的墙下,是很笨重的那种老式沙发,睡一个人倒是绰绰有余。上面叠着一床薄被。“哦,你坐吧,坐沙发上。我给你倒茶,不好意思,都忘了。”

“我不喝。你别客气。”

乌去纱察觉到她把“您”改成“你”了,他也在答话中跟着改了过来。考虑到沙发是绿珠的卧寝之地,他坐在沙发旁边大概是绿珠晚上放衣服的一张塑料椅上。他对着正在倒茶的绿珠说:

“你们真不简单呀,居委会那么忙,还要照顾孤寡老人,而且这样尽心尽力。你晚上都不回去,老公孩子有意见吗?”

“呵呵,我还没结婚呢。”

“对不起。”

“没关系。也正因为我没负担,爸爸妈妈到深圳去了,哥哥在那边公路局工作,所以才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大爹。”

“有时间和精力是不错,关键得有这份心啊。”

“将心比心嘛。人家没老伴没子女,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落到这步田地,也会有人这样来照顾我们的。”

乌去纱想起自己现在孤身一人,颇有感触地答道:“你说得对。”

“哎,乌先生,你刚才说来查找手机的线索,到底是怎么回事?”绿珠坐在沙发上了,双腿并拢,两掌相对,插入弯曲的膝盖之间。这个姿势既显得端庄谨严,又显得自然大方,乌去纱很喜欢看。他便讲起了自己的父亲,讲起了这个手机的来历,顺带扯到母亲的去世和老婆的离开。

绿珠听得瞪大了眼睛,她把那个手机扔到一边:“不可能吧,这个手机是从坟里蹦出来的?莫吓我啊!”

乌去纱笑着说:“昨晚你打电话给我,我也吓住了,所以不敢接听。今天你再打,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我要破解这个谜,才跑到这里来了。”

“你胆子真大,就不怕鬼?”

“鬼也是我父亲的,我怕什么?如果真是我父亲的鬼,我会接它回去呢。但我知道没有鬼,我只是觉得冥冥中有神的旨意。”

“确实太神了。等会,大爹醒来,我们问他手机哪儿来的,情况就明了了。”

等到十点半,大爹还没有醒,偶尔咳几下,翻个身,又睡过去了。绿珠说,奇怪,今天这么能睡?乌去纱说,病体虚弱,多睡会也好,有利于恢复。很晚了,我先回去,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抽时间再过来看看。绿珠说,好,你好走。临走前,乌去纱叮嘱绿珠,大爹要是醒来,你可以问他手机是怎么来的,但千万不要告诉他我父亲和手机的故事。

乌去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这事情要讲给任何人听,他们都会说是编造的。可如果不是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用枪逼着他乌去纱编造他也编不出来。命运是不是像一个不甚高明的小说家,总瞎编一些东西呢?他把我的生活编成这个样子,怎么来圆这个场?睡眠接管了乌去纱的烦恼。但烦恼并不服睡眠的管,它们在乌去纱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天蒙蒙亮就揭开了乌去纱的眼皮。

他磨蹭了一会,乘106路公交车去下河街,在小商品市场买了两个人的早点,还不到八点。他试探性敲了下门,门马上开了,绿珠已起床,在烧开水。乌去纱进来,她仿佛习以为常似的,开完门就去了厨房。厨房里面套着一个9平方米的卫生间,门总是掩着,好像一个人心里藏着的秘密。

绿珠说,大爹昨晚零点时醒来,咳了十几分钟,咳得眼珠子快暴出来了。我问他要不要上卫生间,他摇摇头,又睡了。乌去纱说,他这种嗜睡很危险,可能要送他去医院。绿珠说,那我跟居委会联系。乌去纱说,好。你要居委会找个车,湘雅医院我有熟人,我要他们安排床位。

乌去纱打电话给小张。小张在那头叫道:“啊,又钻出一个患肺气肿的叔叔,干脆到你们家开个肺气肿专科算了。”乌去纱点头称是:“好主意,好主意!”做过各项检查,小张告诉乌去纱:“不妙呵,和你父亲情况差不多,随时得准备他走人。”小张对着绿珠嘴巴一努,问,“这个女的是谁?”乌去纱答道:“我叔叔的女儿,堂妹。”小张说:“你堂妹蛮漂亮。”乌去纱支吾着,是吗?“还可以吧。”

打了两天吊针。晚上,大爹醒来了,他好奇地看着乌去纱,问绿珠,妹子,他是谁?绿珠答道,我们同事呢。大爹眼珠子一沉,好像在记忆里搜找什么东西,嘴里一边嗫嚅着,同事呵,没见过这个同事。绿珠说,他过了春节才调来的,以前在民主东街上班。

乌去纱听任他们来回问答,自己站在一边,用尴尬的笑作为绿珠善意谎言的掩护。吴大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起身就要回去。乌去纱急忙说,刚醒来,得观察一两天呢。大爹脖子一挺,说,观察么子用,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下次莫送我到医院来了。乌去纱想,可比我父亲还犟啊。无奈之下绿珠去办出院手续,他们打的士回了下河街。小张追到医院门口,着急地说,回去怎么行呢,好危险!

大爹回到家里,站在房间中心,巡视四周,仿佛在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家,或者在检查家里有没有变化。心里弄踏实了,才挪到床上,靠着棉被枕头,喝了一小碗绿珠熬的排骨汤。乌去纱也喝了一碗。汤熬得浓,味道雅正醇厚,像平时读经史子集,一碗经典的汤啊。乌去纱哑然失笑,绿珠问,你笑什么?乌去纱说,太好喝了,这样的汤喝起来上瘾。绿珠说,真的吗,下次多熬些,充分满足你胃口的需求。乌去纱嘿嘿笑了。他感觉这汤和这女子无法分割,这样的汤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做得出;而这样的女子必定会熬出这样的汤来。

绿珠收了吴大爹手里的碗,用毛巾擦拭着他下巴上的汤渍,问道:“大爹,两个月前不见你有手机,这回怎么舍得买个手机玩啰?”

大爹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好像是把声音抹亮了些:“哎,你莫提,隔壁刘建军那个化生子,上个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劳什子,硬要400块钱卖给我,说是可以听音乐,还收得到新闻。我一看这家伙果然会唱歌,里面有新闻,就买了他的。我不会操作,他说他教我。哪晓得,他第二天就没影了,他娘说他到广州打工去了,真的哄鬼!”

乌去纱问:“刘建军是谁?”

绿珠说:“也是这个院子里的,住在附5号,下河街出了名的混混。”

乌去纱每天下班后去大爹家里,顺路买点肉、鱼、鸡蛋、卤菜等,有时绿珠会发短信给他,请他带点大蒜、芹菜什么的。他都一一办好。到家后,绿珠要给他钱,说这是居委会可以报销的。他不肯接。他说,要给钱我下次不来了。绿珠说,你不收钱我下次不要你带菜了。他就收下了。绿珠继续说,你来以后,我轻松很多,不然我从居委会出来去菜市场要拐一个好大的弯。

绿珠在收拾厨房。大爹吃完饭睡着了,乌去纱坐在床前看着他。他并不是很像父亲,他的额角有一块淡淡的红色斑痕,父亲没有。父亲睡觉时喜欢平躺着,他则喜欢向左侧卧,勾着腿,像一只害怕被捉走的虾子。他的头发比父亲少而长,头稍小,如果距离远一点,就只能看到一丛乱发了。乌去纱心情十分复杂,他本来和这个老人毫无瓜葛,现在却天天来这里,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是那台手机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吗?一台手机除了打电话、收发短信,竟还能起到如此微妙的作用?或许,在命运的棋盘里,因为一台手机的出现,棋局发生了完全的改变。那是谁在掌控和操纵这台手机呢?手机只是一个机械的东西,它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它凭借哪种本事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他将那台手机放在掌心,不断运用手指的力量将它转动着,像轮盘赌,也像指南针,甚至像东升西落的太阳;它像语无伦次的梦呓,像引而不发的忧伤。

有一天,绿珠对他说:“其实你不必来的,他跟你没有关系。我那个电话给你增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乌去纱说:“我来了,就不能说没有关系。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看上去是你的电话和短信招来的,但你想想,我接了电话也可以不来呵!我最终还是来了,那一定有我要来的理由,这个理由甚至不是我所能说得出的。”

绿珠拢了拢额前的刘海:“你说得好深奥,我不懂;但我知道你说得好。”

“不懂怎么会知道说得好呢?”

“我听不懂内容,但听得出味道!”

“哈哈,好!我可以再说分明,比如,我们的母亲生下了我们,母子之间可是血肉相连啊,但母亲在没有生下我们之前、在我们没有出现之前,她和我们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你说得出为什么是这个母亲生下了我,而不是那个母亲生下了我吗?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我来下河街165号附2号的理由,但我就是来了。我坐在这儿,照顾这个老人,和你说话——这是我来这儿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你可以不再来啊!”

“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只跟她做一年儿子行吗?关系一旦确定,就会有它的延续性;至于能延续多久,延续到什么程度,要看命运的安排。”

“你挺孝顺的。”

“要说孝顺,你是最典型的。你的行为说明了一点,孝顺绝不只是对自己的父母尽责任,那是最最基本的;孝顺更应该是一种良知,面对整个社会关系,面对各种时尚潮流,能不为所动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你过奖了。对我而言,照顾大爹是居委会安排的工作,我在尽量做好我的工作而已。”

“正因为这样才很不简单,你不是当作好事在做,你把它当作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你自然而然地做它,一点也不矫情作态,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奉献,是在帮助别人。做好事往往增强人的虚荣心,弄不好会成为精神鸦片。”

“你是读书人,会说。我跟你不上,但我喜欢听。你这样的老师请都请不到呢。”

“我不请自来。”

“太好了。我会熬汤,我多熬汤给你喝,让你上瘾,总是来。呵呵……”

绿珠这句话在乌去纱身上打了一剂强心针,令这位最近深陷思考漩涡的男子突然感到一种有力的依托。他觉得自己在慢慢浮出生活的水面,拨开重重叠叠的寂寞的浪花,他看到了日常的宽厚背影,像岸一样坚实。这个陷溺者挥动手臂,本能地向岸边划去。

吴大爹病情基本稳定。乌去纱告诉绿珠,他要出差,得请两三天假。绿珠说,本来就耽误你了,请什么假,越发弄得我心里不安呢。乌去纱笑了,假还是要请,这是组织纪律。绿珠把刘海轻轻一甩,头仍旧低着,谁敢当你的组织?你去吧,注意安全。

乌去纱并没有出差,或者说,没有出公差,而是利用双休日回了趟老家。他住在兄长乌克己家里,给嫂子买了一个红色皮包,给侄子、侄女带了些文具。克己要他多住几天,他说,上班紧呢,只是想到父母的坟上看看,清明节没时间回来。

父母的坟都在兄长家的后山坡上。母亲坟的位置稍低,与父亲的坟相距不到十米。左边往南二十米左右,是爷爷、奶奶的;再往南,还有老爷爷、老奶奶,等等。百年来,他们乌家不管去世的,还是活着的,都团聚在这座山的周围。直到他们这一代,他考上大学进了省城,妹妹打工去了浙江,算是两只伸展出去的触角。乌去纱对每座坟都进行了浏览,在每座坟的墈上小坐一会,看看从这一个点能望到的所有风景。他发觉,在每一个点所能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又都是一样的。不一样是因为他看的角度产生了变化,一样则是因为这种变化实在不能给他带来新鲜感。

父亲的坟没有丝毫被盗挖过的痕迹。坟堆上已长出了大蔸青蒿和尺多高的狗尾巴草,当初兄长想把父亲的坟像别人家的坟一样铺上水泥,乌去纱没有同意。他说,从老祖宗到母亲的坟全都是一个土堆,土堆才是真正与大地合一,真正成为山的一个有机部分,真正让人在自然的怀抱里延续自己的生命。铺上水泥的坟只是山的一个白色补丁,是大地的一道伤口。铺上水泥标志着生命不可救药地死亡与腐朽。水泥上寸草不生,更不用说一株含风蓄雨、吐阴纳阳的美丽植物。铺上水泥是一种末世的宣判,是只顾及生者虚荣而对死者的大不敬。乌克己听了弟弟的话,仅在坟的正前方立一花岗岩石碑,上书“父亲大人乌何有之墓”,碑的左下方按年龄由大到小写着兄弟姐妹四个人的名字。现在,碑前一丛清秀挺立的狗尾巴草正好迎合过来,稍微起点风,仿佛几把小扫帚在打扫着墓碑。

乌去纱下山了,他的步子像一根锯齿草,一路锯下来,纠缠着回忆的衣襟和寻思的裤角,让它们脱线、裂口,甚至渗出血迹来。乌去纱骤然明白一个道理,小时候他上山经常被锯齿草咬破衣服裤子,有时会冷不丁在手上划下一道血痕。他恨死锯齿草了,诅咒它们全部死在柴刀下,或者被火烧个精光;可谁能说得清,即便是人与草遭遇的一刹那,究竟是阴险的锯齿草伤害了匆匆行走的人,还是无所顾忌的人冒犯了安闲自在的锯齿草呢?锯齿草在人手上划下一道血痕的时候,它心里难道就不会留下一点印记?它的痛有谁理解,又会有谁去呵护?生命之间的相通总是难以抵消其隔膜!哎,老婆孩子的离开、父亲母亲的去世,这一切人世间的大烦大悲,和小时候被锯齿草在手上划下一道血痕,不正是一回事吗?不过多划一道血痕罢了!痛得让你流泪,等一会,血止住了,伤口愈合了,那痛便封存在记忆里,结成一个不痛不痒、不愠不火、不妨碍观瞻、不惹是生非的疤。

他一边走,一边翻来覆去端详着自己的手背手心:儿时留下的疤痕竟集体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双历尽沧桑的手,厚实的老茧、错乱的纹路、凸突的青筋,连伸直和并拢都要花费不小的力气。

乌去纱睡在兄长家的一楼厢房,这是原来父亲住的房间。或许是受了凉,乌去纱半夜肚子疼得厉害,肠胃里翻江倒海。他赶忙拉亮灯,到处找卫生纸,没看见。他捂着肚子打开屋子里仅有的一张红漆斑驳的老式立柜,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拉到右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抽屉时,赫然看见一只银色的铁皮盒子,和他装手机放进父亲坟里去的那只一模一样,铁盒的封口明显是被启子之类的东西撬开。这个抽屉里还有几张撕烂的小学生作业本纸,他抓起来就往厕所跑;跑到厕所一阵稀里哗啦,才发现窗台上放着好厚一叠裁切成长方形的黄草纸。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了兄长家,走路到镇上,坐中巴回城。一路上,老式立柜右边第三个抽屉里那只银色铁皮盒始终横亘在他的脑海里。从鼻根到后脑勺:从百会到太阳穴,那个盒子占据了它头部的整个空间,让他脖子上的方寸之地变成了金属质地似的坚硬、粗砺与棱角分明。他几乎是用沸腾的热血把那个盒子熔化成浆,转化为一种近似于工艺品的克制与宽容,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回来后睡了一觉。傍晚,乘106路公交车去下河街,买了菜,叩开165号附2号的门。绿珠的笑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雪白里藏着一个惊喜。“你出差回来了!”乌去纱心想,她惊喜的样子真是十分漂亮啊。“你出差辛苦,还买菜呀,我买好了呢。”乌去纱看到厨房的案板上、地上都放着刚买不久的菜,心里又想,她明明感觉到我今天会回,我进门时她自然表露的惊喜神态,究竟是感觉得到证实的欢欣,还是单纯表示对我回来的欢迎呢?乌去纱认为,这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前者只是一种投注式的赌博,后者却是倾注身心的等待。

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呢?”

绿珠答道:“你说出差只有两三天,昨天去的,今天是第二天,最迟也是明天回,所以我今天就开始准备你回了。”

“好姑娘啊,不知道哪个男人会有福娶你?”

“你取笑我。我没文化,素质低,又是老姑娘了,只能当抹布用。你才是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会买菜做饭,对老人这么孝顺,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那个老婆,吃错了药啊?”

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好熟悉的这个句子。哦,妻子离开之前讲过这句话,是对她自己的自我鉴定。哈哈,我们都是打起灯笼都找不到的人吗?语言总是充满了诡秘,这种诡秘让语言变得不可信任。

“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要打灯笼,把电灯扯亮就看见了。”

“对不起,没开灯是因为大爹睡着了,想让他睡得安稳些。刚才还比较亮,讲几句话天就断黑了,真快。”

“没关系,我开玩笑。大爹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今天咳得厉害,痰里的血越来越多。昨晚我没回去,我看他精神蛮不好。”

乌去纱把电灯扯亮,走到床边。大爹勾着身子,侧睡着,像一条猛然遭受重创的虫子,看到死神的逼近,无力、无奈、无望!强大的死神已把一个生命逼到了绝境,他彻底缴械了,时刻准备着向无边的黑暗奉献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死神似乎很不喜欢肉体,他用病魔拼命压榨,折磨着将死的肉体,使它瘦弱得仅够盛下一口气;他是一定要逼出肉体里面的灵魂来,灵魂一旦出窍,他就掳掠着它跑了,丢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让它速朽。

绿珠做好了饭,她特意熬的排骨汤飘出浓郁的香味。乌去纱饥饿的肚子里伸出无数双手,一碗汤喝下去,面温耳热,额角冒汗,全身通畅好比快感的高速公路,毛细血孔洞开有如无数呲牙咧嘴的小兽在舔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大爹咳嗽醒了。乌去纱忙放下碗,上前捉住大爹的双肩,绿珠把痰盂伸过来,咳出来的是一团团血。完后,乌去纱扶大爹坐起,绿珠从沙发上搬过来一床棉被让他靠着。大爹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股光亮,像手电筒照过来,光束非常集中,看看乌去纱,再看看绿珠。乌去纱说:“大爹,您这个样子,要赶快去医院。我们送您去医院好吗?”

大爹盯着乌去纱,固执地摇摇头,他喘了几下,开口说:“听我的,孩子,不要送我去医院,我要在家里。”

他用手指指沙发旁边的塑料椅子,再指指床前,乌去纱便把那椅子搬到床前;他又用手指指乌去纱,再指指椅子,乌去纱便坐在塑料椅子上。他用同样的方法要绿珠坐在另一条木质小方凳上。绿珠还端了一小碗排骨汤来,大爹摆摆手,不要。看得出,他要说话。

“孩子,你们真好心。你们的父母教得好,他们都是有福的人。哎,40年前,我也是有家有室的人,还有一个孩子,算起来,比你们都要大几岁。”他的眼睛看着乌去纱,乌去纱点点头表示回应。

“1965年7月的一天,我老婆突然在饭桌上留了一张条子,说‘我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我两岁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是1961年从邵阳乡下逃难进城的,当时寄居在树木岭一个废旧工棚里,靠捡拾垃圾为生。我们在城里没有其他亲人和朋友,我以为她回老家了。赶到老家,原来她根本没有回去过。从此杳无音信,也不晓得现在还有人在世上不?”

“我等呵,等呵……天天希望他们会出现在门口,说,我回来了。我一边等,一边辛辛苦苦地攒钱,想他们一回来,就要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过上好日子。20年前,我买了这个房子。我跟那边的街坊留了口信,要是看见我的老婆孩子,让他们到这儿来找我;我一没事就去树木岭转悠,总希望能看见他们。但每一天都是失望,失望久了,就麻木了。不等了,不望了,心已经死了。”

大爹的目光闪了回去,仿佛在察看自己的内心,或者在探视遥远的过往,那清晰的故事里所嵌着的亲人的身影。也许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混浊的眼角迸出一滴清泪,像幽深无人的街巷里突然飘出一面酒旗。

他侧转身,右手横过胸脯探到左边,费力地在枕头底下掏了好一气,掏出一本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折来:“我买了房子,存了这么多钱,都是为了等我的老婆儿子。看来我等不到了。你们是难得的好心人,我只有把后事托付给你们。我死了,请用这个折子上的钱把我烧成灰——我不能再用政府的钱了——剩下的钱作为我对你们两位的感谢。不多,一点点小意思,当不了我的谢意,请你们收下。至于我的骨灰,可以撒到湘江里喂鱼,我在湘江边住了几十年,吃了很多江里的鱼,喂鱼是我早就想好的。”

大爹把手上的存折向前伸过来。乌去纱看看绿珠,绿珠看看乌去纱,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们一定要听一个临死老人所讲的话。”

老人依然表现出他的执拗。绿珠站起来,走到乌去纱旁边;乌去纱跟着站起来,他们一起走到老人跟前,一同伸出双手,把老人手中的存折接过。

“孩子,我想躺……”

绿珠抽走老人身后的棉被。老人躺了下来,绿珠帮他掖好被子,然后俯身,在老人的右边脸上留了一个长长的吻。

老人又咳了,绿珠用一块床沿巾把他的枕头垫高了些。但这时,老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绿珠感到了害怕,她抓着乌去纱的胳膊,将一只手放入乌去纱的手里。

晚上8点43分,老人停住了呼吸。当乌去纱用手阖上老人的眼皮时,绿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顿时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

乌去纱来到她身边,用餐巾纸替她擦着泪水。但泪水有如洪流,从四面八方向绿珠的脸庞上袭来。乌去纱毅然跪下,捧着绿珠明月般的脸庞,用舌头狂舔着上面的泪水。泪水终于缓住了,乌去纱的舌头却没有停止工作,因为,它和另一瓣雌性的舌头绞合在一起,它们不愿意分开。它们就像连贯两条高山隧道的铁轨,坚实地支撑着一辆又一辆激情与欲望的火车飞驰而过。

沙发沦陷了。两具热力四射的躯体占领了所有高地和低地。最后,它们圆满完成了对对方的占领。两瓣舌头这才颇不情愿地分开,它们各自漫不经心打扫着战场,马马虎虎地清点战利品。乌去纱感觉自己像蜕了一层皮的蛇,他全身虚脱,水流尽了,血和肉像换了新的,整个骨架被拆散后再重新拼装。一个崭新的乌去纱趴在绿珠身上,绿珠一动也不动,有如一片广袤而丰沃的原野。

死神的使者奉命来接吴大爹的魂灵。走到门口,魂灵回过头来,对着两具痴迷叠加着的裸体不舍地说:“再见了,孩子。”

让乌去纱和绿珠意想不到的是,吴大爹的存折上有五万八千元钱。火化含骨灰盒费用只花了1600元。他们商量着,吴大爹作为五保户长期享受政府的补助与抚养,他的遗产应该回报给社会,而不仅仅是湘江的鱼。于是,他们到居委会查了大爹的准确姓名,他叫吴仕能,便以吴仕能的名义,将剩余的钱捐赠给市社会福利院。

火化那天,乌去纱多花了点钱,得以进到火化间,送大爹最后一程。大爹穿着彩色寿衣躺在一张小床上,化了妆,神态安详。乌去纱从口袋里摸出那台摩托罗拉手机,悄悄塞进寿衣的里层。小床开始向下移动,移到火炉门前,小停了一会,待火炉门打开,小床迅速冲了过去,火炉门砰地关上。乌去纱闭上了眼睛。

按照大爹的遗嘱,乌去纱和绿珠把他的骨灰撒到湘江里。但他们没有完全按照遗嘱去做,而是留了一半骨灰,乌去纱和绿珠捧着它回到乌去纱的老家,撒在乌去纱父亲的坟上。

晚上,乌去纱第一次和绿珠睡在父亲生前住过的厢房里。乌去纱梦见了吴大爹,他额角淡淡的红斑清晰可见,他没有说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晃就走了。第二天早晨,绿珠醒过来,对乌去纱说:“好奇怪,我昨晚梦见一个老人,不像是吴大爹,他的头发比吴大爹要多些、短些,也没那么白,额角没有红斑。”乌去纱问:“你梦见他在干什么?”绿珠说:“他什么也没干,对着我很慈蔼地笑一下,就走了。”乌去纱把绿珠拥过来,脸颊摩挲着她的鬓角,轻柔地说:“你见到了我父亲。”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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